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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异度空间 』 以虚幻的想象力来充实现实生活中莫须有的缺陷,以异类的创造力来间接批判道德观念尚有的不足。把你所听的所见的甚至所经历的恐怖事件拿到这里来交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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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05-16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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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mbs up 鬼妻 (小说)

说实话,这个比X妃传说文笔好多了~~~
言情鬼话 :P 一开始是在WXC看到的,
很美的小说,BY雷恩娜

搬个小板凳过来吧~~~
偶开始贴故事了 :P

珍惜生命,远离灌水的意思是说,一定要把论文压缩在50页之内。 (=^_____^=) 凸
http://xhb.4y.com.cn/files/image.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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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05-17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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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也有明心寄阿谁

寂寞,似乎是无所不在的。

小河缓缓流动,月牙儿倒映在上头,摇曳著弯弯的曲线。

彷若在笑。她想。

斜倚著柏杨树的身躯微往前探,柔若无骨的手撩拨著流水,这渗凉的空气、
渗凉的水,与自己的体温相同,怔怔望著河中水,以前,很久很久的从前,它们
会穿透她的掌心五指,顺畅地向前流去,可如今,她竟有了形体,掌心能掬起一
捧清澈的水。

那对眼仍是瞧著,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河面,不知在端详什么,但绝对、绝对
不是就著微弱月光打量著自个儿的脸蛋,因为,仅除了眉似的月娘,河面上没有
人的倒影。

她是不该存在的,没有温暖的躯体,她只是一缕幽魂,又为什麽,她会有那
麽清晰而善感的心绪?不懂呵……

莫非久在阳世徘徊,沾染了人气,多少,有点儿像世间人了?

她恍惚思索、恍惚地笑,不远处几户人家临水而居,小院内传来狗吠声,还
有女人高亢的叫骂,语调清亮精神,炒热冷淡的夜,打破原本的静寂。

“小豆子!你这短命赖皮脱兔儿,咱叫你收了晾竿上的十串香肠,这会儿就
剩著九串,还一条呢?!藏去哪儿啦?!”忽听到杀猪似的哀叫,小豆子肯定又
被扭耳朵了。“你给咱过来!你这不蒸不烂不煮不熟不捶不扁不炒不爆的臭豆子,
给咱讲清楚啦!香肠呢?!”

“哎哎哎……疼、疼啊娘、娘,香肠不是豆子拿的,太阳下山时,它们就变
成九串了,我也不知道――”声音像在吸气,“哎咬哎……疼、疼,轻点儿轻点
儿啦――再拧,豆子要假豆变真豆,没了耳朵,光溜溜一颗头。”

“还有嘴撒赖?!难不成香肠自个儿会飞,噗噗噗就飞走了?还是山里来了
虎精蛇怪噗地跳上晾竿叼走了?哼!他们有胆子来,还得瞧咱肯不肯放他们回去!”
她愈说愈精神、愈骂愈活力。

“娘、娘,对!被叼走的,肯定是,哎哎哎!这会儿你拧错人啦!痛啦!”

“哟――你猴子啊?给个竿子就顺著往上爬?!”

“不是我、不是我!你问黑头啦!”

忽然一片安静,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院里爆发出更响亮的叫骂,夹杂狗儿的哀呜,
好不凄惨。

“臭黑头死黑头有嘴巴吃没屁眼拉屎!老娘哪儿对不起你?!要你看门,你
倒好,把咱辛辛苦苦灌的大香肠给吞啦!养著你做什麽?!好吃懒做的家伙,乾
脆卖给老李做香肉,还能挣几个子儿!”没有虎精蛇怪,倒有只馋嘴的老狗,监
守自盗,防不胜防。





“啊呜……啊呜呜……汪汪,呜呜……”狗耳被拽著,听到“香肉”两字,
它发出又凄凉又可怜的哀号,以博取同情。

“娘,小声点啦!桂花和棒头他们两家又点灯了,肯定是教你吵了。”男孩
说得莫可奈何。

意识到吵了邻家,她稍作收敛,但天性使然,压低的音量仍让人听得一清二
楚,气呼呼的。“咱大声嫂说话就是大声,天生嗓门大,方圆百里谁人不知?!”

“是是。娘说话是响了点儿,心地可是一等一的好。”小豆子精灵性子,跟
著卖乖陪小心,又说了好些安抚的话,一场香肠风波稍见平息。

过了会儿,就听大声嫂骂著:“去!你这只癞痢黑心肝的,今晚不准睡在院
子里,到外头吹夜风,好好想想。往後再贪嘴,咱真把你送给老李!去去!”

“呜呜……啊呜呜……”

“少装可怜,老娘不吃这套!”接著是关门落锁的声音,还听见她喊著:
“豆子,脚洗乾净再上床,弄脏咱新铺的被单,老娘打断你的狗腿。”

豆子家的灯终於熄了,桂花和棒头两家的灯也跟著熄了,夜恢复平静,只有
虫声蛙呜和小河的低吟。

过没多久,一只动物垂头丧气、四脚缓绶地踱至小河边,喉中发出呼噜噜的
呜呜,好似很不得志。蓦地,它彷佛察觉了什么,呜音一顿,四脚停住,一颗大
黑头抬将起来,两颗骨碌碌的眼瞪向柏杨树这方。

“黑头,又被赶出来啦?”她对它笑,微弯的唇角是温柔而亲切的。

识得热面孔,因突生警戒而竖立的皮毛放松下来,它委屈地摇摇黑头颅,动
了动耳朵,然後老牛拉车似地踱到她身旁,“咚”地一声趴了下来,黑狗头就搁
在两只前脚上,对著河中映月百般委屈的低呜。

“好了啦,谁教你贪吃。”

冷冷的指尖顺著它的头毛,大声嫂骂它癞痢,其实狗儿颈部以下是奶白色的
毛,虽非光华似锦,也差不到哪儿去,尤其一颗狗头,黑得乌亮乌亮的,名字取
得刚刚好。

“唉,大声嫂一家孤儿寡母,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就帮人家做些香肠腊肉
贴补家用、供小豆子上学堂,你吃了一大条,她当然心疼。”

“呜呜……”好像在自我反省,那黑滚滚的眼有了愧色。

见状,她好笑地轻摇螓首。“好啦,别难过了,明儿个天一亮,大声嫂气早
消了,可没空闲来同你计较。”大声嫂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雷声大、雨点小,
这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何况她在河流水岸已飘荡无数个年。

身後有声响,她和黑头同时转首,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他仅著中衣,
裤子是随意套上的,前後还弄反了面。

“黑头,你在这儿。”小豆子蹑手蹑脚走来,手中抱著一大团高过头顶的乾
稻草,那模样很滑稽。好不容易来到黑头身边,才要开口,却连打三个喷嚏,寒
毛没来由竖了起来,“唔唔,今晚怎麽这么冷?”他自言自语,东看看又西瞧瞧,
昏暗中什麽也没有,甩开莫名的感觉,他将稻草铺叠成窝。

“你睡在乾草堆里就不那么冷了,明儿个娘不气了,豆子再带你回家。听话,
快睡,我也要去睡啦。”他压低音量,拍拍狗儿的黑头颅,才又偷偷摸摸地溜回
去,一路上不住地搓揉两膂,无意识地打颤。“冷……好、好冷……”才初秋,
没道理冻成这副德行,他加快步伐,只想躲进温暖的被窝。

“呜呜――”黑头起身移动位置,趴在乾草堆上,鼻子唤了嗅味道,它发出
满足的呼噜声,黑脸一顿又搁在脚上,摆好标准的入睡姿态。

“唉……你真好。”有人关心著,真好。

她也普享受过那样的感情,体会过亲人给予的温暖关怀,该是好久好久的从
前,久到已记不清亲人的容颜,久到一个朝代换过一个朝代,久到这河岸人家来
来去去、生生死死,尽在她的眼中。

她不怕这样虚无的飘荡,只是有些倦了,有些寂寞了。

“黑头,你知道吗?”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著,手抚著老狗,“秋娘的家人替
她招了门亲,那男人拾走了写著她生辰八字的红纸和一块鸳鸯玉,她娘亲还掷茭
问她心意,秋娘自个儿也答应了。”她学著黑头,将下颚搁在弓起的双膝上,缓
缓道出今夜为何消沉又惆怅的原因。

“黑头……往後,我又是单独一个了。”

其实,她一直是单独一个,在偶然之下才与那个名唤秋娘的小姑娘相遇。

秋娘是病死的,芳龄二八便香消玉殒,因生前未许人家,亲人将她安置在祖
宗祠堂旁的小小庙坛,如今已过两年,等待轮迥仍是遥遥无期,又无法受宗族供
奉,孤零零的无所依从,才会向亲人托梦,想寻一段冥婚。

黑头静静睨著她,眼皮有些沉,欲振乏力,鼻头发出微微的呼噜声响。

她静谧莞尔,为自己的感伤觉得好笑。

“魂魄也能有自个儿的姻缘吗?”没谁能为她解答,这是一道好难好难的问
题。“若有!我可不可能也求一个?”

情爱,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她生前不懂,如今不懂,从来,就不曾懂。她咬
唇想著,然後慢慢地解下腰带上的串铃儿,当她由黑暗的浑沌中走来,意识到自
己是一抹幽魂时,这串铃儿就一音系在腰间,是她生前最爱的饰物。

应该是最爱的,要不,她不会带著它穿过阴阳的界线,应该是吧……唉,她
有些记不得了,有好多好多的事,她都记不得了。

可不可能有一天,她也记不得自己了,忘记自己的名和姓,只是固执地在这
人世飘游,如无根浮萍、风中柳絮,没有方向亦不懂存在的目的,没谁知道她,
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能,会有这么一天?

机伶伶地打颤,不是因为冷,而是惊惧。

“只求一个,我……只求一个……”她合手包住串铃儿,垂著眼眉低低喃著,
对著夜空、对著月娘、对著满天星斗。音到风静了,草丛里的虫子睡了,岸边的
蛙儿也歇息了,她才抬首,起身将一串铃系在柏杨树枝上。

串铃小巧精致,在她身上静无声响,就当她指尖放开它的刹那,那铃儿随著
柏杨树枝颤颤动摇,竟流泄出清脆的音珠。

她微征,幽幽的身魂伫立在寂夜中,下意识聆听著那可爱的声音,清灵灵的,
有高有低又忽高忽低,她想,她是极爱这串铃子的,不管是生前,抑或如今。

又是清冷的夜。

这一晚,豆子家十分不平静。

不为香肠也不为腊肉,不是大声嫂也不是小豆子,而是黑头。

“臭黑头,癞痢短命的,你著了魔啦?!叫叫叫,还叫不累吗?”门咿呀地
打开,大声嫂披著上衣,对住小院里那头朝黑暗处猛吠的狗骂著。“吵得人不安
宁,咱拿根线把狗嘴给缝了,瞧你还叫不叫?!”

“呜唬……唬……”黑头稍稍收敛,又似极不甘心,仍对著外头低咆,前脚
僵直,两个铜铃眼宜勾勾瞪著。

“啊呜――唬唬――啊呜――”这一声叫得像吹法螺,一呼百诺,邻近的狗
皆有感应,登时吠声此起彼落!听得教人毛骨发寒。

大声嫂猛地打个冷颤,寒毛皆竖、头皮一阵麻冷,她咽了咽唾沫,东张西望
了一番。

“好啦!别叫了,臭黑头,你给咱进屋子里来!走走!”她赶著它,黑头不
肯走,她只得抱住它的狗肚,费力地将他拖进屋中,门栓一落,终於清静了。

幽暗处、闯黑莫辨的夜,树影重重,风吹拂而过,枝丫乱颤,影子交错起伏,
这夜怪得出奇,虫不叫蛙不呜,萤火虫不知飞去哪儿,就连流水也小心翼冀地滑
动,渗冷的空气是诡谲、幽异又森严的。

静谧之中,细碎的声音在虚无中响起。

“文爷,您瞧见了,便是那个嗓门特大的泼妇,瞧瞧,连养出来的畜生吠声
也特响亮。”那音调一转,又无奈又气愤,“生死簿上明写著今年五月得拘提她
的魂魄,现下都过去三个多月啦,她还好生生活著,这事主子尚未知悉,若传开
来,咱与底下小鬼都甭活了。”人“甭活”少条命,鬼“甭活”则魂飞魄散。

“为何难以拘提?这差事你与马大哥当了许久,还不曾有过失误。”随著略
微低沉的男性嗓音,两个身影由无转为具体,从黑暗处走来。说话的人一身朴素
白衫,面容清俊,眉眼尔雅细长,另一位有人的躯体,顶著却是牛头。

那牛头急急又说:“唉,提老马做啥儿?连无常兄弟也吃了亏。一开始,咱
按著上头命令派小鬼来提她的魂魄,那泼妇可厉害了,扬言要油炸小鬼,还滚了
一锅火烫的油恭候著,吓得小鬼们连爬带滚地逃回。”

这事尽丢脸,简直颜面无光,他撇了撇硕大的唇,勉强道:“咱与老马听了,
真真火冒三丈,两人亲自上阵要瞧对方是啥儿三头六臂。她合该要溺毙於河水中,
那日,咱引著她到河边,老马拽著铁链候著,眼见就要大功告成,却无头无脑一
阵犬吠,不只一只,而是成群结队,这方圆几里的狗全聚集了,那泼妇天不怕地
不怕,回头又是霹雳连环骂,双脚原要往河走,却忙著赶狗,等狗散了,她也累
了,回家倒头便睡。唉唉……”他皱眼,额头登时怖满纹路,其实内心挺庆幸她
把狗群赶走,要不,头可真疼了。不过这丢脸事,他是抵死不会道出的。

“无常兄弟听说更凄惨,老黑变成一根木头,想绊倒她,让她摔入水中淹死,
却让她一脚踢飞出去,末了,她还将他拾了来,准备劈开当柴烧。而老白趁著那
泼妇到河中拾螺时,化身为一粒特肥的螺,打算等她来拾,再教她脚步打滑上不
了岸。可打算归打算,事前也想得周到,但每每到得紧要关头,那泼妇如有神助,
总能化险为夷,结果老白真被她抬了去,差些入了油锅,炒成三杯螺肉。”

白衫男子嘴角有一抹笑,事态虽说严重,听了过程,禁不住要笑。

“这可……希罕了。”他斟酌字句,不想伤了牛头兄的尊严,毕竟,教一个
拙妇整成如此,是件挺不光彩的事。他很难想像平时严肃的牛马两位以及无常兄
弟惊慌失措的神情,暗暗思忖著,对这位大声嫂的兴味不由得浓了些。

“文爷,您别尽是笑,可得为大局想想法子。主子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
五更,现下,她活跳跳的,不只活过五更天,还多活三个多月,唉唉……这事可
难办了。”他哀声叹气的模样丑得“沉鱼落雁”、无谁能出其右。

“牛兄别急。”他踏在岸边,幽明的目光由大声嫂家的院落扫向邻近人家,
视线默默移动,然後默默地调向河面,安稳地扯唇,“这事先交由小弟琢磨,该
如何,我会想个法子。”

牛头闻言大喜,心中大石算是卸下一半。

“文爷肯出面那是最好不过,兄弟们欠您一份恩情。”他对他抱了抱拳,精
神一振,“咱等静候佳音。”道完,他转入方才来处,黑暗模糊了身影,融入夜
色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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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中,唯留白影静静伫立,他鼻翼微动,轻嗅著周围空气,自然的花香草
腥,树木与土壤的味道,有生人的气息,也少不了精怪的腥膻。

他双目抬起,在黑幕中望向远处山林,知道有许多修行之体住隐其中,如此
虔心修道,但求位列仙班,只要他们不扰生人、不坏天理轮迥,他是无权多管的。

双手负於身後,风扬著他未扎束头、披散於肩的黑发,总觉得某处不对劲儿,
却抓不出问题所在。

以往,千年的时空,他不普有过这样不确定的感受,内心暗暗低笑,想像自
己若也教那妇人整垮,那状况肯定好笑至极。

淡淡凝神,眉忽而一扬,半合的双眸陡睁,因耳际捕捉的一淙铃音,随风清
脆谱曲,如团团的冰珠击地,相互撞击,荡在这幽幽然的夜。

颀长身形翩然半旋,已移形换位,他来到临水生长的柏杨树下,头朝铃音乍
现的地方望去,见一串铃儿挂在枝丫,颤颤地动、轻轻地摆著,像姑娘家的酒窝。

不似人间有,更非天上来,音中有魂有魄,彷佛自有生命,正喃著什么。端
详著、倾听著,终於,伸手解下那串引他兴趣的铃子。

他能知天地、识破古今,却不知姻缘从此而生。

入秋,夜总是冷清。

她来到柏杨树下,有些不可思议地瞧著,原系著串铃的树丫空荡荡的。原来
并非错觉。

昨夜她彷佛听到铃音,由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潜心感应时,却又静寂无波,
以为是心头搁了这件事儿,便无时无刻不著想。

可如今,她的串铃呢?到底在哪儿?又为何人取走?

正自思索,一只老狗来到身边,张嘴扯著她的裙摆。

“黑头,你这是做什麽?”她笑问,弯身想救回自个儿的裙布。唉,连狗都
咬得住她,瞧来,她身上的“人气”是愈来愈重了,变得人不人、鬼非鬼。

“放嘴啦!我想事情,你别闹。”

黑头还是固执地咬住,想将她往小院方向拖行。

“你到底――”她话猛地截断,看见四个尖耳大肚的低层灵正跃过大声嫂家
的院墙,“糟,是魑魅魍魉。”她一惊,身形飘然而去,移动时形体显得透明。

“嘘……”她朝黑头比个噤声的手势,怕打草惊蛇,因小鬼中就属魑魅魍魉
最难缠,他们是有名的各自肚肠,灵层甚低,向来听命他人,容易受驱使,害人
的招数层出不穷,只问结果,不择手段;但若控制得宜,又能成为得力的帮手。

她与黑头伏在窗下窥视,大声嫂和豆子睡得正香,屋内屋外均是漆黑一片。

四小鬼不交一语,入了屋便分头行动,一只倒光厨房大水缸的水,一只倒光
脸盆裹的水,一只放掉院外储水槽的水,一只则把屋中所有茶壶的茶水全倒了。

忙碌了会儿,四只小鬼聚在一块儿,咕哈笑道――

“明儿个,她非到河边提水不可。”

“是啊,煮饭、洗衣、喝荼、洗澡,总得用水,她一定得去提水。”

“她一去提水,我两手就往她腰後这麽一推。”边说著,边摆出推人的动作。

“我再抓住她双手不教她爬起。”

“我蒙住她的嘴,嗓门再大也没法儿呼救。”

“那我就压住她背脊,让她想撑也撑不起来。”

“嘿嘿嘿,文爷心思未动,还没下指示,咱们便替他办得受受贴贴,他老人
家知道了肯定欢喜,说不定将咱儿推荐给天师。”

四鬼又一阵怪笑,倏忽间已跳出窗门外,无声无息跃过院墙,不见影踪。她
反应甚迅,在他们跳出时,身影缩向墙边转角,直到四周恢复平静,捣住自己嘴
巴的小手才缓缓放了下来。

“差些儿教他们发现呢。”她喘了口气,对著黑头微笑。

“呜呜……”老狗摇著尾巴。

“地府又派鬼差来提大声嫂的魂魄了。”听见魑魅魍魉的对谈,虽不知“文
爷”是谁,但“天师”两字却如雷贯耳,如她这种飘渺的孤魂野鬼,没人供奉、
无所依附,若是遇上天师,不知会被如何拾掇?!她随即又想,被收拾了也非坏
事,省得一个影儿孤孤单单,唉……

抛开乱七八糟的思绪,她抚著黑头的顶毛,静静道:“我想,大声嫂的大限
是到了,咱们要阻止也无能为力,唉……她若死,小豆子就孤零零一个,冷了由
他、饿了也由他,没人煮饭给他吃,没人为他裁衣缝鞋,没爹没娘,没人疼爱关
怀,从此,就只有自己一个,就像……就像我一般模样。”她说著别人,也说著
是自己。

这好久好久的时间,她或者模糊了亲人的面容,或者忘记一些关於自己的事
儿,但心是不变的,同样的善感,持著一份柔软的明心。

黑头似懂非懂,大眼眨了眨,喉间呼噜呼噜地低响。

“唉……”她又叹气,咬著唇同老狗对看了会儿,心中委实难以决定。沉吟
片刻,她忽地头一甩。“不管了,要帮就帮到底。”接著,她飘入屋中,到厨房
取来一大一小的木桶,掉头往河边去。

黑头知晓她的心意,兴奋地绕在她身畔,见她将小木桶装满水,它趋前自动
地叼住,等她将大木桶也装满水,一鬼一狗才返回屋中,来来回回几趟,厨房的
水缸溢满了,院里的水槽也满了,脸盆也有水了,天一亮,大声嫂可以煮饭烧茶
水,不必再到河边去了。

“这些水够用两、三天,届时,咱们再帮大声嫂提水。”她抿唇笑著,眼眸
中有好多的愉悦。

这不知是她第几次救大声嫂了,刚开始是巧合,那小鬼首次来提大声嫂的魂
魄,大声嫂正准备油炸豆腐当晚饭,还一边赶著小豆子洗澡,听见她骂得好大声
响,“你这短命小鬼,要老娘喊几声才肯进来?!我把你这小鬼丢到油锅里炸,
瞧你还躲不躲?!”她骂著不肯洗澡的小豆子,可那个正要跳进屋里的真小鬼听
了,吓得惊慌失措,又听见大声嫂僻哩咱啦连环快骂,这么泼辣的魂魄是不敢要
了,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她躲在一旁瞧著,也不肯出来同那小鬼提点,笑得险些岔了气儿。

後来接二连三,她有意帮她,不愿大声嫂跟著鬼差去,便暗地里多加阻挠。

“我走啦,你也该歇息。”她赶著黑头回狗窝,转身待要飘出院落,原趴下
的黑头突地立起,喉闻发出戒备低咆。

她亦有所感应,这一回身,正巧对住去而复返的四小鬼。

“嘿嘿嘿,要不是我眼儿尖,瞥见墙边一团白影,咱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们分四边将她团团围住。

“你们想干什么?!”她也非胆小鬼,横竖是被堵了,逃不了不如迎战。
“羞羞羞!四个打一个,还要不要脸啊?!”

“哟――嘴还挺利的,教你一个乖,咱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

“别再过来啦!要不,我可、可不客气了。”

“凭你这点儿道行,就别跟咱们客气啦!嘿嘿嘿――”

此时尚自斗嘴,反倒是黑头先发制人,哦,不对,是先发制“鬼”。地猛扑
上去,爪子划过鬼魅灵体,虽然抓空,那四小鬼倒教它的气势吓退一大步。

“黑头,回来!”她轻呼,怕魑魅魍魉联手对付它。

“教你有路来、没路回!”

四鬼怒骂,相互使著眼色,下一刻,两只对黑头,两只则缠住她。黑头的耳
让鬼扯住,尾巴也教鬼拽著,它拚命甩著、扭著,那两只鬼紧紧依附在它背脊,
一边咭咭尖笑。

“黑头!”她一惊,想冲去帮它,剩馀两鬼亦跳上她肩胛和头顶,扯她的长
发,咬她的颈窝,她好痛,感觉尖锐的牙刺进肉里,头皮生疼。

“走开!”她奋力甩掉,顾不得自己,身子飘向老狗,见他们将它咬得血淋
淋,两只耳都扯出血来,心中又气又急,徒手掐住两只鬼的後颈,硬逼他们松口。

“呜呜……啊呜……”黑头摇摇晃晃站不稳,“咚”地一声跌在地上。

“黑头――啊!”地喊著,方才教地甩开的两只又摸上来,各咬一边的手臂,
她手劲卸去,捏在手里的两只也逃了,反过来吃咬她。

“走开、走开!走开――”她不住喊著,甩也甩脱不开。

“认不认输?”

“不认!”好痛。

她像黑头一样跌倒於地,已顾不得反击,只能缩著身躯护住头,模糊瞧见自
己鲜血,已有好久好久,她不曾流血了,原来,鬼魂也有血。

“认不认输?”尖锐的语调阴恻恻的,“再不认输,咱们便将你分食,要你
魂飞魄散。”

她微微一笑,恍惚想著,魂飞魄散也好,连鬼都不用当了,人死变鬼,鬼死
了,变成什么?没有三魂没有七魄,人世与冥幽再也不于己事。也好……也好…


“老大,咱、咱好久没吃人啦!”涎箸口水,血味刺激味觉,肚中馋虫大动。

“笨蛋,她是鬼不是人。”

“唉唉唉,可瞧起好好吃,闻起来也挺香的。”

“吃吃看,不好吃再吐出来不就得了。”

“对、对!”

四只鬼鬼性大发,各咬住一块肉,正欲大快朵颐,一阵阴风吹拂,扫得魑魅
魍魉面顿生痛,尖牙不由得放开。

“死性不改,劣根难除。”那语气矛盾的温和又矛盾的阴沉,白衫男子随阴
风而至,无声无息。

他静谧地负手而立,脸孔隐在黑暗当中,细长双目精光迸发,冷森森地瞧著
紊乱的现场。

待看清来者为谁,四小鬼吓得屁滚尿流,咚咚咚咚接连由昏迷的女子身上跃
开,团团抱在一起,细脚发软,又不中用地跪成一团。

这下可好啦。完了、死了,死了还得再死一次,无转弯馀地。

四只鬼浑身打颤,异口同声,“文、文、文……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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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阴冥来客不畏寒

他观察著她。

瓜子脸透白如莹玉,眉睫密而细长,唇瓣薄而可怜、血色极淡,微微启著,
黑缎般的发丝贴在颊边胸前,烘托著一副楚楚神态。

说是魂体灵魄,却不尽然,他抱她来此时,虽无重量,双臂碰触的是实质身
躯,感觉得到女子特有的柔软;说她是人,更不可能,世间不否认有异能者存在,
肉眼可见阴冥,但她不是;若说是精怪――

他眼眉微沉,俯下身,鼻子几要抵上她的肤,轻轻嗅著。

她身上并无腥膻骚气,漫进鼻腔的气味很是清淡,他道不出是何香气。鼻子
往下移,在颈高处顿了顿,又沿路嗅了回去,然後鼻尖对鼻尖、他的瞳中有她,
她的眸中也映著他,女子已醒。

“啊啊――”顿了会儿,她终於回神,慢半拍地发出尖叫。

“姑娘莫惊。”他缓缓撑起身躯,出言安抚。

没有一个清白的大姑娘在这等状况下能不惊惧的。

她眼睛睁得圆亮,抓著被子反射性地往床角缩,这一动,颈项一阵麻,她伸
手去摸,发现那些教魑魅魍魉咬伤的口子复原得极快,而手臂亦是,仅留下隐约
可见的尖牙痕迹。

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她竟有足够的灵动力在短时间内自愈?!

怔怔抚著颈子、瞧著手臂模糊的伤口,脑筋仍转不开来。

人非人、鬼非鬼,更非神佛,她到底是什么?!难不成,她变成了精怪,只
是自己毫无知觉?

“我、我我……”她受到不小的惊吓,语不成句,不知该说些什么。

“莫惊。”那声音虽低幽和缓,不含敌意,此刻之於她,却如细毛刺入耳膜,
教她一颤,终於捉回神智。

两眼抬起,她重新望向他。男子嘴噙著淡笑,五官十分柔和,尤其是一双细
长的眼,配著斜飞入鬓的眉形,颇具雅气。

瞧起来不像坏人。她心稍稍定下,正要开口,却意识到另一件事――

“你、你瞧见我了?!”

他微怔,立即猜出她为何有此一问,原来世间凡人瞧不见她,那么――她该
是属於魂与魄,形体是生前的模样,是早逝红颜。

眼眉更为舒缓,他淡然地道:“在下双目并未失明,姑娘就在眼前,我当然
瞧得见你。”





“哦……你、你见到我,我、我……”她尚在消化目前状况。

“昨夜,因读书烦闷至河岸漫步,惊见姑娘倒在岸边,在下才将姑娘带回。”
他平顺解释,身躯离开床沿,脸上的神情优雅无害。“你别怕,在下并无恶意。
姑娘可是陶家村人土?家任何处?一夜未回,家里人肯定心急如焚,若不介意,
在下可为你前去知会。”河岸一带的人家,十户有九户姓陶,自成村落。

果然是读书人。见他退开,双手负於身後,著白衫的颀长身躯自有一股俊逸。

她心稍宁,在那温和的语气和注视之下,脸竟觉得燥热起来,抬手去摸,仍
是冷冰冰的触觉,没有丝毫温度,但那把火著实在烧,闷在体内无形地燃烧,只
有自己的感觉最清楚。

她亦知某些世间人天赋异禀,双目能见幽魂鬼神,能与冥界沟通,可在人间
与鬼界自由来去。他见著了她,还将她带回,无法解释其中奥秘之处,只得将一
切的不可解归於巧合与缘分。

迟疑地放下棉被,她怯怯地对他笑,双脚刚伸下床,一瞧,羞得不知所措,
她的鞋袜已教人脱去,裸露出两只雪白无比的莲足。

“啊!”轻呼一声,赶忙又伸回被中。咬著唇垂著头,她真不敢瞧他了!姑
娘家的双足让男子摸过、瞧过,她虽是魂魄,也觉万般羞涩。

“姑娘?”他唤了声,不扬不躁,彷佛卸下她的鞋袜、瞧了她的裸足,是件
再自然不过的事。

毕竟是在阴冥之中太久太久了,来来去去都是幽幽魂魄,记生前功过、论生
死时辰,对他而言,这空间无悲无喜、无男无女,无世间一切的道德规范。

“你别急著下床!多歇息一会儿,我替你请家人过来?”她外伤经他施法已
愈合大半,魂魄却还过於虚弱。

“不用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他的话让她感伤,不知是在试探。

“是吗?”他微微颌首,温和又道:“既是如此,姑娘就安心在这里歇息,
待精神恢复再走不迟。”

“可是……”她菱唇轻咬,匆匆瞧了他一眼,复又垂首,“孤男寡女的,总
是不好。”她不似他,而是身属阴冥,心如人间。

“这卧房留给姑娘使用,我在外边睡下即可,先凑合著一夜,等天明,我再
送姑娘回家。”道完,他举步要走。

房子才丁点儿大,一眼便瞧遍了,她占了唯一的床,秋水天冷的,却教他睡
在何处?她心一急,顾不得裸足,脚踩在冰冷的地上,“这位相公――”追出几
步,头突地犯晕,她双眼一花,身子竟又倒了下来。

他回身瞧著,内在漠然,走至她身旁将她横抱,重新安置在床上。

“觉得如何?”

她眉微蹙,昏得难受。“眉心好疼……”

这是必然。是他下的手。

抱她来此,为定她的属界,她的眉心让他以五指按捺,欲取出内丹,才发现
空荡虚无,她并非修炼中的精怪。

她这等模样、属身不名,是他千年来唯一所遇。

“睡会儿吧,醒了就不疼了。”

“是吗?”她眨著迷蒙的眼眸,有些凄楚、有些眷恋,感觉他的声音好温柔,
在她耳际跳动,唇间不由得逸出叹息。

这一刻,可不可能长久?有人对她关怀呵……一个看得见她、摸得到她、瞧
过她秀足、甚至是抱过她身躯的男子……

“睡吧。”他道,将被子覆至她颚下。

起身要走,一只白透的小手握住他衣袖,他不动,淡然瞧入那雾似的眸。

“你叫什麽?”眉心痛,她拧眉,方寸却漫著甜。

薄唇掀动,一边悄然而技巧地摆脱她的掌心,“在下姓文。”

“能……说出全名吗?”羞呵!

他微怔。名字?!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他名唤什么?

瞥见插在腰间的绿竹笛,他不改温和语气,“我姓文,文章的文,名唤竹青。”

她幽幽勾勒唇角,柔声道:“原来是文相公……文……竹青……”细细念著
名,想将他只个分明,可眉间空空虚虚,脑中困乏,真的是累了。

乏力地合上眼睑,她微乎其微地吐出字句,“……小女子……陶家村人士,
小名……瑶光……”然後,遁入了梦处。

男子细长的眼凝聚片刻,见她眉心仍蹙著,猜想这昏沉现象还会持续好些个
时辰,使她睡睡醒醒,一直到本身的灵力会聚。

“好好睡吧,姑娘。”他淡淡道。

步出屋外,小河在门前流过,他望向对岸不远处的人家,隐约听闻那名逾期、
魂魄仍未归地府裁决的妇人响亮的骂声。

真精神,丹田中气十足,是个极健壮的躯体。他微微笑。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而提拘这样的魂魄,正巧验证了此话。

他由袖中取出四颗琉璃珠,往草地上抛去,一阵轻烟,魑魅魍魉活跳跳地跑
了出来,忙著伸腰拉筋、扭脖子活络活络。

见文竹青神态冷然地睨箸他们,四小鬼怕又被封进琉璃珠内,赶忙跪成一排,
求爷爷告奶奶地大呼:“文爷,咱不敢啦!您大人大量,饶恕咱们吧!”

“咱们没吃她、没吃她,虽然很想吃,到得最后关头,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
文爷庄严神圣的面容,这一口怎度也咬不下去啊。”

“文爷,别再把咱们因进珠子啦!在里头可痛苦了,连翻身也难,不小心放
个屁,还差些毒死自己!咱不进去,抵死也不去。”他忘了他早死过了。

“都是魑仔,是他说要把那丫头分食,不干咱的事啊!”

“对、对!都是魑仔先提的,他自己想吃,把咱们都拖下水。文爷,您要罚
他,重重的罚他。”他们最拿手的把戏,找个替死的,把错过往他身上堆,再怂
恿主子将他严惩,助自己逃过劫难。

“你们三只臭鬼,这等亏心事也做得出来?!咱咬了那丫头,你们就没咬吗?
好啊!大家把嘴张开,按著她身上的牙痕合对合对!”

“什么亏心事?!咱还亏胃、亏肠、亏肝又亏肾!好啊!对就对,谁怕谁啊?!”
三只对一只,就算是黑也要拗给他白。

他冷冷看著一出戏,等他们闹够了、相互陷害够了,他沉默不语,反掌托住
四珠琉璃,法力在指尖流转,形成细微光圈。

魑魅魍魉见著了,意识到形势严重,吓得抱成团,牙齿打颤、尖耳打颤,四
肢也在打颤,声音抖到不行,“文、文、文爷……饶命啊……”

烧不得。

他眉眼转炽,如地狱火,一掌托珠,一手捏出剑指,接连三昼,仅留下魑鬼,
其馀三小鬼皆中剑指射出的火光,登时琉璃珠碎,三鬼灵魄俱灭。

“你答应过什么?可还记得?”火光消退,他依然冷眉冷眼。

魑鬼吐出一大口气,两腿软在地上。方才那幕太过惊异!他咽了咽口水,勉
强回答:“记、记得……当然记得。为阴冥鬼差,不、不食生肉……不饮鲜血,
不取无辜性命,不、不救将死之人。”

“若违者……”

魑鬼吞著分泌过多的口水。“违者,魂飞魄散,永、永世不得超、超生。”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小鬼,看到对方寒毛竖立,静谧颌首,“很好,你都记得。”
转过身面对小河,淙淙水声有著浑然天成的节奏。

“回地府告诉武爷,请他再递补上来三名鬼差。然後,去查一个名字。”

“文爷要查谁?交给咱准没错。”意识到安全无虞,说话不由得稳了些。

“一个姑娘。姓陶!陶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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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在梦中迷途,她彷佛在黑暗里走了很远,没有一盏指引的明灯,四边无
止境,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直到那清清脆脆的铃音,她听见了,是由极远
极远的地方传来,她追寻而去,去看谁持著她的串铃儿。

瑶光睁开眼睫,从迷雾中走出。

屋里昏暗,有片刻,她以为尚在梦中,然後透过窗子,她瞧见那白衫男子立
在灰谲的天地中,那串铃子勾在他指上,风一过,铃声起舞,一首好歌。

那火烧的感觉又来了,体内一股莫名骚动,她按捺住,下床寻著自己的鞋袜,
飘到门口才陡地惊觉,赶紧慢下两脚,安分地缓步踱至他身後。

他转身,见她目光尽胶著在他手上的串铃,微微扯唇,“见一个大男人持著
这女儿家的玩意儿,觉得奇怪?”

瑶光抬眼看他,急急回话,“不!不是的。”

方寸跳得好促,天啊!她是幽魂呵,怎还有心跳?!怎还感觉得到气息紊乱?!
她已死,皮囊早已腐烂为泥,人世间再无陶瑶光一人,这副躯壳,仅仅是个假象,
可怀有的心意,却又万般的真。

抚暖意念,她晶莹的眸流光闪烁,朝他步得近些。

“瑶光还没谢过文相公。”身子微微一福。

“我仅是将你带回,举手之劳!何须言谢。”他说,双目仍看著摇荡的串铃。

两人沉默了会儿,再见串钤儿,她心中激动,悄悄按捺著。

“这铃音真好听……我、我很喜欢,不知文相公从何得之?”

摆了摆手,串铃儿击出更清亮的音韵,他转回身再度面向小河,中低的嗓音
淡然传来,“在对岸人家院子外的柏杨树,我瞧它系在枝丫上,可能是某个孩子
结上的,唔……其实不该将它取走,说不定那孩子还会来寻。我想……还是还了
回去好。”这串铃子颇为怪异,绝非孩子们玩闹系上,他心知肚明。

“其实――那是、那是我、我――”瑶光欲言又止,踌躇著,不知如何表达,
她真怕这一说,会著实吓坏了他,真是如此,便再也难见他眼瞳中的温和。

神无恶、鬼无好。世间人都是如此认定。她能说吗?能吗?

“想说什么?慢慢来。你毋需怕我。”他侧颜淡笑。

今晚的月圆润丰满,在河面上映成白玉盘。

美吗?应该是吧。他模糊想著,记起不久前那个为了捞月而溺毙的李姓先生,
鬼差费力将醉成烂泥的魂魄架回,事後,确定他得回天庭覆命,不属阴府,自己
曾玩笑地问过他,如此死法值是不值。

心动,一切值得。

对这样的答覆,他笑,觉得荒谬。

天庭那些人讲的是修道炼丹,谈仙班列位,而司阴冥者赏善罚恶、掌生死、
论功过、按轮迥,自然是实际了些。

他心思飘忽之际,瑶光悄悄移到他身恻,内心则暗暗苦笑。毋需怕他?!当
然不怕他,只怕吓坏了他啊。

随他视线望去,河面圆月,天际月圆,她才恍然顿悟,该是到了中秋佳节。
对岸临水而居的人家灯火未熄,耳闻传出的笑语,对照下,更显清寂。

“中秋月圆人团圆,这好时节,文相公不与家人聚首?”她试探一问,感谢
四周的昏暗掩去羞赧神情,那串铃儿声声敲得方寸发颤。

他好脾气地笑。“这世间孤单的人,又岂止姑娘一个。这个家,就剩我一人,
还谈什么月圆人团圆?”

瑶光一震,心中升起怜悯之情,原来他与自己相同,一个沦落在尘世,一个
飘游在阴冥。抿了抿唇,她轻声放口,“难道……文相公没想过要讨一房媳妇儿?”

他仍是笑。“娶媳妇儿有什么好?”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了媳妇儿,她会替你烧饭洗
衣、打理家务,把你照顾得妥帖周到。”她顿了顿,不知是否自个儿错觉,夜风
下的他,面容透逸,白衫轻扬,月脂镶在他身上,镀著一层微乎其微的青萤光芒,
竟似要御风而去。

“你冷吗?”无预警地,她问。

他略微怔然,掉头瞅著她,温和地摇了摇头。“不冷。”

教那俊逸尔雅的笑吸引了,好半晌,她才意会到他说了什么。

不冷!他不冷。

瑶光想笑,眸光柔和得要摘出水来,他说,他不冷呵。

她是阴魂,没有人的气息温度,风有多寒,她便多寒;水有多冻,她便多冻,
总是随著万物自然,飘荡在此间,就得学会如何融入。她徘徊在这水岸,孤独时,
远远瞧著岸边人家的灯火炊烟,听著人语狗吠,聊以慰藉,却无法太过靠近,怕
身上的幽冥阴气冻伤了生人,也怕世间阳气伤了自己。

如今,这个解下串铃的男子,他看见了孤独缥缈的她,触摸到空虚无形的身
躯,她离他好近好近,不见他冻得打颤、冷得发抖,彼此都觉无比适意,好似属
於同个时空的两个命体。

而他那副怡然宁静的神态,让瑶光以为,她亦是个寻常的世间女子。

“你冷?”他眉微扬,收起串铃儿,手又负於身後。“进屋吧,我不会去扰
你的,待天明,我送你回去。”他也该处理那妇人,尽速回交阴府,至於她――
微微沉吟,思及魑鬼回地府後提来的消息,解开了旧的疑虑,却延生新的怀疑。
她不是无主孤魂,偏要做无主孤魂,任无数的因缘由指间溜走,莫怪这水岸,百
年来不曾溺毙过一条性命。

到底,她所求为何?这正是他亟欲知晓的。

“我不冷,一点也不。一年就这么一回中秋夜,我也想看看月娘。”雪白的
面容,一对眼显得特别乌亮,她略微紧张地顺了顺发,将柔软发丝塞至耳後。

举头望明月,今夜的月依首是昨夜的月,仍将是明夜的月,有何差别?!

他但笑不语,心中波澜不起。

“文相公……”她唤著,教自己提起勇气,生前,她不是胆小的姑娘,死後,
岂能化成胆小鬼?“你、你当真不要娶妻吗?”

闻言,他微微错愕,发觉同她交谈,常让她的言语鼓动心胸。他摇头又笑,
“你瞧我,家徒四壁、一身寒酸,十年寒窗无人问,连年应试却又榜上无名,我
移居到这偏僻乡壤?只求平淡过活。百无一用是书生呵……想讨个媳妇儿,只怕
委屈了人家。”

“不委屈、不委屈!文相公――”她心里急,小手不由得抓住他袖角。她不
要放他走,盼著这么久,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一个人,他拿了她的串钤儿,便是感
应了她的心意,就是注定如此,要不同属界的两个合而为一,是这样!一定是的!
所以,她不能任他走开,而自己又得跌入静止不前的岁月里。

那夜柏杨树下,她将串铃合於掌心,诚心诚意地祝祷,她不知天上的神仙、
自然万物的精魂肯不肯听一个低微幽魂的愿望,但如今,他来了,来到她身边。
他没甩开她的掌,住她靠近,细长的眼一贯温文。

“你别太过激动,对伤不好。”

是的。他甚至不问她因何受伤,为何倒卧在水岸旁,他什么也不问。

这一刻,瑶光内心闪过疑虑,但也仅是闪过而已。

他不问,就是不问罢了,她不想管、不愿探究原因,只在意他能否接受她。
往後,她要待他很好很好,两个互相作伴,又或者有那麽一天,她能体会什麽是
人间的情和爱。

“我不激动!我、我只是有话想告诉你。”她仰头瞧著,见他脸庞也似自己,
淡淡透明,她眨了眨眼,将那昏乱的影像眨掉。

“我听著。你说。”

有了他的鼓励,她心倒是宁定不少,思索要以什么方式告诉他,才能将他的
恐惧降至最低。以後,她将会时常出现在他身边,时日一久,他定会察觉她不似
常人之处,现下把一切公开,也省得提心吊胆,猜测他知道後会有如何的反应。

以舌润泽了双唇,她吐气如兰,“我、我有个姊妹,前些日子,家人将她的
生辰八字写在红纸,和著饰物和衣衫绑成包袱,结果……有个男子将它拾了去,
我那姊妹,便嫁了他做妻室。”说到此,她偷偷觑他,见他微微在笑,黑眸中无
丝毫讯息。

瑶光继而又道,语音稍转微弱,“那是……那是冥婚……后来,我、我想了
很久,那夜,月光很是昏黄,我瞧著,只觉得孤单……我把身上的串铃儿挂在柏
杨树的枝丫,告诉自己,若是有人取走串铃儿,我便跟随著他,就如同、如同…
…我那姊妹,嫁给那个男人一般地追随著他。”

如此显著的暗示,他该懂得,能轻易推敲出她并非世间人。可她不会害他,
绝对、绝对不会,她只想有他相伴,不要孤孤单单。

瑶光闭著眼、揪心等著,就怕他疯狂地甩开她,阻退脸上一贯的温和。她害
怕呵……身躯竟微微发颤,而一双小手万般不愿放开他的白衫。

片刻恍若经年――

“你的意思是我取走了你的申铃儿?”

当这温文清雅的嗓音响在耳际,没有预计中的惊慌失措、没有想像中该要的
戒慎惧怕,稳稳地道完句子,瑶光听著,感动得几要落泪。

“原来,这铃是你的。”他再度取出,递向她。“我一时好奇解下了它,真
是对不住,现在物归原主,望姑娘海涵。”

她瞪著他掌心上的串铃儿,有些愕然、有些不明白,抬头望入那对细长的眼
眸,男子的目中隐著股太沉的静谧,她心魂一震,察觉到对方的不寻常。头摇得
如同波浪鼓,她一面轻喊:“串钤儿既已教你取去,我就不会拿回。你不懂我的
意思吗?一定要我说得坦白……好、好!你跟我来。”像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
管不得男女之防,她猛地握住他的大掌,硬拖著他更近水边。

“姑娘,你这是做什麽?”他语气不高不低,沉著如山,轻轻想挣脱她的掌
握,瑶光不依,他眉稍蹙,也就任她握著。

“别喊我姑娘,我有名有姓,你、你喊我瑶光,好不?”瑶光啊瑶光……可
有人会记得你?“我叫瑶光。”说到最後,声音有些咽然。

他平淡地与她对看,姑娘家的掌心柔软滑腻,没有温度,与他并无两样。若
她是因寂寞了,想握紧他手掌取些温暖慰藉,真真徒劳无功,仅是一团冰包著另
一团。他垂首瞥了眼紧抓住自己的小手,声音持平,“名字仅是个称呼罢了,姑
娘何必执著?串铃物归原主,你放开我。”

他的一语双关令她一颤。

是,她是不知羞耻,如此纠缠一个男子,硬想把自已放入他平静的生命中,
但她不要放开他,这是天注定,要他听见风中铃音,要他来到柏杨树下,要他解
下她虔心祈求的姻缘物。注定他往後命中一段不寻常的奇遇。

“你不要假装不明白,我知道你懂……我从未遇过一个人像你这样,不会因
我的出现而感到寒冷,瞧得见我,也碰触得到我,你不怕我,我、我很是欢喜。
或者,我不能像寻常的姑娘为你、为你……生儿育女,但我发誓,我会待你很好
很好,我的形体虽灭,但心意是真的,我会如妻子一般的服侍你,你不要排斥我、
不要拒绝我,你要什么,我会尽所能为你做到,我绝对、绝对不会伤害你,就你
跟我,我们两个……一起厮守,好不?”她紧声说著,眸中尽是期盼,真真切切
的,那渴望的神情如此凄楚,雪白的脸愈现透明。

他笑,带著容忍的意味儿,笑虽温文,却没有感情。

“你的意思,我是真的不懂。姑娘与在下相识甚浅,怎好说出这样的话来?”

瑶光微恼!又羞又急,目中的期盼染上些些怨慰。“你不懂,我教你懂。”
她硬拉著他半跪在水边,身躯前倾,喊著:“瞧清楚了,你仔细的看一看,水面
上没有我的映照,我是鬼、是魂和魄而已,我没有影子。你取走了我的串铃儿,
自那一刻起,我便是你的鬼妻,别说你不懂,别说――”不断地摇头,脸颊湿了,
她伸手去摸,碰到冰冷的泪。

她的泪呵,一样失去温度,尝进嘴中却如清水,演绎不出内心的苦闷。

女子梨花带波,他静然不动,任那细碎的哽咽扰乱流水的节奏。似思索、似
评量,他终是放口,语气温和中矛盾的漠然,“你弄错对象了。把串铃子拿回去
吧,我不可能娶妻。”

“不是不可能,是你不愿有个鬼妻。”她咬住唇,不愿泪再奔流,小脸难堪
地转向河面,这么一瞥,内心猛地大震。

她的心绪甚少这般波动,自秋娘冥嫁,她在柏杨树上系串铃,原本平淡的心
湖翻滚著七情六欲,然後,遇见了他――他――

“你……你、到、底是谁――”那语调微微抖著,一切的一切,都乱了。刚
开始尚不注意,现下已然意识。

洒亮月脂的河面上,没有她的倒影,也没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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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流连・流连意欲何

瑶光双目眨也未眨,前一秒怔望水面,眸底还有月华馀光,这一刻四周白茫
茫、雾气氤氲,她整个被烘在苍茫之中,连垂首也瞧不见自己的裙摆。幻术。

她一惊,住某个方向飘去,扑在脸上尽是寒凉湿意,不知多久,飘扬的黑发
沾染湿气,衣衫也浸透了,如第二层皮肤般贴著身躯。

她不觉得冷,追寻不到出路,心绪由一开始的惊慌渐渐沉淀。这样的场景,
极似她幽远的梦境,四面是路、八方皆敞,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

宁定内心震撼,她不再如无头苍蝇般乱闯,双腿盘膝而坐,敛眉垂目,以逸
待劳,不去想所在空间,不去感受白雾拂颊的凉意,神智沉入一个无我境界,无
我无思亦无念,空白一片……

“呜唬……汪汪……呜……”

缓缓地,她睁开眼,老狗在她身边,小河流过,她来到柏杨树下。

“黑头,怎么啦?”由浑沌中走出,她有些虚喘,衣裳仍浸湿著。

老狗垂头垂尾的,喉间发出呜呜咽声,鼻头顶了顶瑶光的臂膀,磨蹭了一会
儿,然後慢慢地踱步回小院落。

“黑头――”边唤著,她盈然起身,才飘离树下,却愣在原处无法动弹。夜
深人静,临水人家都已熄灯歇息,正是如此,挂在小院两旁的白色灯笼显得格外
醒目,火蕊还燃著,照亮灯笼纸上好大的“奠”宇。

气氛如此诡异,有片刻,她不能思考,微微瞥见河面上映著的月脂,又是震
愕,她抬起头,中秋温润的白玉盘已成月眉儿,遥挂在天幕。

由幻术中挣脱,彷若须臾,岂知已过半月。

月圆人团圆,若是月不圆了,人该怎么办……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歹祸
福,月的缺,尚有满足之日,而人呢?从此诀别?

黑头停下来瞧她。咬了咬唇,她再次飘去,靠近窗子,里头传来强忍的啜泣
声,老狗跨过门槛进了小厅!她不能,只立在屋外静静地、难过地瞧著这一切。

简陋的木棺是几个邻家出钱买来的,小豆子披麻带孝跪在棺材旁,红著眼、
红著鼻头,一面烧著纸钱。老狗来了,他瞥著地一眼,想号啕大哭,唇蠕了蠕终
是忍了下来。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瑶光好难过,不是为大声嫂,而是小豆子,他才多大
年纪,先是丧父,今又丧母,只有一只老狗陪伴。

若能,她也想号啕大哭呵,这世间,总有许多无奈发生,她的力量这么小,
早知难行,仍妄想螳臂挡车。

幽幽回身,虚无身子飘出院落,回到她一贯待著这树下。

寂寞复寂寞,天若有情天亦老,有情,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

她何须去怜人,弄得自己这般下场?何须感应人的悲哀,教自己也跌入其中
浮沉难以排解?何须任著无数交替的机缘溜走?这百年来的静寂呵,她绝非流连,
而是情多,不愿谁人再尝这般苦楚。

是笨,笨到了极处。每回机缘来了,她提点自己要狠下心肠,不听不看不闻
不问,不动怜悯不出手救助,但严厉告诫了千百次,她最後的抉择依然故我。瑶
光,笨呵……她苦笑,摇了摇头。

夜风如昔,吹皱河面眉月儿,拂得相杨枝丫轻轻颤动。她不禁又是一震,听
到清脆铃音,在树影摇晃处寻到那串铃子,随枝丫摇摆音韵,彷佛从未取下过,
以相同的给系在相同之处。

她心思转动,身躯飘过小河,来到对面岸上,在黑暗中找寻那幢简朴的小屋,
她记得在那个地方,可以将对岸临水的陶家村望得分明。

但,什么都没有,不见屋,更不见人,来如梦,去无觅处。

原来,他亦是阴府来的差使。她明白了,猜想,他是专为大声嫂的魂魄而来。
能使幻术、能平空变法,他定非一般的灵通。

文竹青……她暗喃著,心中思忖,这说不定仅是他应付的言语,连名字都不
真。以他能力,肯定打开始便洞悉了她,一抹水畔游荡的无主孤魂。为什么要救
她?为什么顶著那温雅面容?让她以为、让她以为……她也可能如秋娘,有一段
阴阳缘分。

多么、多么的难堪啊。她胸口郁抑,不由得恨起自己为何要有情,她早不是
世间人,徒留世间情,苦的只有自己。

暗地里,他定是在笑话她,凭一只串铃儿,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对住他说出
许多不庄重的话。可是,没谁能为她了,秋娘尚有家人为她主持,而她的亲人已
逝,经过这许久,那魂魄亦不知何处追寻,说不准,早已投胎轮迥,再不相识。
她主动,也是逼不得已,却未料想结果竟如此不堪。

没谁能为她了……她唇一抿,神情苍白脆弱,想到那个男子,心中又苦又羞
又恼又怨。

想他取走她的串铃儿,末了,又将它系回原处,他到底将她瞧成什么?他是
阴冥使者、地府来的灵通,而她是无形无体的幽魂,云泥之差,他既瞧她不起,
不愿有个鬼妻,为何不把她也一块儿抓了?入阿鼻地狱、上刀山浸油锅,怎麽也
好过受这般的羞辱。

瑶光委坐在岸边,这飘零的岁月,她真是累了。

夕阳西下,天灰蒙蒙的,远山溪漠。

一顶斗笠随水流而下,在凸高的河石问弯来转去,最後卡在雨石中间,但水
仍冲刷著,极可能下一刻便带走它。

“别跑。咳咳、别、别跑……”老伯有满脸的落腮胡,年纪不好界定,瞧来
该有六、七十岁,身躯颇为高大。他管不得浸湿裤管,奋力地越著河水,对住那
顶斗笠直去,可能追了一阵子,闹得气喘吁吁。

“给、给咱停住,不准、不准跑了……”他双手撑膝站在河中休息了会儿,
接著挺起腰杆,艰辛地想跨步出去,这一动,底盘不稳,气力不足,身子往河里
栽去。“哇――”他大喊,接连吞进好几口水,手攀到河里石头,原可撑起身躯,
但石上青苔滑手,他面朝下,咚地又跌进去,竟无声息。

不看不听不闻不问,不出手不动情。

瑶光对自己下令,是这三天来的第一百次。

这三日,不知怎地,水岸意外频生。先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哭哭啼啼来到
河岸,她边掉泪边徘徊,瑶光则一颗心提到喉咙,不由得也跟著她徘徊。

吹了一阵子风,她真脱下花鞋,人朝水里走去,先到脚踝,再来小腿肚儿,
她往深处去,水到了腰际,最後灭顶。

见这状况,还管什么交替机缘,内心的三令五申早抛到脑後,没暇想起长久
以来的寂寞滋味,先做再说,要後悔再来後悔吧。瑶光冲得好快,往那妇人沉入
的水中一探,硬是将她救上岸来。

幸而妇人没喝下多少水,一会儿便清醒了,瑶光不敢再碰她,退开一小段距
离,见她又哭又闹好一阵子,忍不住软言相劝,费尽一番唇舌,终将她劝回头。

那夜,串钤子有风相伴,她又尝寂寞,告诉自己,这是最後一次救人。

翌日,水岸旁来了一个男孩,她不曾见过的脸孔,不知是否住在陶家村,那
男孩个头跟豆子差不多,背著一个大竹篓,来河中捡螺抓青蛙。

他拾得专心,愈拾愈多,劲瘦的身子往河中直去,头迳自低垂寻找猎物,根
本无暇注意已步近危险河城,河底石头一多,流速变得湍急,拍打他的腰腿,而
背後的竹篓又重,他摔进水中,偏要顾著好不容易拾获的东西,小小身子挣扎著,
再也爬不起来。

瑶光看著,心拧著,想著小豆子,没爹没娘够可怜了,而这个落水的男孩若
命丧於此,与她做了交替,不仅是没爹没娘,还要忍住永难摆脱的冷意,夜里,
来来回回在这水岸孤独飘游。怎忍心?!怎忍心?!

那一夜,在柏杨树下,她依旧听著风中铃音,轻笑自己多情。

内心不挣扎了,她飘向河中,那冷意已伤不了她。双手拖住老人的肩胛,轻
轻施力,把他安置於河畔,连带那顶斗笠,也让她抬了回来。

他额际可能撞著了石头,渗出血来,人昏迷过去。瑶光担忧地检视著,先帮
他控水,又抚胸口、又压腹部,好不容易吐出水,他胡乱呢喃,双目陡地圆睁,
刹那间,瑶光吓了老大一跳,不由得离他远些,竟有些怕他。

“老伯……您痛不痛?您额上流血了。”缓缓心绪,瑶光试著微笑,以为他
没听懂,她再说一次,手指指了指他的皱额。暗自纳闷,怎么这些天救的人,人
人都瞧得见她?她是个幽魂呵……

老人瞪著她,像打量件稀奇事物,瑶光教他瞧得浑身不对,不只他的铜铃大
眼,连满腮的胡子都似会扎人。

“老伯,您、您还好吗?我把斗笠拾来了,您别再涉水,挺危险的。”这话
不对吗?有什麽好笑的?

瑶光见他仰头哈哈大笑,不由得怔住了,猜想是撞坏了脑子。

“您……擦擦血吧……”她由他笑,掏出一条洗得泛白、看得出年代久远的
帕子,伸长手递了去。

他没接,打雷般的笑歇止了,炯目瞪著白帕,扯开胡中大嘴,“难得啊难得,
阴冥与人世,再难找到像你这样的姑娘。呵呵呵,做好人不简单,做个好鬼更难,
若天地间的鬼都如你,我可逍遥轻松啦!”道完又哈哈大笑,低沉声音带著愉悦。

“您、您――”瑶光瞠目结舌,白帕抓在掌心,小口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半晌吐不出一句话,呆愣呆愣的。

“瞧你这模样真教人发噱。”他立起,原地半转身躯,眨眼间,哪里还有老
人踪影?!在瑶光面前,是一位身著红衣大袍、头戴顶冠的状硕汉子。他两眼炯
如火焰,眉发与胡须尽似爪般飞扬,前胸厚实鼓张,气势凌厉无比。

她识得他,民间将他著彩得十分传神,专要避邪,为防她这种低层灵体。

“怎么?!真吓傻啦!”

自救起他,他便一直在笑,瑶光恍惚思忖,世间人有谁能知,向来严肃面世
的他也是会笑,笑声比雷还响。

这便是她的机缘吗?也好……也好……让他收了去,连鬼也不必做,魂也无
魄也无,不会想也毋需有情,这世间的一切她看在眼中,不关己事也教她心心念
念,为别人椎心哀伤,她无法超然、无法置之度外,陷下去,就得承起许多苦果,
真的是累了、是倦了。

骞地,她双膝一顿跪了下去,小脸微仰,眸中含泪。

他甚是惊奇,没料及她有如此举动。

“瞧来,我真吓坏了你。”铜铃眼中黑瞳滚动,肃然中有三分玩性,他趋前
要扶她。“我长得丑恶,是天生皮相!你莫要惊惧。”

瑶光摇头不起,静静地说:“天师,您是来收我的吧。”她单纯的叙述。

“咦?!”他挑了挑爪尾眉,声若洪钟。“你做何歹事,我因何要收你?”

“我阻挠鬼差拘提魂魄,误了生死簿上早已定下的时辰,扰乱阴冥地府的秩
序,我、我还和四小鬼打架。”

他眉挑得更高,表情充满兴味。“呵呵,是魑魅魍魉。你一个打他们四个吗?”

“是……不是。”她忽而改口,“还有一只狗跟我一起。”

“赢了还是输了?”

瑶光迷惘地瞧著他,仍是乖乖回话,“输了,输得很惨。他们牙好利,咬得
我好疼,那狗儿的耳朵都被扯出血来了。”

“哈哈哈,那些臭家伙真该死的,他们牙利有啥儿紧?!往後,我教你拔牙
的手段,再遇上他们,你便可好好雪耻。”他两手支於腰间,快意爽朗。

奇怪,话题怎地扯到这儿来了?瑶光不懂,也不想多懂,双膝跪行两步,直
挺挺立在他跟前,坚决地道:“天师,求您收了我。随便该怎麽处置就怎麽处置,
可以将我一口吞了,或者以铜钱法剑穿破胸膛,或者、或者……”她并不清楚他
如何收鬼,说的都是民间传闻,顿了顿,绝然语气杂著祈求,“无论如何,只求
您收了我。”

呵呵,不仅世事无奇不有,阴间也有奇事。

他打量她的神态,眼眸认真,一张脸白苍苍的,瞧来顶可怜。

“给我个非收你不可的理由。”往常,孤魂野鬼教他撞见,无不吓得四处窜
逃,跪下来讨饶的他见多了,而跪下来求他收拾的,今儿个还是第一遭。

“我方才说过了,我阻挠鬼差――”

“你说的那些罪行不在本天师的管辖内,一律不予追究。”他打断她的话,
撇清关系。“若要讨罚,你得同文老弟要去。”

文?!瑶光心一促,不由得问:“他是哪位?”

“呵呵呵,阎罗殿上两位判官,文判笔堂生死簿,武判严督地府十八层,方
才你招认的事儿不归我管,要嘛,也得文判官出面。呵呵呵,本天师说得对不对
啊?文老弟。”他最後一句恻头过去,对住空气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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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05-17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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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光尚未意识,虚无中,一抹人形现出,白衫依然,眼底的温和依然,依然
……情淡。

“天师真爱说笑。”他淡淡出声,双手惯然地负於身後。

文竹青……文判?!不是小小的鬼使,而是掌生死记案的判官。

瑶光双眸与他对上,再相见,那份难堪浮上心头,早知他神通广大,却未猜
出他如此位高权重,这般,她与他的距离差得更远了。眨著眼,瑶光硬不让眼眶
中的珠泪掉下,持著一股怨,视线倔强地锁住他。

“说笑?!哈哈哈,你瞧我像吗?”钢丝似的落腮胡微微震动,他炯目一整,
单手握箸瑶光上臂,将她扶持起身,又边对文竹青道:“这丫头所犯那些有的没
的、芝麻绿豆大的罪状,本天师管不了,若你硬要处置、非管不可……可以!但
本天师告诉你啦,文老弟,现在起,我就收了这丫头当妹子,立马叫底下的小鬼
们将这消息传得天上地下神鬼皆知,我是她兄长,她的错,我来背,呵呵呵,文
老弟,你倒评量评量,该怎么治我?”

“天师――”瑶光错愕惊喊,双膝又要跪下,“我、我不敢,不配的。”

“什麽敢不敢?!配不配?!”他突然变得凶恶,大掌架住她,每根发须皆
会咬人一般张扬。“我说收你当妹子,此话既出,即为真言,你再说些浑话,可
要令本天师大大不快。还有你――”他忽地转向白衫男子,神态豪放,“该怎麽
罚,说清楚吧。”

文竹青面容从容,扬唇淡笑,抱了抱拳和缓地道:“天师是为难小弟了,这
事我作不了主,还得回阎罗殿请示主子。”

“哈哈哈哈,我等著。”他颔首,调回视线,对住一脸仓皇茫然的瑶光,语
气响亮亮的,不过已温和许多。“妹子,你名唤如何?”

她颤著唇儿,眸中菁满冰珠泪,怯怯地回答:“小女子姓陶……名瑶光……”
妹子?!有人唤她妹子?!她有个兄长,怎么会有个兄长?!还要替她扛下一切
的过失,不教她受罪。若是梦,她永远不要醒来呵……

“什么小女子、大姑娘的,生疏!”他骂著。

话传到瑶光耳中却觉万分温情。

“莫非你是嫌我丑?”

“不、不!”她急得猛摇头,心中震动,唇一咬,冲著他轻喊:“瑶光是太
欢喜、太震撼了,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她试著笑,怯怯唤道:“大哥…
…”

“哈哈哈哈,我的好妹子。我本有个妹子嫁了人,现下再收一个,你很好,
我接连三次试你,你不忍那怀胎妇人一尸两命,不忍那抬螺的孩子命丧河底,又
不忍我这捡斗笠的老人家,呵呵呵,你又傻又好,真的根傻、真的很好,总归,
傻得很好。”他绕口令似地道。

“原来、原来是大哥?!”瑶光小口微张,眼眸瞪得圆大,嗫嚅著:“唉,
我正纳闷,为何这些天河岸这儿好不平静。”

天师又是大笑,精光闪烁,双目扫向文竹青。

“文老弟,我这新收的妹子如何?”

“天师说好,定是不差。”他四两拨千金,微笑道:“恭喜两位。”

瑶光悄悄抬头,恰巧与那对细长的眼接触,心乱,涩然之情不止,愈要压抑
愈是奔腾。她不想去在意,想忘掉他给予的耻辱,想学他一般无谓、永远的淡然,
可是,好难,思绪就是同她作对,偏要去想、偏不能忘、偏学不来他的一切。

“陶姑娘,恭喜你。”他心无芥蒂,一派温和,双眸微微眯起。

瑶光瞪著他,持礼勉强道:“谢谢……”

天师抚掌大乐,正待说些什么,暗处轻烟微现,一只尖耳育肤的小鬼跳了出
来,单膝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跟前,急速道:“天师,鬼怒山群妖作乱,伤了不少
人畜,开路与打伞两位兄弟已前去探查,至今全无消息,恐怕不妙。”

“竟有此事?!”闻言,铜铃大眼怒瞠,面泛银光,他双手结印,口念咒术,
“天眼通!开!”河面跟著幻化,如明镜,显映出不可思议的景象,是远在千里
外的鬼怒山,黑云密怖的山顶闪烁妖异红光,整座山笼罩在玄青的雾中。

“糟,是魔胎!”他右手旋圈,河面恢复原貌,手中已多出一柄金色铜钱剑。

“我与天师同行。”文竹青知事有蹊跷。

“大哥,瑶光也去,可助绵薄之力。”

“万万不可。”他回绝瑶光,继而对文竹青道:“我暂将妹子寄托於你。”
道完,红袍大袖一扬,瞬息间,河岸仅剩两者。

“大哥!”瑶光朝他原先站立处飘去,可哪里赶得及?!东西南北早没了天
师的身影,倒是地上还留着那顶斗笠。

她咬着唇瓣,瞥了眼身旁的男子,脸烧烫起来,外表虽是苍白无血色,那滚
滚的情绪只有自己暗尝。

不知所措,一半是为之前的难堪,一半是因莫名的感受,她什么话也没说,
掉头便走。

她真的是用走的,自己也没察觉,两只莲足安分地踩在草地上,一步一步,
自然而然朝柏杨权的方向走去,速度缓了许多。她不知心为何提得高高的,仿佛
在期盼著什么、等待著什么……

身后无一声响,只有自己的脚步声,瑶光突然间觉得委屈,莫名其妙的委屈,
师出无名的委屈。她垂著螓首缓步,眼眶中有了湿意,她没忍著,任由泪珠儿滴
在草地上,颗颗化入士中。

“陶姑娘不必忧虑,天师法力高强,又有神器相助,不会有事。”

瑶光猛地抬首,见柏杨树下已有一人,他没尾随在她身後,而是快地一著,
移形换位立在树下等她。

这儿向来是她的地盘,如今教他随意侵入,见他白衫飘摇、自若自在地伫立,
脸上神态惯有的温和,正是因为温和,反显得感情淡薄。对照之下,瑶光内心波
涛汹涌,怒气、怨慰、羞涩、黯然,种种滋味翻来覆去,更道明了她的自作多情。

即便是多情易伤,难道就连一个疗伤的地方,他也不愿给吗?

瑶光愤然地抹掉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过去,小手往他胸膛猛
力地推――

“你走啊!你跟来做什麽?!这是我的树、我的地方,你走开呀!我不想见
你、不想见你!你羞辱得我还不够吗?你、你、你混蛋!”

印象中,她不曾这样骂过人,会激动如此,她也吓了一大跳。

当然,她的力气怎推得动他,男子仍直挺站著,目中无情无绪,包容地凝视
著瑶光,待她稍稍平静、靠著他胸口细细喘息,才轻缓启口――

“我答应天师看顾你,既已承诺,岂能食言。”

“不要你管!”惊觉掌心还贴著他的胸膛,瑶光心一动,赶紧退开,又恼恨
起自己来了。“一个无主的魂魄还需要什么看顾?!我没那么娇弱,从来的岁月,
单独一个不也能过得很好。”她说谎,不肯示弱,小脸发倔地偏开。

空气沉寂片刻,他看著瑶光白玉般的侧颜,说的话极温和、又极残忍,“我
记得你说过的话……”好静,连声音也静谧谧的。“你有个姊妹冥婚出嫁,有一
夜月色昏黄令人寂寞,你在柏杨树上系著串铃,许了心事,因为害怕孤单。”

“你――”不提还好,他、他竟敢主动提及?!

瑶光又气又苦,登时说不出话,感觉内心赤裸裸暴露在他眼前,这么的狼狈。

而夜风不识相,偏在这时拂得枝丫乱颤,阵阵的音韵随即响起,每一声清脆
都要命地穿透瑶光,比魑魅魍魉的尖牙还要锐利,痛至极处。

忍得五脏六腑都绞碎了,她不愿哭、不愿在他面前落泪,终是艰难,当第一
声啜泣逸出唇,什麽都顾及不了了,她任著泪水奔流,一把扯下正自歌唱的串铃
儿,想也未想,冲动地掷入河中,气苦地喊著:“对,我是孤单、是寂寞,我不
要脸、没羞耻心,才会

同一个陌生男子说些不庄重的话。“她吸吸鼻子,此时模样跟凡人无异,为
情所伤。”你要笑就笑吧,我反正是不在乎,我……我才不在乎!“

细长的眼仍是静静地看著她。“既不在乎,又为何要哭?”唉,他总是这样
不给退路,爱在伤口上撒盐。

“你走开啦!”她又推了他一把。

这会儿,他懂得相让了,身躯因推力倒退一步,但也仅仅是一步而已。见她
哭得凄惨,他白袖轻扬,将东西递到她眼下,微微笑道:“你会将它系在树上等
一个姻缘,表示它有著不同的意义,若因一时气恼而将它丢弃,事後定会万分不
舍。”

瑶光泪光盈睫,怔怔瞧著他掌心上的串铃儿,不知他便了什麽法术,明明教
她抛入河中,却又出现在他手上。

她赌气,抢过来串铃儿又要抛掉,可是手举得高高的,偏偏丢不出去。是不
舍呵……这串铃儿陪著她多少岁月啊?真的、真的舍不得。

他微微一笑,她则怒瞪了他一眼,放下手,当著他的面,瑶光重新将它系回
原处,末了还故意拨动它,流泄出成串的音韵。

“不将它收妥吗?”他静问。

她拭净颊边的泪,心情稍稍平缓,不瞧他,只痴痴地望著串铃子。

“我想听它的声音。”她自嘲一笑,语调还略带沙哑,“说不定……有个男
子将它取了去,我便能追随著,好好服侍他。”

静默了下来,仅留钤音,片刻――

“以你资质,若能循序渐进地修行,往後想位列仙班亦是可能。再说,天师
已认你为妹,许多道法请教於他,他必倾囊相授,可为陶姑娘之良师。现下你所
受的寂寞孤单,皆是修行必经之途,是心中七情六欲不尽,你想寻伴,无可厚非,
可是陶姑娘……这样的人间情爱又能多久?到头,终归是空,你又何需执著?”

瑶光抿著唇,内在被激起一股自己也不明白的恶性。

他愈是温和不动,她愈要反其道而行。

“我的资质?!呵呵,一个孤魂野鬼,不受欺陵就谢天谢地了,还谈什么修
行成仙,我很有自知之明的。”她微弯唇角,苍白脸上强忍苦涩,微微一笑。
“人间情爱是短暂,我就要这短暂的感情,总胜过从未拥有。至少我尝过,会懂
得爱人是怎么一回事,会了解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会知道好多好多我从不知晓
的事、从不曾有过的体验,或者……会在其中受伤哭泣,然後,我会懂。”

他愣了愣,无意间竟受她的话语和神情所牵引,温和的双眉淡淡蹙著,又无
痕地放松。“百年来在这水域,你流连不走,救过无数条性命,不知不觉中,你
已在自我修行。”正因如此!她的魂魄才会逐步地转虚为实。

瑶光还是笑,哼了一声,“那又如何?”是她多情,自己意外溺毙於这川溪
河,水中寒冷如冰,她承受下来,却不忍世间人轮替她的命运。

这百年来的岁月呵,从来,都是她情多。

“为修行得道,摒除七情六欲,然後……就如你这般吗?”她顿了一顿,幽
幽又说:“若连男女间的感情都不曾尝过,又有何资格谈那些空泛的大爱?!毕
竟情爱为何,从来不知。”她直直望住他,眸光一片柔和,“我不想如你,一点
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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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教无情水自流

有时瑶光真怀疑,自己到底是鬼非鬼,难道正如文竹青所说,百年来的流连,
不知觉已为自身积冥福,身上的阴气趋弱,渐渐沾染生人的体性?

简直匪夷所思!但,她好似不那么畏惧日光了,想破脑袋也不知为什么。

黄昏,归鸟群群,她循著有阴影遮蔽的地方朝大声嫂家的小院移动。

愈来愈习惯使用双脚,感觉像个凡人,斜照的夕阳穿透她略微透明的裙摆,
将手小心冀冀地伸至光下,指尖微透,肤上感到些许刺麻,已不会如许久的从前,
照了光,浑身疼似火烧,皮肤家受尽千刀万刮般凌迟。

这神秘的转变令瑶光惊喜万分,她好怕是自己胡思乱想,因此动不动便触摸
著日光,让身体去试探。她思忖,现下是落日残阳,可不可能有一天,日正当中,
她依然安稳行过?到得那时,她能算是个人吗?

为这荒谬的想法觉得好笑,下意识摇摇头,她收回手,再度拾步。

刚来到院子门口,便听见狗吠,黑头跑了来冲著她摇尾巴。

“黑头,谁来了?”小豆子跟著跑出,瞧见立在院子里的瑶光,喜声喊著:
“好心姊姊,你来看我和黑头吗?”

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便是豆子竟瞧得见她了。对她胡编的来历毫不怀疑,
以为她是前阵子迁居陶家村的人。

瑶光朝他笑,盈盈地步入屋中,尚未放口,就瞧见小豆子鼻下脏污,脸颊也
里上两片黑。“小豆子,你、你怎麽弄成这样样?天晚了,怎还不洗澡?”她愕
然问道。

“唉唉,”他跺脚叹气,“好姊姊,豆子正烧著热水洗澡哩,可是柴怎么也
生不起火,我又吹又扇的,就是不行。唉,”他双肩一夸,“还是洗冷水澡好了,
省得麻烦。”

“不行!”她双手往腰间一叉,颇有大声嫂骂人的架式,“天这么冷,要是
冻出病来怎么办?!大声嫂――”话忽而停顿,怕提及娘亲,豆子又要难过。
“唉……你连火都没生,那晚饭呢?难不成还没吃?”

“我今天帮村尾的阿景叔晒谷子!还替桂花她娘劈柴,他们给了我一条鱼和
青菜,可是火生不起,东西还搁著,我、我――”他肚子适时“咕噜”地打响鼓,
什麽都用不著说,一切明了。

瑶光心中怜他,轻轻一叹,复见他手里吹火的竹管,一把抢了来,精神振奋
地道:“好,我来生火。”

“好姊姊,你会吗?”小豆子瞧她怜怜弱弱,风吹了就跑,实在很怀疑。

“有志者!事竟成。”纤手握紧竹管。





事实证明,有些事不光是靠著满腹雄心壮志便可完成,有些时候,天分是十
分重要的因素。

“豆子,你先出去……咳咳咳,我、我……咳咳……一下就好、好了……”
到处都是烟,瑶光鼓著腮帮子往竹管吹气,反而将灶下欲燃不燃的柴薪熏得烟直
冒,整个厨房雾茫茫,辛辣味呛鼻呛眼的,咳声不断。

“好姊姊……咳咳,你、你确定……豆子,咳咳咳……随便洗个冷水澡……
咳咳咳!就好啦……”他捣著口鼻,情况比自己弄得还糟。

“不行的。咳咳……我还得生火做饭……咳咳咳,一定、一定要生起来……”
真正愈挫愈勇,她头也不回,“你出去准备换洗衣裤,咳咳咳……黑头,走开啦,
咳咳……别来搅和。豆子,姊姊一会儿……就行了。”

“汪汪――呜噜噜――”狗的咳嗽声真怪。

“出去出去,咳咳……”

然後,小豆子和黑头让她赶出去,躲开这场灾难。

“我不信……”她拧皱著小脸,鼓起腮再吹,竟“轰”地一声,老天肯定让
她的毅力感动了,灶中窜出火苗,瞬息间,吞噬著满满的乾枝柴薪。

“火、火……呵呵,咳咳,火呀……”瑶光觉得这辈子……呃,是近百年来,
从没一次如此兴奋见到火焰。她咧嘴笑得好不开怀,想喊著小豆子洗澡,才转身,
让无声伫立在烟茫中的男性身影吓得惊叫。

刚起身重心不稳,她边惊呼,身躯边往前栽去,双手乱抓一通,想也没想便
攀在对方宽劲的肩胛上,稳稳地扑进文竹青的怀中,标准的投怀送抱。

灶中的火烧得旺盛,发出哔啵声响,瑶光在他胸前抬头,见他亦垂下眼睫,
唇边温和的笑夹杂玩味儿,她喜欢他这样的表情,瞧起来显得人性一些。意识到
脑中的念头,瑶光暗暗骂起自己!受他羞耻还不够吗?干嘛一颗心尽想他?讨厌、
讨厌。心中不平又起,她蛮横地推他一把。

“你来做什麽?!”

“替你生火,免得你将民家烧了。”好似有取笑的味儿,不管他语气多无害,
进了瑶光的耳,刺得耳鼓生疼。

“不用你插手,我自个儿应付――”陡地一顿,登时明白灶中的火圣他施了
法术的结果。孰可忍、孰不可忍,他什么意思?!特意来嘲笑她吗?连个简单的
生火都起不来。

瑶光杏眼圆瞪,蠕动著历,想学大声嫂破口大骂,双手握成小拳头,可是半
句狠话都撂不下去。因为,她真的生不起火,若他不帮她,今晚小豆子真要洗冷
水澡、啃硬馒头了。

“我知道你可以。”他反倒轻易带过,微微笑著,毫无预警地,他手指掠过
瑶光略形散乱的发丝,为她取下几片柴屑和烟渣。

方寸狠狠教人撞上,她真是愈来愈“人”化了,宜觉一颗心快得要蹦跳出来,
脸烧烫烧烫的,她抚住自个儿的脸颊,心稍安,因为触感仍冰凉凉的,证明没泄
漏出暗藏的羞赧,她拍了拍胸襟,缓缓吐出气。

没想到,文竹青忽然扯嘴笑开,不是温吞的面貌,细长眼中闪烁精光。

“你、你笑什么?!无聊!”她退开一步不想理他。

这些日子,几乎天天见著他,都是因天师临时托付。

鬼怒山的事尚未完了,听闻那魔胎在幻化的紧要关头受了天师一剑,伤了精
魂,却仍是脱逃而出,现下不知藏匿何处,此事天庭地界均万分重视,已怖下天
罗地网追捕。

若不是受天师所托,他才懒得瞧她一眼。瑶光如是想著。

要自己别去在意,其实仍往著牛角尖儿里头钻,才会愈瞧他心愈气,对待小
豆子是一个模样,对他又是另一个模样,半点儿温柔色也不给。而他总是端凝著,
八风不动,只除了今天……笑得奇怪。

“我在笑……这个。”他箭步上前,将她拉到水缸边,清澈水面,一张温文
俊逸的男性面容,一张则是双颊各印著两个乌黑手型的小脸。

瑶光发窘,又羞又恼,见水中他的倒影笑得可恶,比一贯温吞模样还教人生
气,她恶性陡生,反身抓起他的白杉袖子当脸巾,胡乱地抹脸,还在洁净上印下
好几个黑掌印。

“呵呵呵呵……”见自己的杰作,笑得真开心。“文竹青,你爱笑便笑啊!”
此刻,她明朗的模样与那日她受伤清醒、强求他时相差甚远,一笑一哭,一是精
灵顽皮,一是楚楚怜忧。

那时,他心苦坚石,所受震动仅因她怪异的灵体,属界不明,是他唯一所遇,
而今见她展现的笑,胸口一闷,他双眉反射地蹙了蹙。

察觉自己无意间跌入迷向,心思诡离,他合眼宁定,再睁开时,唇角那温和
静谧的笑浮升。“脸脏了,是需要擦一擦的。”

“你――”三拳打不出个闷屁!瑶光见他摆出那副无谓神态,突然羡慕起魑
魅魍魉,若她有那样尖锐的牙,早摸上去咬得他哀哀叫。她哼了一声,甩掉他脏
得可以的衣袖。

文竹青没再说话,绕过她,撩起衣袖,将一根根乾枝丢入灶中。大锅中的水
已冒著泡泡,他取来一旁的木杓子,舀起热水放入木桶,动作熟练。

他、他凭什麽?!先是侵犯她柏杨树下的地盘,如今又来抢她的事做,凭什
么?!别以为他是阴冥判官,所有魂魄都得听他命令,任他管死,她早在生死簿
中除名,无主的野鬼,他凭什么管她?!

不想不怒,愈想愈怒。一时冲动,瑶光冲上前去,抢著他手中的木杓。

“不要你多事!啊――”惊叫乍起,她忘了那杓中是热滚滚的水。

听说,鬼最怕三件事,生人唾沫、滚油与凉水。

很快,她就能知是真是假。

可惜……哦,该说是可幸,斜里打出的一只袖子教她没法证明,事情发生仅
在眨眼间,滚烫的水落在文竹青臂膀,他一袖挡水,一袖护她,瑶光埋在他怀中,
微乎其微听见一声问哼,她抬首,见他眉心稍皱,目光一沉。

“文、文你……”她也慌了,下一刻已挣开他的保护,抬著地湿透的衣袖紧
张端详,才要撩开布料,他却缩了回去,刚刚那状似忍痛的神情已不复见。

“你要不要紧?”她有些歉然,不知该如何表示,只能绞著小手。

“不打紧,我有灵通护体。”

瑶光瞧著他,见他神态自若,“真的吗?”

他仍是淡淡微笑,“你真该修道,由心渐行,才不会莽撞生事。”

“修道、修道,又是修道?!你说得不烦,我都听烦了。”她丢下他的手立
起身子。“那是出世的事,不适合我这入世的性子。难道定要修行道法才能救助
苍生吗?我偏不信。假若、假若你说的是真的,这百年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灵体
自修,那将来……无止境的将来,我还是要依著一颗心去做我认为该做的事。”

“你这样,”他一顿,似乎想著合适的说法,“可惜。”

瑶光唇抿了抿,轻笑著,“可惜什麽?若为成仙正果,抛心中的七情六欲,
弃那些可爱的感情,我将永远不知个中滋味,那才是真正的可惜。”她睨著他,
情愫悄生,却知无处可宣,只黯然低语:“你不懂的……”他懂的,只有他的道、
他的法、他的生死案记。

她不要学他的无情。

两人的视线不知不觉中胶著了,直到童音打破这微妙的静寂。

“烟跑光啦!好姊姊,你把火生起来了吗?”小豆子跑进厨房,边嚷著,身
後的黑头吠声不断。一进门,他怔了怔,随即开心大喊:“竹青哥哥,你也来啦!”

竹青哥哥?!哼,难道比她这个好心姊姊还好吗?

饭後,瑶光收拾著碗筷闷闷想著,纳闷著他是何时与小豆子“搭”上的?

瞧小男孩见到他那股亲热劲儿,惊奇之外竟有些不是滋味。

“呜呜……”老狗跟在她身边,摩擦著她的衫裙。

“黑头,还是你好。”可能是动物天性敏锐,黑头对他似乎颇为忌惮,还将
他界定为陌生人,总冷冷地打量他。

瑶光思及方才用晚饭,木桌上一男一女,还加一个孩子,她不饿,从来就不
需食物,仍是陪小豆子吃了一小碗米饭。而他则是斟了茶,静静地喝著,边听著
男孩叙说这几天的趣事。

唉,算了,至少她煮的莱,小豆子吃得精光。

她洗净碗筷,慢慢踱出厨房,隐约听到内室里传来略沉的男性嗓音,他正为
小豆子讲解书意,似乎挺深奥的,其中还会穿插豆子提出的问题,相有互动。

她驻足在外静听了一会儿,心有些暖有些酸。是啊,是要读一些书的,万般
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小豆子想出人头地,非得用功念书不可。而这些,她没办
法为豆子做到,而他可以,能督促著男孩,为他解惑。

无情无绪地离开小院,夜来了,月娘初上,她顺著河流走箸,不知自己走了
多远,只知月儿一下子在前、一下子在後,脚步跟著河蜿蜒而去。

忽而,步伐一顿,她转向月华潋滟的河面,唇边逸出叹息,小脚下意识地踢
著小石子,一颗颗踢入河中。

“石子亦有精魂,你踢它!它也会痛。”

“啊!”瑶光惊喘,迅速回身,“你、你一定要这样没声没息的来去吗?”

他朝她步来,白衫依旧是白衫,抽上的脏污已化为洁净。

“我以为你胆子很大。”唇微弯,温和又温吞。

“我不是胆小鬼!”她火药味十足,原本是柔软性子,有女儿家的娇态,可
自从领略到一份羞辱,她的心不死,却时时泛痛,尤其见著他,排除不了暗暗压
抑的怨慰,却怕……却怕……情愫不减,而是渐延渐生。

细长双目隐有光芒,瑶光认为那是月华反映在他眼中的结果,让他瞧得有些
纷乱,她不自在地旋过身子,自顾自地面向河水。

“你来做什么?”她问,语气缓和许多,也落寞许多。

他没马上回话,微微沉吟才道:“天师托我看顾你。”

就知道!这气死人――哦,是神鬼人共愤的答案。瑶光心更酸,可是无奈何,
抿著唇不吭声。

“你该随我回地府,那里安全。这阵子外头不平静,若遇上――”

“我不去。我一个可以过得好。”随他入地府做什麽?!说穿了,她仅是个
孤魂野鬼,连生死簿也难入,若进地府,上了他的地盘,就什麽事都得听他号令,
她才不去,甘愿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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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05-17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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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是孤单寂寞,冷冷清清的一个;而现下,她有兄长,虽无法常相聚,
待她亦有情义,再说,自己还能为小豆子尽点力,河岸飘游仍是寂寞了些,但已
不孤独,更何况加入了他……对他的感情很复杂,见著他,又喜又气;见不奢他,
便整个恍恍惚惚,动不动就想到他。

面对瑶光倔强的玉容,他思忖不语,单手接了按腰间的绿竹笛。

瑶光瞄了他一眼,揣测不出他的思绪,气氛闷闷的,她清清喉咙问:“那一
回,你会出现,是为了拘提大声嫂的魂魄?而你、你对我施幻术,将我困在雾中,
是不要我阻挠了你的任务?”

她问得宜接,文竹青继续抚著横笛,缓缓一笑,“也对,也不对。”

“啊?”亮眸一瞪。

他继而道:“你三番两次的阻挠,我不得不亲提那妇人逾期未入的魂魄,会
来此,确实是为这个原因;将你困入幻境,并非怕你阻挠,因你的道行不够、精
魂又受了伤,暂将你困在雾中,一方面阻你脱逃,一方面亦可护你。”稍顿了顿,
唇又弯,“只是没料及你竟能自行脱困。”他原想查清她的来历、弄明她的属界
之後再做处置,是自己低估她了。

听了这些话,瑶光心情是平静的。人总归一死,是自己太执著,想为一个孩
子留住他的娘亲,她轻轻叹息,“谢谢你……你肯教小豆子读书,我真的很感谢
你……还有,是你施了什麽法儿让小豆子瞧见我的吧?!能真实的同他相处,我
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他没了爹娘,有谁陪他说说话都是好的,也不会那麽孤单
了。”瑶光刚开始仅是猜测,见他没作声,表示真是他的手段。

以为她会责怪他施幻术,却听她道谢,文竹青怔了征,竟片刻失神。

自己是怎麽了?!他双眉不由得蹙起,意识到这是近来频频显现的举动,心
头一震,又刻意松开眉心。

“你身上犹存阴气,虽不像一般鬼魅阴寒,仍不宜与生人过近。”他凝下神
色,语气惯有的淡然,“若可以,还是与那孩子保持距离。”知道不该这么做,
暗暗替那孩子开了通阴眼,才让两人有了相处的机会。可,她对那孩子的怜惜他
瞧在眼里,竟下了这违反规律的决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又要劝我修行了,只要我肯静心修道,自然可除阴
体,随意幻化……”她轻道,眸光随著河面上的月华闪烁,“成仙正果有什麽好?
我、我不想像你……这麽无情。”话中的幽怨如此明显,他只要大爱,不要小爱;
可她偏生认为两者皆可兼顾,不懂神仙为何不能有人世的感情?

四周一沉,两人陷入自然的黑寂中,皆是无语,各有不为人知的思绪。水声
潺潺,他抽出绿竹笛,横在唇边,双目舒缓合著,十指按捺起伏,笛声朴实悠扬,
伴著月影娟娟,沉缓在幽幽天地……

瑶光背对著他,静静在岸边坐了下来,静静瞧著流水,静静倾听,不知不觉
间,体会著他不小心融人笛音中的情绪。

这麽的可有可无……

陶家村是个极有人情味的地方。

村里的人都知小豆子家里状况,能帮就帮,邻家会三不五时送来饭莱,而桂
花和棒头也常上门找豆子玩。

自那日河畔相谈,瑶光多在夜深人静之际去探视小豆子。

文竹青在课业上将他逼得紧,她来到小院落时,常见孩子捧著书,油灯未熄,
有时是孜孜不倦,有时则累得趴在木桌上睡著了。他不仅教他学识,还教会男孩
如何劈柴生火、如何打理自己,小豆子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竹青哥哥半点戒心也
没,崇拜到了极处。

偶尔,她会出现同豆子说说话,他口中所谈当是绕著文竹青转,以前瑶光或
者多少不是滋味,但现在已然明了,有些东西她是没法给豆子的,如今文竹青在
他眼中,是一个亦父亦兄的角色,这一点教她欣喜又迷惑――

他不是地府的文判官吗?世间生死尽在他的调度,为何总见他无所事事,在
这水岸来去?若是因一个托付,他大可不必费周章,反正是她硬要留在此地,不
愿随他离去,是仁至义尽了,错不在他。

可!他为什么还做这么多?甚至,还领著她修行。

她的修行有些本末倒警,不学道,而是从法术入门。瑶光不爱听他说法理,
他也不强求,却教她偏门法术。他说,可以自保。

他……担心她吗?唉,明知不该再想,她还是止不住。

今夜风带冷意,吹袭著她冰寒身躯,仍是一人徘徊水边,可心中百转千迥,
柏杨树上铃音串串,彷佛都在嘲弄著她。

身後传来细微声响,她一震,转身轻唤:“文――”瞧清来者,“大哥……”

“文?!呵呵呵,文老弟没来,只有哥哥这张丑脸,妹子莫要见怪。”天师
大笑,两边颧骨鼓高,更加狰狞三分。

“大哥呀――”她娇嗅,脚一跺,“瞧您说些什么?!”

一阵子相处,瑶光对这位名震天、地、人三界的捉鬼天师敬意日增,真当他
是自己的亲兄长,常会显露出姑娘家的爱娇神气。

“晤――我说了什麽啦?!我是说我生得丑啊。”

“大哥虽没好外貌,那又如何?我瞧见您,心中偏生欢喜。”

两个对瞧著,一阵笑意。

瑶光眼细眯,像发现了什麽,“大哥,您鼻头怎么――”肿了?!

“什麽?!喔,你说这个呀。”他笑声压低,假咳了咳,“没注意,教一只
不知死活的虎头蜂给叮啦!”

“啊?!”瑶光不可思议地张著小嘴,愣了半晌,“大哥不是有灵通护体?”

“灵通护体守的是元神,而非肉身。修成正道後虽可以元虚来去,若化成实
质,躯体仍会受伤,复原能力就得视道行深浅而论。”他斗鸡眼瞧著自个儿鼻头,
“唔,你不提,我倒忘了。”接著大袖一挥,放下时,鼻头红肿已消。

听完解释,瑶光心一紧,忆及他为她挡开的热水,那时他并非元虚幻身,滚
烫的水淋在身上,却什麽也不说。

不知那伤严不严重?那一刹那定是疼极了……

“怎麽啦?!瞧你失魂落魄的。”

“没、没什么。”赶忙收敛心神,她缓开眉心,轻声问著:“大哥怎有闲暇
至此?那鬼怒山的魔胎可有消息?”

“我已派出底下小鬼,相信很快便有消息传来。魔胎之祸我倒是不担心,反
而是妹子――”他稍顿,浓眉一扬,“为兄将你暂托文判,你实该随著他去,那
里虽是阴曹地府,有他看照,无谁敢对你如何。”

“小妹宁可在这河畔,我这身分去了地府,少不了要受些拘束。”

他瞧著她一眼,嘿嘿地叹了叹。“有时,为兄真不懂你。你不走,是为了那
个死了爹娘的孩子?”

“他很可怜,我能陪著他一阵时光也好。”她微微弯唇,“大奇别怪文……
文相公,是瑶光坚持要留在这儿的,不是他有负所托。”

铜铃大眼一挑,“文……相公?!”

“就是文竹青。”没来由的,她觉得脸又热了。

“文竹青是何方神圣?!”

“嗄?!”瑶光真胡涂了,眨了眨眼眸,怔怔地说:“是文判官啊……他说,
他姓文,名唤竹青。”

炯目一瞪,爪尾眉陡拧。“好哇!他也太不够意思,我识得他多少年啦,从
来只喊他文老弟,因在地府他掌管文书,没想到还真有个名字!竹青?!喝!还
挺雅气的。”

“说不定他随便说说的,不是真名。”

“那为何他要对你随便说说,却不对我随便说说?”他故意一问!目光精锐
地打量著,很有评估的意味儿。

“呃――我、我不知道。”她轻咬著唇,扭开头,“或者你们相识久了,他
敬重大哥您,自然不会胡绉。大哥因鬼怒山之事无暇顾及瑶光,而将瑶光托付於
他,我不愿随他至安全之所,他又没法时时看顾我,他教我自保的几样法术,全
是瞧在大哥的份上。瑶光想……他是顶敬重您的。”

闻言,圆滚的双目瞠得更大,不可置信。“他教你法术?!”

瑶光点点头,让兄长的眼光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好似内心的秘密暴露了出来,
教他视出端倪。

“瑶光笨,总学不来结手印的顺序……他还要我跟著学道法修行,可是我不
要……我不想成仙正果,不合适我的……”

沉默片刻,才听他缓缓的、慢吞吞地问:“小妹,你思春啦?!”

“嗄?!”瑶光目瞪口呆,弄清他问些什么後,整个人羞得不知所措。

“哈哈哈哈,这真奇了,怎么我的亲妹和所收的义妹们,到得最後,每个都
红鸾尾动?!没关系没关系,你也甭瞒大哥,说到嫁妹妹,我是经验老到啦,你
不愿入道修行,就找个好丈夫嫁了,为兄会替你办得风风光光的。”他双手支腰,
笑得发须皆震,忽然顿下,粗眉蹙紧,巨大的身躯微弯,直直盯住瑶光发窘的小
脸。“嗯……但有一事,大哥得问明白。你思春的对象……难道是――”

“大哥!”她紧声一喊,不愿他道明。

“好好,不说。你我心知肚明即可。”他长叹一声,看著河水,好似思索些
什么。

瑶光心中拧得难受,主动来到他身畔,头顶仅及他的腰上,只得仰高小脸,
歉然地道:“大哥……我、我坦白告诉您了,我想,自己是真的喜欢他,但是我
与他身分悬殊,更何况,他是不能有人间情爱的,一切……都是妄图。”小手拉
了拉他的大红衣袖,“大哥,别为瑶光烦恼,好不好?我会管好自个儿的。”

看看天、看看地,他终於转头看她。“你怎会看上他?!”

还有什麽好隐瞒、好羞涩的?瑶光芳心可可,寸寸是意,持著勇气,将串铃
儿的事和那男子给的拒绝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地娓娓道出。

“可怒也――”听完事情原委,眼眉又狰狞了起来。“真真可怒也!”

“大哥――”瑶光唤著,声音再轻再柔也安抚不了捉鬼天师的怒气。只见红
袍身影疾速地在河岸来回踱步,瑶光不知他会有这麽大的反应,吓得咬唇怔立,
视线忧心仲仲地跟著他移动。

突然间,他脚步停顿,狂放喊道:“好!很好!不能有人间情爱。你非生人,
他更非生人,两个都不是人,就不能称作人间情爱。嘿!本天师就不信,我没法
将妹子嫁他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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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有情怀许自知

月色漠漠,夜风凄清。

临水的陶家村早已陷入沉静,偶尔,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豆子家的小院落内尚有灯火,瑶光缓步轻移,以为小豆子又读书读得睡著了,
忘了吹熄油灯,她跨入小屋,里头那白衫男子恰巧抬首,两人相互对望著,竟一
室无言,流动著难以言明的气氛。

他已连续三日未来,大哥曾说,地府一日,世间一年,而这人间三日,对身
在阴冥殿堂的他而言,说不定只是眨眼工夫。

“你去了哪儿了?”此话一出,瑶光真想咬掉自个儿的舌头,他去哪里又干
自己何事?!他、他不来就算了。才见面,心中对他又起情怨。

他微笑,昏黄的光线柔和著脸上的线条,将白衫染上淡淡晕黄。

“处理一些公务。淮南水灾、山西闹乾旱,死了不少人,总要安排。”尚有
一事他不愿说,天师特意驾临地府,要阎王与文武判官替他新收的小妹留意好对
象。阴魂行、生人可以、成仙正果者尤佳,阎王教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直嚷著,
成仙正果如何娶妻?!

虽如此,他总觉天师话中有话,铜铃眼中精光熠熠。

瑶光岂知他心思转折,闻言不禁轻轻叹息,“老天爷总是无情,而世间人尽
求佛,佛在何处?”

“事定有前因後果,有奇妙的玄机,不是上天无情。”

他中低嗓音很柔缓,如深夜静谧中的潺潺溪河,瑶光方寸轻荡,瞥著他一眼,
又不自在地转开。“我、我不要听你说道……”

“好,不说道。”他笑出声来,并不强求。“其实,我说得不好,真要学,
可以托天师在天庭为你求一良师。他们对道法专研,有精辟的见解,不像我这小
小判官,只懂皮毛,不学无术。”

“你哪里是不学无术?!你、你的法术好厉害,我好佩服!我、我――”不
知怎么表达,她有些激动,还是按捺住情绪。不能再陷下去,真的太深、太深了。

将她小脸上欲言又止、期待又压抑的神情尽收眼底,文竹青单手握住腰间绿
竹笛,拇指无意识按揉著笛上孔洞,他不曾察觉,此刻他的面容亦在压抑。半晌,
他开口,转开了话题,“豆子睡了,你来,有事?”

她咬了咬唇,摇头。“我见屋中有灯,以为豆子忘了吹熄。我听了你的话,
尽量少去与他接触,我知道……身上阴冥之气对他不好……”

又静寂片刻。没来由,瑶光竟想掉泪,唇咬得几要滴出血来,垂著螓首,她
已旋身要走。





“陶姑娘――”他唤住那瘦弱的身影,心中有陌生至极的情绪,直觉不准他
深想,那是危险的漩娲,一旦坠入,只有坠入。

瑶光步伐稍顿,并不转身,因眼眶蓄著湿意,她努力挺起背脊,等待著他。
他似在挣扎,瑶光感觉到身後略微沉重的喘息。

“有关於串铃儿的事,我十分抱歉。那是你期盼的梦想,却毁坏在我手上,
我绝非瞧你不起,你是好姑娘,有著极好的心肠,这百年的飘荡你既能忍下,要
修成正果指日可待……只是你不愿,没谁能强逼你。往後,我也不会再说些你不
爱听的道法,你愿学法术,我便教你。”他顿了顿,深深吸气,“若能,希望你
的串铃儿有个好归宿。”

瑶光猛地抬手捣住将要逸出唇的啜位,身躯这麽僵硬,酸楚漫天而来,她沉
浸其中,魂魄彷佛要分裂开来。

是她贪求,对一个不属己的男子,一份不属己的感情,是她贪求。这即是人
间情爱吗?苦胜黄连,酸楚亦甜,那串铃儿许下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她著实尝到
这滋味,已不後悔。

“谢谢。”道出这两字,没想像中容易,拭净冰冷的泪,她尝试为自己笑。
缓缓地,她掉转过来,小屋中仍是灯火昏黄,那白衫身影已不复见。

捏熄油心蕊,瑶光离开院落,在相同的地方流连。

月脂洒在她半虚半实的身躯,形单影只,可她的内心却不孤单,因有一番经
历,体验过些许情感,即使是哀愁,也是美丽的感受。

她可以喜欢他,悄悄的,不让谁知晓,只要静静的,已然满足。

对著天际一团月,她幽深地吐出气息,舒展秀眉,眸中有著氤氲的雾光。她
散漫拾步,往柏杨树方向而去,听著小河流声,想著女儿家的心事,毫无预警地
心战栗了起来,铃音声声敲击著她魂魄。

螓首一抬,柏杨树下不知何时伫立著男性身影,瑶光欢喜,飘也似地奔了去,
直到愈夜愈皎洁的月光由枝丫间的缝隙洒下,她瞧见他的面容轮廓,以及教他握
在手中把玩的串钤儿。

“你是谁?”

“你是谁?”

他的语气饱含戒备,偏向褐色的眼眸锐光闪烁;而瑶光则是愕然发怔,她以
为、以为是他又回来了。两个竟是异口同声。

“你、你瞧得见我?”她眸子睁得更圆。

褐色的眼细眯,一个极细微的表情,男子主动步出树影,整张脸清楚地展现
在月光下。“你是谁?”他口气稍缓,有著魔似的韵律。

应是具异能者,能凭肉眼见幽冥之事。瑶光不动声色,不想点破吓著了他,
只拘谨地笑了笑,“小女子是陶家村的人,公子,您手上的串铃儿是我的,请还
给我可好?”

“是我自树上取下的。”

“我挂上去的,忘了取下。”瑶光说著,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请还给
我。”不知怎地,感觉他脸色不寻常的苍白,是毫无血色的。

瑶光正思索,伸出的小手猛地教他握住,男子的掌既冷又冰,紧紧包裹住她
的。瑶光一惊,使劲儿想要挣脱,他却整个朝自己扑倒,双双跌在地上。

“你、你――”天啊!她脑中空白一片,奋力推开他的肩膀,急急爬坐起来。

“喂――”试著喊他,那男子毫无动静,瑶光小心翼翼蹲了下来,探了探他
的鼻息,还好,虽是气虚微弱,仍是一进一出。

翻过他上半身,这麽近的距离,瑶光发现他挺年轻的,约弱冠之年,身长与
文竹青相当,不如他清雅俊逸,五官不如他好看,可能是病著,连肤色也白得没
他透亮。

瑶光啊瑶光,你这麽比较是做什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掌中的串钤儿取回。虽然,她告诉过文竹青,重新把
铃子系於枝丫是为寻另一段姻缘,那时,她赌气的意味重了,想要他晓得,他不
要她便算了,这世间总有谁相思与共。

可如今串钤子让此人取下,光看他握在掌中,她一颗心都狞了起来,不喜欢
呵,就是……不喜欢。

“公子?”见他眼睫稍动,好似回魂了。

褐目一张,锋芒流转,瑶光教那高深莫测的幻色吸引,是人的眼睛吗?她怔
怔想著,嗅到紧绷的气息,身子不由得离他远些。

“多谢……姑娘。”他彷佛知晓眉眼太过凌厉,收敛了敛,缓声道谢。

“呃,我没帮你什么。”瑶光起身欲走。

“是我不对。冒犯了姑娘。”他对著她背影道,气虚地咳著,勉强又说:
“自小我就有心窝痛的毛病,我是……这几日才由京城迁移来此的,这边好山好
水,适合养病。”他唇角无奈地上扬,双目瞧著缓下步伐、半转过身的瑶光,
“家人将我看顾得紧,我是趁黑溜出来岸边散散步的,没想到老毛病又犯了,才
会捉了姑娘的手,若有唐突之处,真的对不住。”末了又咳了起来。

瑶光不知该不该相信他。“你病著,快回家去吧。这儿夜来水冻风寒,你、
你别再待下。”她朝他微微福身,掉头离去。

若教他知悉她的身分,莫不吓坏了他?!瑶光如是想,却不知身後那对诡异
的眼,已将她看得透彻……

半鬼半仙体,却有人的思维?呵,有趣。

在抓握她的手时,便知她非生人,无鬼魂的虚幻,无精怪的妖邪,仙灵之气
虽浅,却十分清明。再有,她的笑顶可爱的。

吞噬这样的灵体,应该能助长他恢复伤势。

无色的面容灰沉苍白,想起抓鬼老道刺在心窝那一剑,他全身关节尽僵,褐
色的瞳燃烧熊熊炽焰……

明知不该想,瑶光好烦好烦,就是控制不住思绪。

“静心。”一贯温和的中低嗓音。

静心!静心!他又不是她,怎知她心中澎湃?!此劓,他正自教她结手印时
气贯之处,修长的指按在她手背上,两人肌肤相触,微微刺麻、好生烧烫,她感
受著,心音急促,如何静得下来?!

“我、我忘了下一个该怎麽打,是左手食指在上?还是右手?”不是忘,是
压根没记起来过。他若保持距离、以口述教导,瑶光说不定学得快些。

“结印要意随心行,重气法,不仅顺序要对,口诀亦是。”他长指施力,将
瑶光纠结成团的十指震松,语气温和中带著少有的责备,“心不平气不和,如何
意念贯通?你既然要学,就好好学,别浪费我苦心教你。”

“是我错……对不起。”她望入那对静谧无波的眼瞳,很快地垂下眼睫,重
新盘腿坐正,声音持平,“我会好好学。”她不想他生气,虽不曾见他发脾气的
模样,但流露在言语上的责备,已教瑶光难受。

深深瞧著她,文竹青内心实是波折起伏,他多久没动怒?

一向是心如止水,凡事淡然面对,他不沾世俗情爱,在阴冥界中一切清楚分
明,善则赏、恶则罚,如规如矩,刻画出严谨而安全的范畴,任凡间人情世事!
来到森罗殿的明镜前,绝无虚言假象。

这般的岁月他过久了,也惯了,且到她的出现,引起不该有的兴味,在止水
中投下一颗小石,生起涟漪,添了乱。

见他迟迟不出声,瑶光压制体内千斛万斗的情愫,双眸直直凝在某点。

“我会尽力学的,待学成几分,有了自保的功夫,我独自在这水岸,大哥也
能放心,届时,你就毋需日日来教导我,倒也解下一个包袱,不必再受拖累。”
她唇边轻扬著笑弧,迳自合眼暗默口诀。原来,心与体可以分开,一个喊著疼,
另一个却能以笑相迎。

胸臆泛起怪异的刺疼,又是这莫名情绪,只在对著她才有的症状。

“你不是包袱。”

错了。对他而言,她确是累他不少。

因她阻挠,他不得不亲自出马解决大声嫂的事;受大哥所托,在此魔胎乱世
之时,他得看顾她的安危;她流连不走,想陪著小豆子一段,却未思量自己身上
的阴寒之气可能伤了那孩子,到得後来,仍是他扛下这个担子,教一个孤儿奠定
弘志,谋求生存之道;他对她说道,她不听,教她法术,她又无法潜心修行。

再有,串铃儿之事已教大哥知悉,大哥那句豪放狂语不时在她脑中盘旋――

本大师就不信,我没法将妹子嫁他为妻!

会引出怎样的风波,瑶光已不敢想。这般模样,她不是包袱是什麽?忽而,
她微微笑开,故装无谓。

“是呀,我不是包袱。你要教我变成一坨包袱的法术儿吗?那肯好玩啦,将
来谁恼了我,我便念念咒语,把他变成不动不支声的包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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