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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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遥遥相望
　　唐朝武则天在位时期，他，是皇宫里百年苍松中的一株劲松，已具灵性，俊拔、沉稳、默然、坚定有力；她，是皇宫里百花中的一株牡丹，艳压群芳，于雍容华贵中透出一种清雅，一种伶俐。
　　他，历经百年风雨，阅尽世事沧桑，炼就了淡定性情，无欲无求；她，娇弱柔美，未经风雨，遍受世人的称赞和惊叹，对人世有一种单纯的好奇和向往。
　　他和她分别住在皇宫中不同的别院，不曾相识，不曾相知。
　　那是一次为期一个月的赏花大会。她和姐妹们被搬到了松林前的一块空地上。
　　虽有百花争芳，他却一眼就看到了她，从她那迷茫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的清高，她的孤寂，她的外柔内刚，她那傻傻的愿望。做人有什么好？他在内心里对她说，除了痛苦便是悲哀，真是自寻烦恼！
　　虽有苍松一片，她却一眼就瞧见了他，震慑于他的稳健，他的沧桑，他的落寞，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神令她看不透、猜不着，如果我是人就好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那样就可以走到他的身旁，读懂他了解他。
　　他和她的目光终于相遇，对望的一刹那，是灵魂与灵魂的碰撞。他的心一揪，难道我也要卷入世俗红尘之中，承受痛苦的煎熬？他想逃，便转开了眼睛；她的心一紧，却是惊喜：尘世百年，终于找到令自己心跳加速的灵魂，一丝娇羞，一点矜持，她低下头，欣赏自己剪裁合体的一身绿衫。
　　他觉得，她虽单纯，却好美，美得令人窒息，美得让百花失色，美得使他自惭形秽；她觉得，他真稳，稳得令人感到安全，稳得让她有种想依赖之感，稳得犹如一面镜子，照出世人的善变与不定。
　　她的美丽，是我承受不起的，是属于全天下的，我配不上她，他这样想。
　　我的美丽，只为他而放出光彩，世间万物只有他才有资格欣赏，她如此思。
　　他惊讶于她的优雅，她的清丽，她的豁达，她的聪明。他不敢看她，每多看一眼，心中便多一份犹豫和惶恐，怕自己平静的心不受自己控制。百年之间，他见了太多的悲欢与离合，深知简简单单一个情字，却是天下最利的剑，最毒的药，害人之深，伤人之痛，不可体验，无可思量。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做一株普普通通的不老松，无牵无挂。
　　她折服于他的深遂，他的沉默，他的刚毅，他对尘世的一目了然。她喜欢看他，每多看一眼，心中便多一份依恋与仰慕，能找到自己的所爱，这是运气，她觉得很幸福。而且她知道他一直很关心自己，他常常注视着她，目光中饱含了赞美，可是当她看向他的时候，他就转过了头。但她相信自己的感觉，他欣赏我，她这样告诉自己。
　　她开得更美丽了，艳而不失雅，华而不失静，引来了更多的欣慕与钦羡。他，却更加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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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神为何日益热切，是爱上了我吗？他不安起来。不，不行，不能让她有这个念头，那会害死她的。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躲开她的目光，并且开始打破沉默，不时地称赞一下别的花：月季，你好雅致，清丽大方；芍药，你很娇艳，柔媚亮秀；刺梅，你冷傲神秘，魅力无比；……他略显轻浮地跟她的姐妹搭讪，说些有趣的话，逗得她们咯咯直笑，花枝乱颤，就是不理她，不跟她说话，一句都不说，从来都不说。
　　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她先是不解，然后是伤心。你太自以为是了，她对自己说，你以为你长得还算不错，他多看了你几眼，就是爱上了你？你是不是不够美丽？你是不是有些张扬？他不想看你不愿瞧你，那是他的事，你为何要伤心？她一面检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一面为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耿耿于怀。她一下子变得憔悴起来，失去了光泽，香气也日益单薄。
　　她是皇上最爱的牡丹，人们对她的惊人变化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给她检查枝叶、土壤、水份、温度。可是，心，病了，这些外在的客观因素岂能治好？赏花会还有十天，她就被搬走了，搬到一个暖房里，找来国中最好的花医、花匠，阳光、温度、湿度、土壤、养分，一切都调到最适宜的条件。而她，却一直枯瘦下去，毫无起色。终于，花医和花匠联合宣布，她已经无可救药了。她被送回到姐妹中间。她虚弱的对她们笑笑，默不作声。姐妹们围着她唧唧喳喳的，有的心疼她的暗淡无光，有的嘲笑她的毫无生气，谁都不知道她是为何突然病倒的，都说这病来得太突然、太迅猛，不知谁说了一句，不会传染吧？呼的一下，大家便又散开，另聚它处。会传染吗？她苦笑了一下，爱情会传染吗？那，是谁，把这无望的爱情传给了她？又是谁，把这爱的痛苦、爱的悲凉、爱的心绞力瘁传给了她？她又会把她现在所承受的一切传给谁呢？没有回答。看着姐妹们的快乐，她想，我还是自己承受吧。正因为她爱过、痛过，所以爱的个中滋味她一清二楚，她不想让别人跟她一样受苦受难。但是，爱来了，躲不掉的，任谁也躲不掉，真的躲不掉，想尽一切办法也躲不掉。那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又有谁能躲得掉呢?
　　赏花会已经结束好多日了，姐妹们却仍沉浸于其中，津津乐道。“那棵劲松，他好帅。”“是啊，特别的有味道。”“嘻嘻，什么味道？难道你品尝过？”“是成熟的味道，是玩世不恭的味道，不用品尝，也能看出来。”“他的嘴真甜！”“是呀，人家赞你雅致，清丽大方呢。”“怎么，吃醋了？他不也夸你什么柔美什么娇艳吗？”……
　　姐妹们都在议论他，为他争风为他吃醋，她们也爱上他了吗？可是她们为什么没有像我这般悲苦伤心？他到底具有怎样的真面目？是成熟？是沧桑？是沉稳？还是轻浮？是玩世不恭？是做作？他在演戏，是个好演员，让她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她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梦，梦醒来，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她，单纯，心静如水。但是，她的心在枯萎，她听到了那个声音，很真切地，苦涩，冷裂、无可奈何。她想振作，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根本就管不住。她的心，已经不属于她了。
　　“那株牡丹，真是艳丽。”“错，是雅丽。”“你们说的都不对，她是集华贵、简雅、清纯，妩媚于一体，根本就是个奇迹。”“只可惜，后来生病了。”“怎么突然间就病了？真是世事难料阿！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好了没有？”“不知道啊，听说送在暖房呢。”他的兄弟都在议论她，他不置一词，沉默不语。
　　她爱上了我，这么一大片的松林，她独独爱上了我，而且她那么的迷人。他的内心深处油然滋生出自豪与陶醉，表面却不动声色。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好，真的，情一字，是个魔鬼，惹上它，你不仅会失去自我，连灵魂也会被它吞噬掉，你会好起来的，很快就会忘掉我的，很快就会恢复光彩的。他在心中这样告诉她，也告诉自己。可是，他不知道，为爱而受的伤，那是永生的痛，几世轮回，也难以愈合。下一辈子，再下一辈子，即使淡了，即使忘了，潜意识里，还会隐隐作痛，没有理由的疼痛。
　　那么一大片的松林，我为何独独爱上了他？而且他根本就不在乎我。她百思不得其解。心，好痛，我要死了吗？这个世界一片灰暗！她对生命已经失去了兴趣。娇嫩的绿色在她看来涂了一层惨淡，奔放的红色对她来说犹如血腥一片，她闻到了死亡的气息，那种神秘的味道，让她安心，令她平静。
　　“你听说了吗？皇上的寿辰快到了。她下了圣旨，要我们竭尽全力盛装打扮给她助兴呢。”“可是，现在是冬季阿，这么冷，腊梅还行，要我们开花，这不是开玩笑吗？”“开玩笑？你敢说皇上的圣旨是开玩笑？你是不是活腻了？听说，不仅要求我们开花，还须怒放，不然，轻则重笞三百，重则碎尸万段。”“不会吧，这么狠？但这是违背天理的事情阿。”“天理？什么是天理？皇上是天子，她的圣旨就是天理。再说，没有这狠劲儿，她一个女人家，能稳坐在那儿？”“唉，还是老老实实地开花吧，拼了老命也得开。反正我也没几年活头了。”“哼，你没活头，我可是还年轻着呢。”说归说，吵归吵，这都是私底下的折腾，到了那天，谁又会跟自己的生命过不去呢？逆季而开，顶多虚脱生病，就像牡丹那样，但不会死，可如果违背圣旨，碎尸万段，那将是怎样的折磨？真是不可想象！所以不仅要开，还要开的最美最艳，反正牡丹也病成了那样，这天下第一，也应该换主儿了。每一株花心里都有一个盘算。谁不想天下第一呢？又有谁能抗得住天下第一的美誉的诱惑呢？
　　碎尸万段？正合她所意。她急需离开这个伤心地，无论什么方式，都行。或许，死，是最好的选择。死吧，死了就解脱了，一了百了。
　　女皇寿辰那天，百花齐放，姹紫嫣红，芳香四溢。只有她，执着地固守着枯枝，无声无息。小小一株牡丹，不知天高地厚，武则天大发雷霆，命人将她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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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魂出窍的那一刻，她笑了，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
　　可是，死，真的就能摆脱一切吗？
　　那些过往的点滴，那些酸苦凄楚，那些恩恩怨怨，真的就能化为尘埃，随风而散吗？
　　即便已为尘土，也还是或在空气中飘荡流浪，或依附于某个时空某个物体之上，摆不脱，甩不掉，在尘世轮回之中，从一个轮回进入下一个轮回，继续起舞，继续缠绵，继续纠纷，继续让你感受着生活的无奈和辛酸。
　　就在她认为自己解脱了的那一刻，心里所想的仍是：他为何不爱我？我为何要爱上他？
　　听到了她香消玉陨的消息，他的心很痛，比他曾经所能想象的还要痛上万倍，万箭穿心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已于不知不觉中动了凡心，生了凡情。
　　千躲万躲还是躲不过，千算万算还是会算错。
　　难道，这就是宿命？
　　我们注定是没有交集的，他安慰着自己，告诉自己不要后悔。但是越来越焦躁不安，越来越心神不宁。
　　他觉得是自己害了她，是他亲手杀了她的，他要疯掉了。
　　她在的时候，虽然见不到面，却能听到她的消息。
　　她有多少棵分枝，有多少枚叶子，有几朵花，每一朵花什么颜色、有多少花瓣，她待在哪里，她的病怎么样了，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是大家瞩目的焦点，他的兄弟争相地传诵着她的一举一动，但是说完了，就过去了，没有谁刻意地记着这一切。
　　只有他，很细心地记住她的每一点每一滴，每一言每一语。
　　如今，这些点滴，已成为他的鸦片，回忆了，想了，念了，会让获得暂时的平静与飘忽，继而便是难以承受的痛苦，仿佛万只蚂蚁在啃食着他的心；不思，不牵，不挂，就好像生命没有了空气和阳光，很空洞，一片荒芜，要死的感觉。
　　我是爱她的。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心。
　　可是为什么，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知道她的可贵？难道有缺憾的东西真的就是最美的？难道这样才令人回味无穷？
　　爱，就这样难以出口？
　　不敢正视自己的心，不敢承认自己的爱，这样的爱，是真爱吗？他还配说自己有爱吗？
　　他终于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曾几何时，百年时间对他来说，恍如片刻。
　　而如今，每一时每一刻都宛如没有尽头，没有终点。
　　再让我看看她吧，只远远的看着，看她过得好不好，快不快乐，我不会打扰她已有的生活。他苦苦地向上天祈求着。
　　他的绝望，他的自责，他的执着，终于打动了上天。他把自己几百年的灵性作为交换条件给了上天。
　　于是，一天夜里，星空蓝的幽远而诡秘，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空穹，一个惊雷响彻云霄。
　　那么大的一片松林，只有他，划为数不清的焦炭碎片。
　　从此，他也进入生息不竭的尘世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