瑶光尚未意识,虚无中,一抹人形现出,白衫依然,眼底的温和依然,依然
……情淡。
“天师真爱说笑。”他淡淡出声,双手惯然地负於身後。
文竹青……文判?!不是小小的鬼使,而是掌生死记案的判官。
瑶光双眸与他对上,再相见,那份难堪浮上心头,早知他神通广大,却未猜
出他如此位高权重,这般,她与他的距离差得更远了。眨著眼,瑶光硬不让眼眶
中的珠泪掉下,持著一股怨,视线倔强地锁住他。
“说笑?!哈哈哈,你瞧我像吗?”钢丝似的落腮胡微微震动,他炯目一整,
单手握箸瑶光上臂,将她扶持起身,又边对文竹青道:“这丫头所犯那些有的没
的、芝麻绿豆大的罪状,本天师管不了,若你硬要处置、非管不可……可以!但
本天师告诉你啦,文老弟,现在起,我就收了这丫头当妹子,立马叫底下的小鬼
们将这消息传得天上地下神鬼皆知,我是她兄长,她的错,我来背,呵呵呵,文
老弟,你倒评量评量,该怎么治我?”
“天师――”瑶光错愕惊喊,双膝又要跪下,“我、我不敢,不配的。”
“什麽敢不敢?!配不配?!”他突然变得凶恶,大掌架住她,每根发须皆
会咬人一般张扬。“我说收你当妹子,此话既出,即为真言,你再说些浑话,可
要令本天师大大不快。还有你――”他忽地转向白衫男子,神态豪放,“该怎麽
罚,说清楚吧。”
文竹青面容从容,扬唇淡笑,抱了抱拳和缓地道:“天师是为难小弟了,这
事我作不了主,还得回阎罗殿请示主子。”
“哈哈哈哈,我等著。”他颔首,调回视线,对住一脸仓皇茫然的瑶光,语
气响亮亮的,不过已温和许多。“妹子,你名唤如何?”
她颤著唇儿,眸中菁满冰珠泪,怯怯地回答:“小女子姓陶……名瑶光……”
妹子?!有人唤她妹子?!她有个兄长,怎么会有个兄长?!还要替她扛下一切
的过失,不教她受罪。若是梦,她永远不要醒来呵……
“什么小女子、大姑娘的,生疏!”他骂著。
话传到瑶光耳中却觉万分温情。
“莫非你是嫌我丑?”
“不、不!”她急得猛摇头,心中震动,唇一咬,冲著他轻喊:“瑶光是太
欢喜、太震撼了,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她试著笑,怯怯唤道:“大哥…
…”
“哈哈哈哈,我的好妹子。我本有个妹子嫁了人,现下再收一个,你很好,
我接连三次试你,你不忍那怀胎妇人一尸两命,不忍那抬螺的孩子命丧河底,又
不忍我这捡斗笠的老人家,呵呵呵,你又傻又好,真的根傻、真的很好,总归,
傻得很好。”他绕口令似地道。
“原来、原来是大哥?!”瑶光小口微张,眼眸瞪得圆大,嗫嚅著:“唉,
我正纳闷,为何这些天河岸这儿好不平静。”
天师又是大笑,精光闪烁,双目扫向文竹青。
“文老弟,我这新收的妹子如何?”
“天师说好,定是不差。”他四两拨千金,微笑道:“恭喜两位。”
瑶光悄悄抬头,恰巧与那对细长的眼接触,心乱,涩然之情不止,愈要压抑
愈是奔腾。她不想去在意,想忘掉他给予的耻辱,想学他一般无谓、永远的淡然,
可是,好难,思绪就是同她作对,偏要去想、偏不能忘、偏学不来他的一切。
“陶姑娘,恭喜你。”他心无芥蒂,一派温和,双眸微微眯起。
瑶光瞪著他,持礼勉强道:“谢谢……”
天师抚掌大乐,正待说些什么,暗处轻烟微现,一只尖耳育肤的小鬼跳了出
来,单膝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跟前,急速道:“天师,鬼怒山群妖作乱,伤了不少
人畜,开路与打伞两位兄弟已前去探查,至今全无消息,恐怕不妙。”
“竟有此事?!”闻言,铜铃大眼怒瞠,面泛银光,他双手结印,口念咒术,
“天眼通!开!”河面跟著幻化,如明镜,显映出不可思议的景象,是远在千里
外的鬼怒山,黑云密怖的山顶闪烁妖异红光,整座山笼罩在玄青的雾中。
“糟,是魔胎!”他右手旋圈,河面恢复原貌,手中已多出一柄金色铜钱剑。
“我与天师同行。”文竹青知事有蹊跷。
“大哥,瑶光也去,可助绵薄之力。”
“万万不可。”他回绝瑶光,继而对文竹青道:“我暂将妹子寄托於你。”
道完,红袍大袖一扬,瞬息间,河岸仅剩两者。
“大哥!”瑶光朝他原先站立处飘去,可哪里赶得及?!东西南北早没了天
师的身影,倒是地上还留着那顶斗笠。
她咬着唇瓣,瞥了眼身旁的男子,脸烧烫起来,外表虽是苍白无血色,那滚
滚的情绪只有自己暗尝。
不知所措,一半是为之前的难堪,一半是因莫名的感受,她什么话也没说,
掉头便走。
她真的是用走的,自己也没察觉,两只莲足安分地踩在草地上,一步一步,
自然而然朝柏杨权的方向走去,速度缓了许多。她不知心为何提得高高的,仿佛
在期盼著什么、等待著什么……
身后无一声响,只有自己的脚步声,瑶光突然间觉得委屈,莫名其妙的委屈,
师出无名的委屈。她垂著螓首缓步,眼眶中有了湿意,她没忍著,任由泪珠儿滴
在草地上,颗颗化入士中。
“陶姑娘不必忧虑,天师法力高强,又有神器相助,不会有事。”
瑶光猛地抬首,见柏杨树下已有一人,他没尾随在她身後,而是快地一著,
移形换位立在树下等她。
这儿向来是她的地盘,如今教他随意侵入,见他白衫飘摇、自若自在地伫立,
脸上神态惯有的温和,正是因为温和,反显得感情淡薄。对照之下,瑶光内心波
涛汹涌,怒气、怨慰、羞涩、黯然,种种滋味翻来覆去,更道明了她的自作多情。
即便是多情易伤,难道就连一个疗伤的地方,他也不愿给吗?
瑶光愤然地抹掉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过去,小手往他胸膛猛
力地推――
“你走啊!你跟来做什麽?!这是我的树、我的地方,你走开呀!我不想见
你、不想见你!你羞辱得我还不够吗?你、你、你混蛋!”
印象中,她不曾这样骂过人,会激动如此,她也吓了一大跳。
当然,她的力气怎推得动他,男子仍直挺站著,目中无情无绪,包容地凝视
著瑶光,待她稍稍平静、靠著他胸口细细喘息,才轻缓启口――
“我答应天师看顾你,既已承诺,岂能食言。”
“不要你管!”惊觉掌心还贴著他的胸膛,瑶光心一动,赶紧退开,又恼恨
起自己来了。“一个无主的魂魄还需要什么看顾?!我没那么娇弱,从来的岁月,
单独一个不也能过得很好。”她说谎,不肯示弱,小脸发倔地偏开。
空气沉寂片刻,他看著瑶光白玉般的侧颜,说的话极温和、又极残忍,“我
记得你说过的话……”好静,连声音也静谧谧的。“你有个姊妹冥婚出嫁,有一
夜月色昏黄令人寂寞,你在柏杨树上系著串铃,许了心事,因为害怕孤单。”
“你――”不提还好,他、他竟敢主动提及?!
瑶光又气又苦,登时说不出话,感觉内心赤裸裸暴露在他眼前,这么的狼狈。
而夜风不识相,偏在这时拂得枝丫乱颤,阵阵的音韵随即响起,每一声清脆
都要命地穿透瑶光,比魑魅魍魉的尖牙还要锐利,痛至极处。
忍得五脏六腑都绞碎了,她不愿哭、不愿在他面前落泪,终是艰难,当第一
声啜泣逸出唇,什麽都顾及不了了,她任著泪水奔流,一把扯下正自歌唱的串铃
儿,想也未想,冲动地掷入河中,气苦地喊著:“对,我是孤单、是寂寞,我不
要脸、没羞耻心,才会
同一个陌生男子说些不庄重的话。“她吸吸鼻子,此时模样跟凡人无异,为
情所伤。”你要笑就笑吧,我反正是不在乎,我……我才不在乎!“
细长的眼仍是静静地看著她。“既不在乎,又为何要哭?”唉,他总是这样
不给退路,爱在伤口上撒盐。
“你走开啦!”她又推了他一把。
这会儿,他懂得相让了,身躯因推力倒退一步,但也仅仅是一步而已。见她
哭得凄惨,他白袖轻扬,将东西递到她眼下,微微笑道:“你会将它系在树上等
一个姻缘,表示它有著不同的意义,若因一时气恼而将它丢弃,事後定会万分不
舍。”
瑶光泪光盈睫,怔怔瞧著他掌心上的串铃儿,不知他便了什麽法术,明明教
她抛入河中,却又出现在他手上。
她赌气,抢过来串铃儿又要抛掉,可是手举得高高的,偏偏丢不出去。是不
舍呵……这串铃儿陪著她多少岁月啊?真的、真的舍不得。
他微微一笑,她则怒瞪了他一眼,放下手,当著他的面,瑶光重新将它系回
原处,末了还故意拨动它,流泄出成串的音韵。
“不将它收妥吗?”他静问。
她拭净颊边的泪,心情稍稍平缓,不瞧他,只痴痴地望著串铃子。
“我想听它的声音。”她自嘲一笑,语调还略带沙哑,“说不定……有个男
子将它取了去,我便能追随著,好好服侍他。”
静默了下来,仅留钤音,片刻――
“以你资质,若能循序渐进地修行,往後想位列仙班亦是可能。再说,天师
已认你为妹,许多道法请教於他,他必倾囊相授,可为陶姑娘之良师。现下你所
受的寂寞孤单,皆是修行必经之途,是心中七情六欲不尽,你想寻伴,无可厚非,
可是陶姑娘……这样的人间情爱又能多久?到头,终归是空,你又何需执著?”
瑶光抿著唇,内在被激起一股自己也不明白的恶性。
他愈是温和不动,她愈要反其道而行。
“我的资质?!呵呵,一个孤魂野鬼,不受欺陵就谢天谢地了,还谈什么修
行成仙,我很有自知之明的。”她微弯唇角,苍白脸上强忍苦涩,微微一笑。
“人间情爱是短暂,我就要这短暂的感情,总胜过从未拥有。至少我尝过,会懂
得爱人是怎么一回事,会了解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会知道好多好多我从不知晓
的事、从不曾有过的体验,或者……会在其中受伤哭泣,然後,我会懂。”
他愣了愣,无意间竟受她的话语和神情所牵引,温和的双眉淡淡蹙著,又无
痕地放松。“百年来在这水域,你流连不走,救过无数条性命,不知不觉中,你
已在自我修行。”正因如此!她的魂魄才会逐步地转虚为实。
瑶光还是笑,哼了一声,“那又如何?”是她多情,自己意外溺毙於这川溪
河,水中寒冷如冰,她承受下来,却不忍世间人轮替她的命运。
这百年来的岁月呵,从来,都是她情多。
“为修行得道,摒除七情六欲,然後……就如你这般吗?”她顿了一顿,幽
幽又说:“若连男女间的感情都不曾尝过,又有何资格谈那些空泛的大爱?!毕
竟情爱为何,从来不知。”她直直望住他,眸光一片柔和,“我不想如你,一点
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