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舞池里的音乐变了,由跳动激烈的电子舞曲变成了相对舒缓的慢步舞曲。灯光也
黑了下来,人群分散,但却都低头贴面两两相拥,有着说不出的暧昧,也有着讲
不清的缠绵。我伫立在舞场外侧,象个傻子似的呆呆地望着,茫然若失。凯歌换
了一套衣服,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我身后,轻轻拍了我一下,口气嘲讽地说:“不
会吧,良子,没有小妞来找你跳舞?”
我回头看了看他,问他,“许……不,Daniel,你认识吗?”
凯歌的脸背对着幽暗迷离的光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他的声音却隐藏了一
丝恐惧,他不满地说:“哪个Daniel啊?”
这时候在擦玻璃杯子的吧台侍应插话了,他提示地说:“老板,就是琴姐的干弟弟
啊,你……”凯歌猛地一回头,那侍应一下子就噤声了,脸色变得惨白,低头继
续干活。凯歌回头面无表情地问我:“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认识他对不对?你告诉我他每天都在这里干些什么?”我盯住凯歌,观察他
的神色,我下意识里感觉凯歌有事情在瞒着我。他“哼”地一声,很轻蔑地说:
“我不知道,我的场子里每天来的人成百上千,我怎么会每个都记得?”
“真的吗?”我眯着眼,死死盯着他看,他在我面前不会撒荒,一分钟不到他就
改口了,吞吞吐吐地说:“可能是那个出来混钱花的大学生吧,一到晚上就来找客
人,有点眼熟……”
“他找客人?什么叫客人?”我急了。
凯歌见我一脸无知,反而笑了,他让吧台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我,一杯自己端
着,脸上带着不屑一顾的表情说:“女的做鸡,他就做鸭呗;只要给钱,男客女客
他都接,这样的小榜家儿很多的,人长的好也是资源,该卖就得卖,弄钱呗!”他
喝了一口酒。
“不可能!他是好学生,他是我们学校理科第一名考来的,他很老实,很懂事
的……”我向凯歌辩解道。
凯歌的脸上浮现出感到有趣的笑,他说:“谁也没说他不老实,不懂事啊,这在你
们大学生里也是叫自力更生勤工俭学吧?自食其力,哦?”
我的手开始颤抖,我混身发汗,我想把手里的酒放在桌子上,竟然没拿稳,一下
子撒出来,红红的象是血,泼在吧台上。我看着那粘稠闪烁的液体愣了一会儿,
不知说给谁听:“我要去找他!”
凯歌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很不自然地说:“你找他干什么?”
“不用你管!”我已经气糊涂了,挤进人群四处张望,恨不得掐着许小果的脖子把
他拖到外面大街上胖揍一顿,我三个月没回学校,他就搞成了这个样子;我一定
要找到他问个清楚,倒底是谁出了多少钱买了他的纯真,又是什么样的诱惑能让
他自甘堕落,出卖磺小?
“你到哪里去?”凯歌在后面喊我。我不想理他,心想就是你这样的有钱人把世
界上的好孩子都教坏了的,你竟然亲眼看到一个小孩子学坏无动于衷,还讥讽人
家,真是毫无人性。我没回答,尽我可能在人群里搜索着许小果的身影,可是灯
光太黑暗了,人也很多,我连身边的人长相都看不清,想抓住他,谈何容易?可
是我现在就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打他。
彷徨了好一阵子,我终于发现了和他在一起的女孩子,我冲到那个小女孩面前连
问候都没有一句就问:“许小果呢?”那女孩子用厌恶而又古怪的神态打量着我,
好半天才抹得血红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他又事先走了。”
我真想给她一巴掌,可是我忍住了,继续问她:“他到哪里去了?”
女孩笑了,既甜美又邪恶,她不耐烦地说:“大哥你是他的熟客吗?他今晚很忙的,
你以后再找他吧。”说着还向我挑衅地使了个妩媚的眼神。
我愤怒到了极点,我一把抓着她精细的脖子,瞪着他恶狠狠地吼道:“他在哪里?”
周围的人没有预料到我会这么大喊大叫,吓得都后退了几步。那个女孩子见我不
是善类,哆哆唆唆说道:“他被陈四带走了……”
“在哪里?”我声嘶力竭。
“我也不知道啊……他们总去佳和的旅店……你自己去看看吗……你放手
啊……”她挣扎着,我放开她,用我常常摹仿但从没实用过的电影里黑帮老大的
口吻说:“带我去!”那女孩吃惊地看着我,吓傻了。
佳和旅店是坐落在很多美容院和私人浴室的中间,门脸不大,那女孩子在门口怯
懦地往里指了指就不肯再往里走。我没管她,自己径直闯了进去。门厅里坐着一
直打哈欠的老头,看我进来就睁开细得象一条缝似的眼睛问我:“同志你要休息还
是住宿啊?”
“我来找人。”
“您找谁啊,我们这里旅客都登记的……”老头拿出一签字用的纸本。
“陈四啊。他刚才把东西落我车上了,我来送给他。”我说的很从容。
“啊……他在202,你自个去找吧。”老头混混欲睡。
我迈步直奔二楼,那房间很好找,我一下自就在走廊一拐弯发现了,我根本没考
虑什么后果,也不管里面是不是真的有许小果,我绲卦颐牛使出了全身力气。
门里没有一点声音,更加重了我的怀疑,我血往上涌,一脚踹向那木门,门散架
了,q当一声就开了,我冲进去……
里面是一见狭窄龌龊的小房间,烟味扑鼻而来。一个三十岁出头,梳着分头的男
人只穿了半条裤子僵在那里,旁边是一张还算宽大的双人床,上面是完全赤裸只
用一条被单遮住下身的许小果。他俩都被突如其来的闯入吓呆了,惊慌失措地望
着我。我笑了,笑的很坦然,很直接,我死死盯住许小果――黝黑的皮肤,汗水
沾湿的发亮的脊梁,恐惧无助的面容。
那个叫陈四的男人哆唆着问我:“你,你是……”
我露牙朝他一笑,招手让他过来,他大概以为我是公安吧,竟然卑躬曲膝地凑过
来,刚想讨好地说什么,我一抬手,直直而又准确的一拳,集中了我全部怒气与
恼火的击中他堆笑的脸。他唉呦一声倒在地上,捂住脸。我揉着拳头,走近许小
果,温柔地问他:“Daniel,和你干一次,你收多少钱啊?”
许小果急促地想找衣服穿上,他惊恐地望着我,颤抖的胳膊无意识地想穿上裤子。
我一把夺过他那件名牌的牛仔裤,挥手一扔,冷冷地说:“别穿了,你这样挺好的。”
这时候那个陈四爬起来,他好象觉得我不象是警察,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小子是
哪里的,你他妈是谁?”
“我?”我转过身,又再转回去看看许小果。
“我、是、他、哥!”我平静地说。
他打量了我一下,嘴里还没完没了,他快速地拿了自己的衣服,跑到门口,用阿
Q的姿势指着我说:“你他妈有种,你等着!”接着踉踉跄跄地跑出门去。
我不想理会他有什么能耐,他能把我怎么样。我默默地转身,什么也不说,把双
手插在胸前,就只是盯着许小果看。他也呆立在那里,僵硬、绝望。我暗自想眼
前这一幅情景真的是很凄美,很动人。许小果年轻健康的身体散发着青春的光泽,
忧郁悲哀的眼神幽暗地看向前方,垂着肩,头发蓬乱,象是失去了翅膀坠落人间
受难的天使,在承受着别无选择的痛苦。我欣赏了好久,可是他突然抬头,好奇
而又骄傲地看着我,眼里流出轻蔑的神采,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镇静和坦然吓了一
跳。
“哥,你打我吧。我知道你很想打我。”
“你以为我不舍得打你啊,你个小王八蛋!”我讨厌他这种傲慢的表情,我两步走
到他面前揪着他的头发就是两耳光,清脆、响亮。他的脸颊上马上就出现了两道
片血手印,可他咬着牙,还是那么沉着地看着我,没有哭,也没有叫。
“你行啊你,打工打到床上来了。你怎么这么不知羞耻?为了几个钱什么都干?
你是个大学生,是个男子汉!不为五斗米折腰!你知道吗?你……你,你就那么
想要钱?连你自己都卖!”我抓着他的肩膀要晃着他,对他喊。可他睁大了眼睛,
没有眼泪,也没有心事地看着我,好象我说的根本和他无关。
我又是两个耳光,想把他打醒。可他就是不说话。我摇累了,失重一样坐到地上,
我指着他说:“你给我穿上衣服,跟我走!”这句话他照做了,很麻利。
冬天的身影已经在这个城市里模糊了,街上的男男女女都换上了春装;但是夜已
深沉,街上的人都是那么行色匆匆,目无表情。我把许小果拖到了高高的立交桥
上,等他站稳了,我很直接地问他:“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哥了?”
他竟然很自然地双手支着立交桥的护栏,望向身前灯火辉煌,夜色迷人的城市,
从怀里掏出一支七星烟来,递给我。自言自语地在说:“哥,你看啊,大城市多漂
亮啊。我在考上大学前想都没想过会见到这么多的灯,这么多的车……呵呵。”他
吃吃地笑起来,让我心里发麻。
“更没有想过会遇见你这么好的哥哥……一点都不嫌弃我是个农村孩子,帮我生
活,教我作人。你那么优秀,要什么有什么,受人敬仰,当然不可能图我什么,
你肯无私地接济我,不嫌弃我认我作弟弟,我就很高兴很高兴了……在我最困难
的时候总是你伸出手来,拉我,不让我倒下去。我嘴苯,说不出我的感激,真的,
哥。”
夜风吹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不再是过去那种土气的三七分,已经削剪得新潮飘
逸,可以在风里变幻姿态,显得他更加清纯可爱。
“可是哥你知道吗?哈哈……”他又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无拘无束,那么解脱。
“我们不是一类人。永远都不可能是。哥,你是那种上一辈子做了好事,这一辈
子注定要享福的那种人。”
“你胡说什么啊?”我感到他怪怪的。
“哥啊,我这么说你可能不高兴。可是我还是要说。你是那种人,老天爷喜欢的
那种人,你什么都有了,而且你做任何事情都会很简单,永远一帆风顺,只要你
付出努力就会有结果。你和文英姐都是那种人,你们永远高高在上,天生就是被
别人羡慕的。而我不是,我是被老天爷忘记的人,我这种人做什么事情都得靠自
己,尽管付出任何努力都不见得会有好结果。我们拼命努力也比不上你们说一说
笑一笑得到的多,哈哈……你是不会明白的。”很少言辞的他不知道从那里搬来一
套人生理论,说得我如坠五里雾中。
“你放屁!什么这种人那种人的,是人就不应该出来卖!你他妈做鸭子还有理了!”
我骂他。
“哼……哥,我是不要脸。当初我也不愿意出来干这种事。可是我发现,其实我
这种人的尊严和人格什么的都不值钱的,卖了就卖了呗!在这里只要有钱就不会
有人瞧不起你,有钱就可以做很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哥你知道吗?我曾经被一
大款包过月,我那一个月挣的钱是我爸爸妈妈和姐姐在地里辛辛苦苦干一年都挣
不来的。那钱我交了欠学校的费用,还了我大和我妈治病事借的钱,买了好多本
我想要的书,还给我姐家添了台彩电。我第一次知道,钱真的是那么好……”
“钱,钱,钱!有了钱你就可以不要脸,小果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你什么
时候被钱敲昏了头,除了钱你还想别的吗?”
许小果朝我苦笑了一下,他抬着眼睛对我说:“哥,那是你从没缺过钱,你不知道
没有钱的苦处。”
我愣了一下,可是我还不放弃:“你行,你小子翅膀硬了,你有理……哼,许小果,
不,不对,是Daniel,你就祸害自己吧,我没你这种没出息的弟弟。话又说回来,
我是你什么人啊?我管得着您吗?你哪天染了一身脏病,烂死在大道上才好呢!
到时候还得你妈给你收尸!”
我刻毒的这句话好象起了作用,一丝触动从他的脸上略过,他低下头,没有声音
了。
“小果子。你还小,还年轻,走错了路回头还来得及;哥这一阵子忙自己的事没
顾得上看你,是哥不好;可是你也太过分了,玩什么不好玩这些东西?你没有钱
哥给你想办法,哥给你找个正经打工的地方,答应哥,以后不要在来那些地方,
别再找那些人,好好用功读书,将来才能找到好工作,好好作人……你明白不明
白?”我很真挚地规劝他,我知道他是个很懂事很要强的孩子,可能他只是一时
间被人诱惑欺骗才这样,也许他还是可以挽救的。
他好象又哭了,他躲避着我的视线,哽咽着说:“哥,你是个好人。”
“你听我的话么?”我问他。
“嗯……”他淡淡地回应着,不知在考虑什么。
“你妈妈好吗?”
“还好啦。我妈妈总问起你,我就告诉她你很忙。”
“有空我去看看她。”
“哥,我做了这样的事,你会不会嫌弃我,不要我了?”
“只要你改,象你以前那样,你就永远是我的小果子。”
“嗯……”
我目送许小果回家以后,又回到了凯歌的迪厅。我心里乱七八糟的,很难受,凯
歌没想到我还会回来,见了我冷嘲热讽地说:“怎么?大主席,解救了水深火热中
的失足青年没?工作还愉快吧?”
我没理他,坐在吧台前猛抽烟。他靠过来,示意服务生给我倒东西喝,很快一个
玻璃杯子摆到我面前,我看也没看一饮而尽,只觉得辣辣的直呛嗓子眼,不过胃
里感到很暖和,浑身热呼呼的很舒服。我郁闷地问凯歌:“大老板,你说这世界到
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人是说变就变的呢?”
“你问我?我哪里知道啊?连你大学生都不明白,我就更不行了。”他乐呵呵地对
我说,他才二十八岁,可是老练得象八十二岁――如果那时候他还没得老年痴呆
的话。
“唉……许小果,多好听的名字啊,叫什么Daniel吗?搞得跟国产西装似的。”
那东西有点上头,我不知道自己在自言自语些什么,我突然发现我很无聊。我想
骆海庭能陪在我身边就好了,要不黄文英也行。
“你现在是不是特没劲啊?”他问我。
“啊……”我叹气。
“走,打麻将去?”他提议。
“不去,你是大赌鬼。我怎么玩得过你,我会连裤子都输掉的,不去。”
“啊!你个小没有良心的,上次是谁赢了我和阿灿五百大元就跑了的?”
“嘿嘿……见好就收,方能百战百胜……”我笑起来,说起这事我特别得意。
“小鬼!不行,我今天要翻本!”他推着我往后门走去,我感到很幸福,只有在他
这里我才是真小孩子,可以撒娇耍赖。不用作哥哥,作情人,为什么人的痛苦欢
乐而担心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