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们说好了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冰糕店碰头,然后在一起坐上去西安的火车。黄
文英昨天晚上非得要和我去看电影,我没法推辞,只好和她去了。看完之后我把
她带回我的公寓里过夜,顺便谈论了一下结婚后买什么牌子的电饭锅和热水器。
我打电话告诉了骆海庭,说我在这里等他。
本来是下午三点的火车,可是我坐在店门口等到两点四十他都没有来。我已经给
他打了无数次电话,可是根本没有人接。我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生怕他出了什
么事。就在我慌慌张张四下张望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玻璃门外走进来,见
到我依旧是爽朗大方的一笑,“李大主席,哦,不对,应该是李经理啦。好久不见
啊!”
“哦……是啊,怎么会这么巧啊?”我镇静地对廖爱惠说。她今天穿着色彩鲜艳
的春装,系了一条蓝色发带,看起来十分青春富有朝气。只是她的眼光里不再是
以前见了我的那种钦佩和热情,取而代之是深深的审视和疑惑。
“不请我喝点东西吗?”她坐到我面前,锐利的眼光直直盯住我。
“啊,惠惠,哈――我是跟文英这么叫你的――我现在有事,赶火车,要不哪天
我和文英再……”
“他不来,你就自己去吗?”廖爱惠轻轻一笑,抬头对我说,我心里却响了一个
炸雷,让我失去了走路的力量。我沉下脸,说:“什么啊。就我一个人的。”
“骆海庭参加了我们系的三峡写生团,昨天夜里已经走了。一个月之内他都不会
回来了,当然,西安也就只能你一个人去了。”廖爱惠不紧不慢地说,她眨啊眨的
眼睛不知是在幸灾乐祸,还是在施予同情。
“什么?他都没有告诉我!他……他怎么说走就走了!”我的下巴就要掉到地上,
因为我昨天见到骆海庭时根本没有发现他要有出远门的迹象,也没听他说他们系
还有什么三峡写生团,他还和我兴高采烈地计划要到哪里玩吃什么东西。可是现
在廖爱惠竟然告诉我他已经走了!
“你骗我,你快说,他现在在哪儿?”我抓着我的提包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有骗你,你不信你可以打电话给带团的老主任,他们现在应该在火车上玩
扑克吧。”廖爱惠平静如流地告诉我,看来不象是在说假话。我一屁股坐在座位上,
两手抓着头发,心里凉凉的,不自觉地说:“他竟然都不告诉我,他是打算好了的。
他根本没想和我去西安;他在耍我。”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他为什么要和你去?”廖爱惠问我。
我抬起头,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掩饰,只有呆呆地说:“你都知道了?”
廖爱惠挥手叫来服务员,要了一杯菠萝冰牛奶,很享受地吸了一口,对我说:“你
不用紧张,骆海庭还在住院的时候就都告呶伊耍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当时真?
好佩服你啊,在那种鬼天气里背着他跑了几公里……我想除了是深情刻骨之外,
也没有其它更好的解释。”接着她对我调皮地咪着眼笑了一下,好象是在抱歉。
“你别胡说!”我紧张地向四周望着,脸成了酱紫色。
“你不用怕,我知道我很鸡婆,但我可绝对不是四处乱讲人是非的人。哈哈,我
败在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李大主席手里,实在口服心服,哈哈……”她说这话来
还很开心,但听在我耳里怪怪的,我总觉得她在讽刺我。
“可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文英对你那么温柔体贴,死心塌地,你竟然还会爱
上一个和你毫不相干的人?我知道你要和文英结婚了,但你这么做对得起她吗?
我可告诉你,你一个大男人,玩火自焚,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我无言以对。
“还有,骆海庭也不是好惹的,他这个人追求完美,好钻牛角尖,他把自己尊严
看得比命都重要,你结婚以后他是绝对不会再和你来往了的,他现在没说不等于
他做不出来,他不想夹在你和你的妻子中间当第三者,如果你坚持的话,他做出
些什么傻事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瞠目结舌。
“李良啊,你有麻烦了!骆海庭临走的时候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并让我转告你,
他已经不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了,房东换了钥匙,你不要再去乱开门了。”廖爱惠从
自己的提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交到我手上。我的手去拿,结果却失手抓在空气
里,廖爱惠叹息了一声把它放在我手里。我忙打开,一滴火烫的泪却随着盖子的
开启跌落在手心上。
那是一块红玉,是我们在夜市上买来的,他曾说要在玉上刻上我们的名字,然后
扔到大海里。这样他就可以让他的冬雷哥知道,他已经找到了他所爱的人,并且
让我们的爱一直保存在大海里,几千年,几万年,都不会被打扰。可是他一直都
没有找的很好的刻刀和满意的字体,所以就迟迟没有动工,然而今天我看到这块
红玉上,没有谁和谁的名字,却是用我熟悉的隽永清秀的字迹,精雕细刻的吉利
喜庆的字眼:百年好和。
这喧哗热闹的冰糕店里,充满了孩子的嬉笑和人们惬意的交谈,大家都在享受着
这难得的浮生半日之闲,门外熙熙攘攘的行人,为什么而来,为什么而往,我趴
在桌子上,如同睡着了一般。我把脸埋在袖子里,不让任何人看见我的眼泪,我
把嘴咬住我的领带,不让自己发出任和何我这种身份地位和打扮的人不应该发出
的声音。
廖爱惠不说话了,静悄悄地守着我。就这样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我擦干了脸
上的所有分泌物点上一支烟后她才说:“你!――买单!”
天黑了,我手里握着火车票游荡在大街上。究竟我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不
重要了,我象是漂浮在空气中的砂粒,风吹到那里,我就跟到那里。但是我走了
很久之后,发现这风实际上也是有方向的,我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骆海庭的楼下,
可是那窗户里是一片黑暗,让我害怕,让我抱头鼠窜,我跑过了好几条街,停下
来,蹲在地上喘息。
“热呼的煎饼果子……热呼的煎饼果子啊。”我身旁不远处传来阵阵叫卖声和暖香
的味道。我咽了口口水,走上前去,说:“我要一个。”
卖煎饼果子的女人看了我一眼,突然惊喜地叫道:“这不是李大兄弟吗?”
“啊?”我借着的煤气灯的火光一看,发现原来她是许小果的妈妈,她人精神多
了,也胖了些。我打着招呼说:“阿姨,你怎么在这里?”
“我能在那里啊?好久没看到你啊,听我们家果子说你毕业了,现在在大公司里
上班,当经理呢!我就知道你这样的好人一定会有出息的!”她一边兴奋地说着,
一边又打了几个鸡蛋摊在白白的面汁上,散发着葱花和蒜末的香气;我精神一振,
对她说:“阿姨,你家小果呢?”
“他上班去了,一会儿就能回来。天不早了,我也改收拾收拾东西回去了。”她微
笑着把煎好的煎饼用双手递给我,慈祥而又温柔,我发现这个矮小懦弱的女人让
我全身温暖,全身流动起一种让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情感。我在想,许小果啊许小
果,你有一个多么好的妈妈啊!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妈妈,就是让我天天在大街上
卖煎饼我也愿意。我忍不住说:“阿姨,小果有你这样的妈妈,他可真幸福!”
她不好意思地抹抹出了汗的额头,说:“哪里幸福啊,果子到了我们家里,一天福
也没享过!尽让他吃苦了,我不瞒你说啊,我和他死了的爸,都在心疼他,当初
就不该把他带到我们家,让他吃苦受穷,连一天安生的书都念不上。”
我吃着煎饼,费力地说:“他是拣来的,他好象自己也知道,不过我知道他很孝顺
的,根本就把您当亲妈,小果子不是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他明白知恩图报。”
许小果的母亲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做孽啊!我倒希望他现在能找到自己的亲
妈,他就不用一天到晚地干活,就能放心读书了。”
“你们也不知道他亲妈在哪里吗?”
“唉……做孽啊,李大兄弟。我知道你对我们家果子好,也是个仗义的人,我也
就不妨老实告诉你,果子不是捡来的,是我和他爸花了七十块钱从一关外的老客
手里买来的,那时候他都记事了。”她开始收拾自己的摊子,并愁苦的声音告诉我。
“啊?真的呀!”
“我和他爸都特别想要个男孩,可是我不生。没办法就托人买了一个,他刚到我
家是穿着城里人家小孩的衣服,喊着要找他妈和他爸。”
“那他记不记得他爸妈的名字什么的?”
“他那时候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和你一样,也是姓李的,小名大概叫贤贤。”
我吃了一半的煎饼“啪”地掉到了地上,金黄色的面饼和白嫩的鸡蛋碎裂了。
煤气灯的火光突然变得那么耀眼,好象燃烧起了熊熊大火,把整个街道都卷进了
进去,我的耳朵里飞起一万只蜜蜂,嗡嗡叫着,用它们的针刺着我的头,我的脑,
我的每一根神经,天上地下不知传来谁的怪异的狂妄的笑声,那笑声咬住了我,
将我撕裂咀嚼后又一口吐到僵硬冰冷的地上。
“李大兄弟,你怎么了?你难受吗?”许小果的母亲见我不对,关切地问我。
“我没事,我没事……”我面无血色,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所听见的,我怀疑我是
在做梦。
“阿姨,小果子现在在那里?”我问她。
“我也不知道啊,他现在工作很多的,李兄弟,你脸色不好啊,要不要看看大夫?”
“阿姨,你先回去吧,我改天再去看你。”我挣扎着站起来,擦了擦汗,苦笑着对
她说。没等她答话,我已经跑出了好远,我狂奔向那一片灯红酒绿的街区,狂奔
向目光所及灿烂的前方。
人的一生充满了玩笑。
能让人死而复生,也能让人生不如死的玩笑。
我发现我的愚蠢和迟钝简直就是世间一流,但这个摆在我面前的玩笑也的确太过
于讽刺,以至于我都不晓得如何坦然应对。骆海庭曾经见过我和许小果在植树劳
动时和照的照片,当时他就说:这个小孩子的眼睛眉毛感觉好象你,如果有谁说
你们是亲兄弟我也是相信的。当时我不以为然,但我哪里里想过他们学美术做画
的人看人脸结构都是有他们的道理的,况且骆海庭从来不凭感觉说话,他真的是
发现我们的长相有共同之处才有心告诉我。今天一件件的事实已经摆在面前,我
才后知后觉。我心里现在五味俱全,一边感到世界原本狭小,造化弄人;一边又
感到小果,不,李贤终于回到了我和自己家庭的身边,真是我和他人生中悲喜交
加的一场相逢。我奔跑着,感觉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安排这一切,我忍不
住低声念道:“妈妈啊,我给你找回弟弟了,我会用我的一生来照顾他,再也不让
他吃苦受累,妈妈。如果你在天有灵,希望你能原谅你这个不孝的儿子,让我和
我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妈妈,我给你找回弟弟了!”
我来到许小果打工的饭店,询问他,可是那老板说他半年前就不干了。我又问其
它一些伙计,他们都说不知道。我着急起来,又到周围的酒店发廊什么的打听,
可是都没有人知道。我最后咬咬牙,奔向凯歌的“银狼”歌舞厅。
今天是周末,场子里人特别多,再加上高分贝的音乐和高兴奋度的人群,我简直
就喘不上气来。我好不容易来到吧台,却发现服务生已经换了。我强打笑容问他
认不认识个叫Daniel的男孩子,结果那服务生好奇地打量了我半天才说:“不认
识。”我费尽心机和他套了好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丧气地坐在凳子上和
起闷酒。我在考虑是不是去找凯歌,自从上次我离开这里以来,他都在有意躲避
着我;而我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就一直拖着,任凭时
间来抹杀这一层无奈与尴尬。
我也有些累了,坐在吧台前无聊地端详着舞池里欢乐沸腾的人们喝着酒。我今天
突然觉得那音乐不再刺耳和喧闹,相反,让我胸口热热的,神经兴奋,不知不觉
也想加入人群跟着一起摇摆。再后来酒精和音乐扫荡了我所有的矜持和不安,让
我觉得我不应该这样对待凯歌,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和他上了床吗?脑袋掉
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鬼使神差,神经
兮兮地往二楼他的办公室走去。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这里,但我想要见到他的念头
十分强烈,我要告诉他,我找到了自己的弟弟,我想他也会为我高兴吧!
二楼的拉门是关死的,我失望地朝玻璃小窗口里看,里面还有一丝灯光传出来,
好象办公室里还有人。我抬头见到那玻璃窗上的玻璃已经松动了,就轻轻把它拿
下来,放到一边,接着伸出手从里面拉开了门。我悄无声息地走到他办公室门口,
没有人,我又走到他睡房的门口,里面静悄悄的,但灯是亮着的。我从门缝望去,
床上躺着两个人,一个皮肤较黑的是凯歌,他在抽着烟看报纸。另外一个就是我
跑了一晚上在寻找的我的同母异父的弟弟许小果,他仰头也在抽着烟,出了一头
汗,看起来很自在。他们周围是扔了一地的衣物,啤酒瓶。
我今天晚上受了太多的刺激,实在超出我能预料和接受的限度。我再也控制不了
自己,一脚把门踢开。随着门撞击在墙壁上的巨响,他们俩都惊呆在那里。
“你们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你要钱,他要快乐,我不是故意
来妨碍你们的。你们都很好,一个是我的好弟弟。一个是我的好哥哥,我不长眼
睛,撞了你们的好事,哈哈,对不起打搅了。”我把手插在腰里,很努力微笑着对
他们说。许小果已经经历过一次这种场面了,倒还镇定,凯歌却惶恐,一下子从
床上弹起来来抓我的手,激动着说:“良子,不是……不是……”
我没理他,径直走向许小果,在他的胸前挂着一串我以前也见过的红线,上面穿
着那小小的锁头,我不管他惊奇的面容和疑惑的表情,把那小锁头拿在手里,放
在灯光下看,那“贤己”二字在我颤抖的手里熠熠发光,好象在对我说:“哥,你
怎么才来找我啊?”我看过之后,把它一扔,砸在许小果的身上,他疼得一翻身。
我捉起他的右手看着,果然不出所料,他的右手背上有一块淡淡的灰白色伤痕,
似乎血液不易流通,淤积多年。我弄明白了一切,很平和地对他说:“许小果,我
帮你找到你亲爸了,你以后不用再出来卖了。”
我又对凯歌说:“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也是刚进来。对不起。”
然后我转身就走。合上门。我听见我的身后在喊“:良子,良子!”我没理会,径
直下了楼,昂首挺胸地穿过舞场。刚来到大街上,凯歌就追上了我,他拉着我的
肩膀,大叫道:“你什么意思啊你?啊?”
“我没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
“我就是在玩玩,很普通的……”
“我知道。所以我不打搅你们啊。你有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呗。”
“啪!”他一记耳光抽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生疼,但好象也让我清醒了一些。我斜
着眼睛望着他,眼泪忍不住流出来。我哽咽着对他说:“打得好,再打啊。凯歌你
真厉害!真会玩!一玩就是我们兄弟俩。”
凯歌握着自己的手,苍白的脸上充满疑惑,我笑了,我说:“你们很早就在一起了
吧?上次我去找你借钱,他是不是就在你的房间里啊?你出了多少钱干了他啊?
你知道吗?他不叫Daniel,也不叫许小果,他叫李贤,他是我妈和我爸的亲生儿
子……不象我这种被人强奸后生的贱种,可以随便被人玩被人干的。”
我见到凯歌挥起手来,那手臂在空气中优美地画了个弧,充满了力量与愤怒,准
确地打在我的脸上。“你他妈的就是贱!我是你哥,我始终是你哥!不许你再胡说
八道!”
他怒视着我,象是受伤的野兽。春天的夜风轻拂着我们,好似在安慰那一颗颗迷
惘的心灵。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你怎么知道的?他真是你弟弟吗?”
我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了凯歌,听得他目瞪口呆。最后他大笑,笑出了眼泪,
他浸着泪说:“良子,你知道吗?我第一天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他象你,他象
你小的时候,纯纯的,听我的话。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没文化,是个大老粗,
可我包他没有欺负他,我对他很好,我和他在一起又能找回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感
觉。良子你变了,你不再是我心里的好弟弟了,你现在心事重重,花言巧语,见
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打心眼里讨厌你现在的作态,真他妈的烦!好啊,你现
在出息了,又来当哥了,行啊,你把你的弟弟领走吧,你们哥俩都是好人家的孩
子,将来都是当大官发大财的料,都别来找我这种流氓地痞,滚,都滚,滚的远
远的!”
他冷酷的地站在街角,指着我对说。这时候我看见许小果也从眼前的黑暗里慢慢
走过来,垂头丧气。他见了我们俩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低沉嘶哑的话来:
“哥……”
我和凯歌同时回头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