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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天地 』 这里有许多精彩经典的小说文章发表和刊登,以及许多网络上流传甚广的精华小说文章转贴。确实是不可不看的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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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11-27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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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子美--容器

(一)

“他像一个容器,现在他是一只鱼缸,里面游着许多宝贝般的小鱼,我是新来的一条不起眼的小鱼。但我希望他会慢慢成为一个玻璃杯,就像我给他讲的调制香水的容器,再后来,他会变成一个精致的香水瓶,只存放一种香水,我就是那种牌子的香水。”

  走进学校旁边的“快可立”快餐店,我就给女朋友猫猫说了这番话。这是家台湾风味的快餐店,老板是澳门人,经营正宗的珍珠奶茶和诸如火腿双蛋饭、“番茄薏粉”一类的快餐
,很受穿校服的中学生和不穿校服的大学生的欢迎。我们进去时,两对学生恋人在两个角落里。

  “坐得像条对角线,我们坐中点吧。”

  “这么说,你又有感觉了。”猫猫瞥了我一眼,司空见惯似的。

  “不能用‘又’,我必须纠正你。他是一个很精致的男人,跟那些搞艺术的男人不同。他冷静,语言简约,沉默时让你紧张和不着边际,让你难以离开又毫无约束,突然沮丧又突然像孩子般喜悦。”

  “你在着迷。”

  “措手不及地着迷。”

  “他不像丹尼,一个粗糙的男人,每星期打一次篮球,一年四季理着小平头,我说话有80%的时候他会问:‘这是什么意思。’然后偷看我的日记,在我外出时跟踪我。真是无法忍受!只有一辈子甘心做城市里的村姑的女人适合跟他生活在一起。”

  “但你跟他待了半年,他还请我们吃纽西兰牛扒。”

  “所以我现在宁愿抽劣质的烟,坐公共汽车,吃五块钱的快餐,做一个快乐的灰姑娘。我终于有了这样的力量。半年了,我写不出任何东西,像一根朽木。真不如去死。”

  “快可立”的人多了起来,我说得激动,嗓门也不由提了起来。又进来一对学生恋人,男的是我们同班同学,一只呆鹅,居然还有一个清秀的女朋友,穿着敞开的白色外套,书包垂到屁股上。当然我和猫猫都装做没看见。

  “他还能有这样的女朋友,不过看起来很普通,没有个性,没有主见。”

  “刻薄别人一直是你的特长。”

  “我看人向来很准。”

  “那你说我是什么?”

  “垃圾,罕有的垃圾。”

  “你在鄙视我?”

  “你怎么能这样想?”

  猫猫委屈地看了我一眼,她以为她的刻薄让我生气了。可爱的小姑娘。我不由得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脸。

  “那天有些醉了,让他亲我,他就是这样轻轻碰一下我的脸,然后说有女朋友,不能那样做。我没有失望。他真的是个精致的男人,干净得让人歉疚。他的女朋友也是一个精致的女人,不故作高雅与矜持,款款大方,富有亲和力地微笑,像他喜欢的酒吧。仿佛自然而不自知的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那晚,她站在弹钢琴的外国佬旁边,纤纤的手儿扶着腰,稍微仰起脖子,用美声‘啊――啊――’地歌唱,更像一种训练有素的放纵,可她也许不知我也被此打动,那种别人学不来的美……”

  “那你做不了他的香水哦?”

  “你知道有时,欣赏比爱慕或者占有更动人。他是一个很好的容器,现在是鱼缸,我游弋在水与草之间,好奇而慢慢变得纯净,和许多美丽的鱼儿在一起,并且爱着她们,爱得开始有些想哭,如果没有鱼儿愿意离去,我不会自私得只想做香水,可他也许会老,再装不下太多东西,直到成为不再热闹的香水瓶。”

  “你时常陷进自置的幻想中出不来,这会要了你的命的。”

  “我是水,难以定型的水,生来就不甘寂寞地奔腾,一点儿都不顺利地、跌跌撞撞地奔腾,不知要到哪里去,一点儿主意都没有。所以我只有两种结局,变成了冰,或者有个很好的容器,让我继续是水,很精致的水。”

  “可遇不可求。”

  “所以我去爱,榨干了地去爱。呵,你是不是觉得我像许多文人那样言不由衷。”

  “不过是一种自恋的情怀。”

  我禁不住又伸手抚了下猫猫的脸,不容置疑,我是很爱她的,即使有时她背叛我,她冷落我。只是那么几次,我们毫无前提却又不约而同地流泪,我便觉得她是我生命中不可多得的人。惟一的一次,我梦见了她,在午睡中,醒来呜呜哭了半天,然后开始自慰,惟一的一次自慰。每每想到她要去上海,就疯了一样地难受。

  “他长得高吗?”

  “不算太高。很清晰的一张脸,但不完美,鼻梁上有一颗很清晰的痣。眼睛也很清晰,尤其我发条一样地说话,而他耐心地看着我,没有表情,除了很少数时候,漾起淡淡一丝笑意,并不温馨的笑意,无从捕捉他的情绪,甚至我会认为那是心不在焉。”

  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猫猫碟子里的葱菜肉丝剩了一大半,我的却只剩几根红辣椒丝。一直在说话的人是我呀。

  “你不能这样吃饭,好端端的一张脸都快成苦瓜了。”

  “都是讨厌的测试给弄的。”

  “交卷的时候,老师对我说:‘以后上课再说话,就取消你的听课资格。’奇怪她不说取消我的考试资格。”

  “你有个毛病,说话时非得盯着别人的脸,老师一看就知道。”

  “我今天对‘超越’有了一个新的诠释,就像我这次破天荒拿到了奖学金,它使我对大学有了重新认识的兴趣。”

  “罕有的垃圾。”

  “我决定用这笔奖学金买一瓶CK香水,他用的牌子,在圣诞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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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11-27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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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从“快可立”出来,猫猫眯着眼睛,她总是不适应阳光,睫毛很长,大概也是用来应付阳光的。

  “你越来越像一只猫了。”

  “我懒、脏,是只讨人嫌的猫。”


  “我不了解你,但喜欢你身上与生俱来的牛奶味。”

  “早产儿,哺乳期母亲生病,喝牛奶抱猫长大的孩子。”

  “体育素质班的宠物,永远考不及格的50米跑。”

  推开宿舍的门,四个女生围在电脑前看《本能》。一个很胖,刚恋爱就管她男人叫老公;一个很高,拿了三年奖学金却被保送到全校最差的专业读研;一个很贤淑,是我们的主席夫人;一个脸上有长不完的青春痘,每次恋爱都以四个月告终。

  播放时间显示24:53,就是说我错过了莎朗・斯通在高潮时用冰锄凿死男人的一幕,只能看到没有穿内衣的莎朗・斯通在一群警察前,更换坐姿和抽烟。有评论指出好莱坞明星应该在影片中戒烟。

  走向我的床,两本《中国历史大辞典》还摆在那里,一本贴了科特凌乱的脸,另一本贴了科特的妻子抱着坐在墙根的他,只能从她指缝间看到蓬乱的头发。10月29日还未到来,怕它落了灰尘,拉一张脱了线的红毯子将它盖上。外公和爷爷死的时候,棺材上也盖红毯子。这辞典是一份生日礼物。

  我得走了,坐543路公共汽车回华西街44号602室。

  下车后才发现,其实车站离华西街44号那么近。100米的街道,拐个弯就是密密麻麻贴着“疏通下水道”、“大众搬家”、“家电维修”广告的楼道,和橙子的旧情人住的地方一样。

  窄窄的楼梯通向暗处,橙子的楼梯应该通向光明,但他爬楼梯时和我一样累。某次我打他的电话,一阵“笃笃”的脚步声之后是他“呼呼”的喘气声,他说他正在上楼。他有许多个名字,写许多文章,女主角都是1996年8月16日分手的情人,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发条橙子》,我便确定他叫橙子。我也写他,称做“另一只橙子”,纯粹为了区别。把他写得很小资,把他的房间说成有落地玻璃窗,挂油画森林般的窗帘,听黑胶唱机放出的音乐,喝手工磨成的咖啡。但容器不同,他抹名牌香水,不喜欢日本人写的小说,比如《挪威的森林》。可能因为容器不属于双鱼座。

  我从橙子那里知道容器,我跟容器说起橙子。 

  “我原来不知道离婚证是什么颜色,他告诉我是绿色。”

  “他说自己是个红绿色盲,却又能分辨结婚证和离婚证的颜色,可见他说谎。”

  “我很喜欢他乐评的风格,一点儿都不像乐评。”

  “像情爱小说,白而瘦的女人。”

  “那是他的老婆,短暂的两个月。”

  “不,那是他四年的恋人,他不喜欢偶数。”

  “哦。”

  “从《巴黎最后的探戈》开始,我以为他不会再写他的爱情白皮书,因为他说他要写性,写不同时间、地点、天气、频率的性,可后来还是写。你看《夏天尽头》,还是8月16日的暗号,不过不再重复提他伤心的麦当劳,和情人说分手时,他打的那个饱嗝。他写草地,移动的密云,还有当情人说喜欢与牛有关的一切食品时,他故意问:‘那么蜗牛呢?’”

  那一次,我是准备与容器谈情的,可我与容器无情可谈,只能谈橙子的爱情。

  刚认识橙子时,我经常强调杜拉斯的名言:

  “我爱这样的男人,他不幸,爱上一个女人却不被这个女人所爱,这种男人是我首先想要的。”

  可认识容器之后,我又发现了《广岛之恋》里头“纽维尔与广岛”的关系,开始说:

  “在爱情里死过一次的人,大多数因为有广岛而活了下去,极少数的,在生命里等待漫长的死亡过程。”

  我以为,它包含的正是橙子和容器的爱情。橙子只有一个白色恋人,而容器有了新的“啊啊”美声歌唱的小甜心。

  六层的楼梯真够长,推开602房的门,这个仅仅住过四十八天的屋子,变得越来越有我的脾气了。不太空,塞满心事。半小时里面,居然有三个人打错了电话进来。

  “喂,水清在吗?”

  “不在。”

  “喂,阿勇在吗?”

  “不在。”

  “喂,哦,我打错电话了。”

  “喂,吃饭了吗?”

  “没有。”

  “在干吗呢?”

  “写小说。”

  “需要我回来吗?”

  “无所谓。”

  “你的情绪越来越糟了。”

  “错,情绪很好,回到自我的世界里来了。”

  “我需要做点儿什么?”

  “第一,你不要跟我说话;第二,你不许再碰我。我不再是你的宝宝了。不要打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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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11-27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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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是怎么来到这个40平方米的屋子的。

  那天我想跟冲冲说话,在很大的会议室里,冲冲在白板上写写画画。

  “我教你文案的基本写法,先是标题,喏,这样,接着是内文,喏,这样,然后是常规文案。”


  “我想知道附近哪里可以租到房子。”

  “我给你找张中介的名片,要怎样的房子?”

  “带电话的,上网用。”

  “一个人住?”

  “合租。”

  “找一个女伴?”

  “跟我男人。”

  “哦。”

  下班后,丹尼赶过来了。他任何时候见到我都很热情,兴高采烈地抱住我。

  “怎么样,去哪里?”

  “我想先吃饭。”

  “吃什么?”

  “前面有肯德基,对面有松林居,旁边的排骨粉做得不错。”

  “那你要吃什么呢,宝宝?”

  “我要去见中介。”

  丹尼笑了笑,俯下头,可恶的嘴唇又贴了过来。他一天要喝10杯水,这些水转化为尿液、唾液和精液,比例大概为9∶9∶2,有1/2的唾液输送给了我。

  其实他是个长得很绅士的男人,像巴士站牌广告上穿佐丹奴的模特,猫猫的评语是“标致”。奶牛,也就是那个管人叫老公的胖女孩,第一次见丹尼就兴奋地叫:“好看。”所以我说他恶心,没有人相信。

  我一直喜欢中等偏高身材瘦削的男人,最好还有淡淡一层的黑眼圈,看起来固执又脆弱。所以丹尼的健康均匀讨好不了我。一回我们发生争执,他愤愤地说了句:

  “你就是喜欢瘦男人。”

  我居然哭到浑身乏力,那种痛苦就像是郝思嘉扯了窗帘布做雍容华贵的衣裙,却被白瑞特从她手上的老茧识破真相,而遭受冷嘲热讽。

  我说要打车去见中介张小姐,车走了150米就停下了。

  张小姐是个中年妇女,皮肤白,鱼尾纹多,眼睛细而长,看人时神情冷漠而狡黠。操一口流利的粤语,长得却像湖南人。

  “要多大?”

  “一房一厅。”

  “要多少钱的?”

  “七八百块。有电话。就在这附近。”

  张小姐从抽屉里摸出一串钥匙,每根钥匙都挂着白纸条,上面写着比如:“华西街44号602房1X1、电话、1000元”这样的字眼。她抽出其中3根。我们上路了。

  进了中山四路的一条巷子,旁边就是工地,轰隆隆的机器声呈上旋式传播。楼房的年龄应该比我大,墙是四环素牙颜色,历史悠久的菜汁、茶渍写意地搭在上面。不解的是,这样年久失修的楼房里居然还有人搞装修,装修的目的是出租个好价钱。

  墙上的白粉末像要随时从老女人脸上掉下来的妆,电话搁在一张脱漆的方桌上,方桌是屋里惟一的家具。带了个阁楼,也是空的。

  房东正在修门,轰隆隆的声响音量大到失控。我们说话像隔着车水马龙。

  “有热水器吗?”

  “有啊!”

  “能用吗?”

  “什么?”

  “炸弹掉下来了。”

  “哦。”

  第二根钥匙把我们领到张爱玲的故居。

  对木头和石头向来缺乏常识。所以指着古式的太师椅:

  “大理石吧,不,红木、柚木、要么檀香木吧?”

  那床应该是明清的珍品,又像收藏家从乡下弄来的。窗框框摇摇欲坠,有没有花梨木做的窗呢,因为花梨木扶手是很有名的,想到精致就想到花梨木,正如想到小资就想到芝华士,可惜窗外早已没有旧上海。

  “你们是干什么的,哪里来的,有没有户口?”

  虚掩的房门被推开,居委大妈来势汹汹,她的青春期与红卫兵一定有联系。

  “我们是打扫卫生的,马上就走。”

  张小姐向我们使了个眼色,这时才发现鱼尾纹原来可以像脉络分明的花瓣。如果再感性一点儿描述,就是忧伤透明的花瓣;如果换个比喻,就是一颗子弹穿过玻璃的裂痕,没有碎片。丹尼拽了拽我的手,他也有鱼尾纹,可他分明年轻。忽然觉得人的一生就是鱼尾纹,它孕育、形成、发展、深刻,最后一动不动地留在那里,不再因微笑或恸哭改变多少。

  第三根钥匙怎么也转不动。

  房东的爸爸拄着拐杖赶来,拎着乖孙的书包,这旧书包已成为他的手提袋,里面装着汗巾、手电筒、钥匙、小人书。他的头发已经银白,抖了半天,才掏出一串钥匙,试了一遍,没有一根是合适的。

  “错了,嗯。”

  “还有没有钥匙。”

  “没有了。”

  “撬门吧。”

  借来工具。老人抖了半天,掏出手电筒,刚拧亮就灭了,再拧,不亮了。

  “坏了,嗯。坏了。”

  老人心疼不已地反复拧他的手电筒。他的老伴还在不在世呢?

  房子放盘已有一年了,价太高,所以等着发霉。

  厅里的灯管有个接口脱落了,线还连着。老人按了一下开关,没有反应,再按,还是黑暗。

  “坏了,嗯,坏了。”

  电话也坏了,空调也坏了,冰箱通不上电,煤气瓶废置久了,像具腐烂的尸体,熏鼻的臭。没有阳台,防盗网是80年代的款式,从厨房的窗口连到卧室的窗口,油烟的颜色。

  “我不能住在一个没有阳台的地方。”

  “这个煲你们用吗?不用我就拿走。”

  老人从厨房出来,又慢吞吞进了卧室,打开壁柜,把粉色的被子拿出来抖了抖,又放回原处。老了,要么孩子气地珍惜一些东西:穿旗袍的黄照片,纯金头的派克笔,粮票布票毛主席像章;要么就连记忆也失去了,患上老年痴呆症,被锁在屋子里,森森地抓住窗栏,有天出去了,就走丢了。

  所以我们最终搬进了华西街44号602房,有个可以望见内环路的大阳台,没有一件家具,在这生活过的人只留下两张泰坦尼克号的剧照。疯狂地造爱,生儿育女,并且快乐地过日子。与我们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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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11-27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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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丹尼纵有印度式的虔诚,法国式的假坦诚,德国式的高超技巧,也无法顺利进入我。

  “我与男友无性同居。”

  “不可能,男人做不到。”


  我与容器第一次约会,就谈到这个问题,但我只能和丹尼解释。

  “你从来没有过高潮吗?”

  “我性冷淡。我们一直在过家家。”

  是的,常常放着《村上春树爵士印象》,开始拖地板,除了厨厕,只需让白色的棉条在三十二平方米的地板上蹭来蹭去。接着,我们共用一把牙刷刷牙,丹尼有次挤了六厘米长的牙膏,见我皱眉头,从此只挤三厘米。洗面奶是女士碧柔,丹尼其实更喜欢牛奶香味的。他的程序多一道,刮胡子,有天刀片坏了,我建议用我的剃腋毛刀,他兴高采烈试了一回,效果槽糕透顶。好了,开始冲凉。每到这时他最有兴致观察热水一喷下来时,我乳头颜色的变化,深红,嫩红,很快就呈粉红了。他总要紧紧地抱我几次,眷恋得像生离死别的亲人。

  我们裸体在客厅和卧室间穿梭,有时跳贴面舞,有时在地板上翻滚,有时肆无忌惮溜到阳台上,把换下衣服扔进洗衣机,有时我拿着一本《经典电影》,他拿着一本《用TCP/IP进行网际互连》漫不经心地翻来翻去。

  夜深了,在床上抱成一团。

  他让我叙述我的初夜,他说一定有什么曾深深伤害我。

  “我没有初夜,流血的时候已经是一把钳子捅入阴道,热乎乎的消毒水灌进来,我在叫,叉开的双腿在冰凉的钢架上弹跃,手抓不住任何东西,搅拌,清洗,医生的责备。一切终于停下来了,医生问需不需要看一眼那团肉,我说在药水瓶里见过,一个月的胎儿没有成形,像美丽的黄珊瑚。

  我没有初夜,但梦里去过海,超过了身体极限的海,沉到了无法呼吸的深处,听不到地面的声音,看不见云朵,找不出回到地面的理由,失去了知觉。醒来时,浮荡在水面,珊瑚已经潜入我的身体,而我不能要它。”

  丹尼说我在骗他,想了想又说不懂我在说什么。

  “不,我去过真实的海,还记得吗?那次我们在三亚潜水,背着很重的氧气瓶,在40米以下见到了色彩斑斓的鱼,软滑的礁石,还有珊瑚,我的耳膜刺痛,但很快乐,我想脱掉面罩,直沉海底,但你和教练都紧紧抓住我的手。我再也回不到海了。所以要找一个容器。但你不是,你只是氧气瓶。”

  “睡吧,别胡言乱语了。”

  我侧过身,泪水流到嘴角,很咸,海水一般。我含着海水睡去,无梦。

  丹尼不喜欢这种梦呓,他的简单生活就是去酒吧,或宴请宾朋,有个听话的女人可以在无聊的时候陪他说话,夜深时搂她入眠。

  当我了解华西街44号602房的生活由爵士乐和过家家构成后,开始向外部空间扩展。

  推开门,首先是垃圾篓子,住满一个月后,还没人来收垃圾费,房东说很便宜,十几块钱。

  傍晚七点,铃声从天而降,收垃圾的人来了。这时候可以见到邻居的身影,601房倒垃圾的是四十光景的男人,矮小,黝黑,整天绷着脸。刚搬来时,他指着楼道里一张墨绿色的大方桌:

  “听说这张桌子是你们扔的,挡路了。”

  “不是我们扔的,为什么要扔掉它。”

  “赶快搬回去,要不找人扔出去。”

  “我们不能搬别人的桌子。”

  “是你们的就是你们的,不想要了就说是别人的,乱扔东西……”

  我把门关上,相互再不搭话。

  次日,“砰砰”地门被敲得山响。打开一看,是个头发稀疏的老人。

  “阿勇呢,你老公呢?”

  “我没有老公叫阿勇的。”

  “啊,他什么时候来跟我摸两圈呀。”

  “我不认识他。”

  “啊,他把房子弄成这样了,打麻将的桌子也没了。”

  “……”

  “走啦,走啦,阿勇搬走了。”

  他的老伴拎着一袋西兰花,用肘尖碰了碰他。老人一边上七楼一边回头望着我:

  “你和阿勇有空上来坐坐,啊?”

  这是一个错乱的空间,不知什么时候我扔了桌子,是名叫阿勇的老婆,更有意思的是我要神经兮兮地向垃圾工人追回新买的台布和咖啡杯,垃圾分类把它们分到了食物类。

  从垃圾堆回来,刚到楼下,一个宽屏幕女孩走进视线。短发,但背后留了及腰的一缕,信步,左手掐着根烟,右手托着卷毛狗的屁股,她有160斤吧,年龄不足二十,胖脸庸懒得很,不傻气,很厌世。瞥了我一眼,向旁边的小卖部走去,中指与拇指掐住滤嘴,皱着眉头猛吸一口,像极某些男人的姿势。她打一个哈欠,狗也打了一个,弯下腰,狗便爬了下来。

  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有些梦游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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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木屐的踢踏声被清亮的高跟鞋声代替,橘色的高跟鞋价钱是595元,当我穿墨绿色裤子时,有人会委婉地说:

  “你喜欢强烈的对比色?”

  穿上棕红色的裤子时,有人又会讨好地说:


  “很有质感,名贵。”

  这鞋也越来越有我的爱好,跟不同的裤子谈恋爱,始终保持它的被注意力。

  不过,它的声音总和环境不协调。去见习的公司上班,十五分钟行程,它要过三次马路,路过二个报摊、三间五金店,长长的一排专营防盗门的小店。那些不绣钢门并不好看,生意也淡,不多不少地挤在墙面粗糙,灯光黯淡的店里,它们在待命,待价而沽,生来如此,贫贱地活着,从小店到平民之家,兢兢业业或者敷衍了事地活着。谁也不相信它们最终不会生锈。自作自受地活着。

  它在水磨石地面走时,声音又过于刺耳。它只提醒一件事:迟到三十分钟。

  它要绕过一面墙,墙上挂着些精美的广告作品,其中几幅是旧情人汉森的。

  它要踱进茶水间,一块木板插满员工的订饭卡,抽出我的名字,在A、B、C栏勾上一个,便是午餐了。偶尔也会写上“叉”或者“香”,那是叉烧饭或香骨饭。完了,扔进竹篮里。

  大会议室是方的,每天总有两三个创意会在这里开,如果闷着十分钟,老总就要生气,最厉害的一次把主持项目的AE气跑了。

  老总是个四十岁仍旧个性活跃的人,在白板写划遇上水笔不顺,往肩后任性一抛,阴沉着脸转过身来,见我们表情复杂地看着他,又若无其事把笔从角落里捡起,刷刷继续涂写。设计师用报纸裹一只活逮的老鼠逗大家乐,他禁不住伸手摸摸老鼠的脑袋,漾着富有亲和力的笑容:

  “不要处理得太残忍,啊。”

  他仍旧是个有魅力的男人,有魅力而不再有爱情的男人。有次,我们去“三顶绿帽子”踩盘,他穿得休闲,坐在窗台上望珠江东去,忽然沉思,高鼻梁勾勒的侧面很迷人。他的广告观念有些落伍了,但要保持权威。我时常担心在这群年轻人里,他会寂寞。偶尔也跟我说话,强调人的核心价值。

  正如许多会议那样,观察别人的小动作比倾听发言有乐趣。副总有只眼皮不时掉下来,无聊了就拿着风油精嗅来嗅去,烟抽得厉害;创作总监,喜欢拎一只像发廊里喷水瓶的大水壶来,却不怎么喝水,说着话忽然躺到大窗台上去,一具卧佛;徐小姐喝牛奶的勺子硕大,塑料透明,据说是吃麦当劳的赠品,漂亮妩媚,却总是饥饿着,有时急着插话,忘记拿下衔在嘴里的勺子,忽然客户的电话来了,她穿着丝袜跑出去。

  只有一个人从不参加会议――我们的行政主管:四肢娇小,腹部平坦,理着娃娃头,却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能干,电脑、复印机、打印机坏了,都找她;她富有创意。

  创意会上有太多让我分散注意力的人,轮到我发言,总是忘了该说什么。只有很少时候,在空调老出毛病的小会议室里,跟冲冲单独进行创意。他和我说话有个开场白:

  “先看看你能到什么程度。”

  这次先向我给出几道题,考察想像能力。

  “13的一半是什么?”

  “星期2.5。”

  “为什么?”

  “13在西方是个不吉利的数字,耶稣受难日,那天也恰是星期五。”

  “还有呢?”

  “电梯。”

  “为什么?”

  “要上13楼,上到一半,停在电梯里了。”

  “你的想像力太贫乏了,只把13当成数字。”

  其实我说到电梯,又开了一个小差,想起了橙子的《巴黎最后的探戈》,里面写到他与陌生女人在电梯停电的几分钟,用巴黎探戈的方式做了一次爱。我曾问橙子那是怎样一种方式,他不说,让我自己去看《巴黎最后的探戈》这部电影,我说那是部旧电影,看不着,他便让我去问看过的人,问了许多人,都不肯说。

  “好,继续。有个楼盘,它的其中一个特点是大,大门、大窗、大阳台、大厅、大卧室,比普通的要大上一半。”

  “特大码的衣服,XXXL,画面上出现三张擦皮鞋人坐的X型小板凳,加上一张独脚瘦高的木椅,推出一张超大超长的豪华沙发,四个休闲的老板坐在上面。”

  “四个人坐一张沙发,怎么也称不上舒适。画面也太复杂。再想。”

  “比普通长一半以上的豪华轿车,有五个车窗,上面分别映现门、窗、阳台、厅、卧室。”

  “再长的轿车,窗也大不到哪里去。算了,楼盘还有个特点,就是绿色设计概念,你现在想想这个怎么表现。”

  “把窗、阳台画在一棵绿葱葱大树的树干上。”

  “差不多是个鸟巢。”

  冲冲有些不耐烦,他觉得我没用。我也就自认为是了。

  从此只安排些不需想像力的事给我做。比如他们需要为一个楼盘提出S生活主张,让我去查英文字典,抠出所有以S开头的与生活概念有关的单词,我在图书室,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拿笔和薄,老学究一般的一页页地抠。

  再后来,他们让我去顺德送货,坐地铁去体育西取支票。我在体育西迷了路。可我喜欢去顺德,六个车座的车,只有我和司机两人。司机不需要闲聊,我静静端着本小说读,或者长时间发呆,往往在这时,会想起旧情人汉森来。

  他觉得自己特有才华,什么事都能干好。事实好像也是那样。离开大半年了,他的名字还时常挂在那些员工口上,他的作品也一直挂在墙上。新来的员工仿佛对他也很熟悉,哪怕就是冲冲,一次问他有否一举成名的广告人,他肯定地说是汉森,语气里带着钦佩。

  坐在车上时,我会想像汉森怎么过洛溪大桥,有没有塞车,是否跟我一样碰见过载满食品猪或者不锈钢管的车,是否也留意奥林匹克花园、碧桂园。我想像他在顺德做项目时通宵达旦疯狂加班的日子。我还能想起他家贴在墙上的作品,跟我在公司见到的一模一样。他不会像冲冲那样不耐烦,他把创意草图给我看,让我一起想像,还夸过我聪明。我们一起抽烟、喝酒,分吃半条罐头鱼,偶尔也分享一张床。我还能想起他说我是一只白雀。我还能想起他为我擦拭二十岁生日那天流下的眼泪,他说我把一年的眼泪都流光了,我却在那年流了最多眼泪。我还能想起,和他一起坐14路夜班车,他拉着我在陌生的街道狂跑,抱着我在滴雨的屋檐下唱歌。我还能想起,和他一起在地下通道,坐在弹吉他卖唱的流浪歌手旁边哼哼,伤害了歌手的自尊。我还能想起很多,在他离开广州的最后几天,还带着哭腔问他能记住些什么。可,我居然记不清他的脸了。

  后来,我重新记起他的模样。我在公司的旧文挡里找到他的名字,进入他的网恋记录,在他们的对话中找到了熟悉的描述:

  “我一直是,累了,又没有人安慰。有时想哭,但哭不出来。我初入行时有过连续六十个钟头干活,接着去客户那儿拿提案的记录,客户说:‘你该休息了。’我就哭了。”

  ……

  “我,坚强、倔强,爱幻想,满脑子歪主意。口花花,心专一。多数女孩认为我英俊,是黑马王子。男人味十足,但不爱修边幅,我认为不值得。”

  就是这样,他重新清晰了。

  网恋记录的时间显示他们从18:50聊到次晨两点以后。看完漫长的对话,已是傍晚七点。正是中秋节,公司冷冷清清。我毫无表情地离开。感到冷。在附近一家咖啡厅吃一份黑椒牛扒。然后打上一辆出租车,来到每个周日下午看电影的Take Five,要了一份血腥玛丽,坐在靠窗第二个位置。坐了很久,眼泪都流不出来。我掏出日记本,写我在酒吧看到窗外一个光着上身走来走去,不像失忆,也不像找寻什么的男人;写血腥玛丽不好喝,像番茄沙律拌了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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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11-27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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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居住在同一座城市时,我总努力忘掉一个人;等他到了另一座城市,再把记忆碎片重新拼贴。因为离开是终止,就像有时“好”是一个结束语。

  这种拼贴是场体面的葬礼。我穿上最庄重肃穆的黑衣,领口别一朵小白菊,哀悼、恸哭、诉说衷肠,像大多数人那样,不再对死去的人抱怨什么,而是在葬礼上温情脉脉把一切包装。


  参加完葬礼的人们,照常吃饭、喝酒、读报、通奸、欺诈。总可以有一个时间、地点、事件,继续生活。

  我坐在Take Five那么久,包括写完日记,喝完血腥玛丽之后,眼泪始终流不出来。决定中断悲伤方面的想像,开始联想电影。比如《重庆森林》里阿武一失恋,就会去跑步,让体内的水分蒸掉,这样眼泪就不会流出来。仿佛很有道理:跑步这么私人的事情。

  不管怎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今天也是。坐在了Take Five,就该忘记葬礼,而想与它无关的事,比如电影、容器、爵士、威士忌。在合适的时间、地点,做合适的事。

  “电影的发明实在是基于一个天大的错误,你自以为可以记录一个人影像,并通过重新制作,然后一劳永逸地将它进行投射。换句话讲,就是相信一段胶片比一块石头或者记忆更能够金刚不坏。这个奇怪的信念意味着,从格里菲斯到布烈松,整个电影史都在犯一个错误:那就是试图使电影比音乐更能表达概念,比小说更能描绘图景,比绘画更能展现情感。一言蔽之:是电影就不可能不犯错。”

  这是法国“新浪潮”著名导演戈达尔在影片《女人就是女人》中的旁白。我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从容器对它的译文中得知。容器喜欢音乐、电影与喝酒,没有稳定的工作,从不写作,只译作。

  电影接近我的时候,是不知不觉的。

  刚开始,我把电影当声像小说阅读。因为,我可能更喜欢小说。只不过,介绍电影的人比介绍小说的人要多。看电影是群体行为,是流感,富有传染性,感冒的感觉无人不知,还可以商量服用白加黑或康泰克;读小说则更像肝炎,它传染,但速度很慢,许多人带抗体,不可交流。

  我并不喜欢影院,尤其通宵影院。学校附近有几个小影院,任何时候都有股臊臭味,夏天蚊子多,看陈冲导演的《天浴》,我被叮了整整三十三个包。再加上有人在影院猥琐地偷情;看《泰坦尼克号》那样的大片,周围的人都捏着包纸巾,我却哭不出来。对影院的印象简直糟透了。

  真正看电影是从Blues Republic开始的。从法国片《碧海云天》、《理发师的男人》、《奠边府战役》、《情人》、《爱丽莎》,到日本片《燕尾蝶》、《东京日和》、《写乐的感官世界》、《梦旅人》、《盗信情缘》,以至香港导演杜其风系列。每周一、三放新片,二、四重放。

  从不喜欢做大多数人,在品味高雅的酒吧里看收藏多年的经典电影的优越感,已像一枚钻戒戴在我的中指。它一旦死亡,我会像寡妇那样郁郁而终。

  并且开始鄙视好莱坞商业大片,尤其最新卖座的那些。许多出租影碟的小店,外面挂一张黄的或蓝的卡纸,对《不可能的任务》、《透明人》、《纽约的秋天》、《U-571》进行排列,跟港台流行歌曲排行榜一样;还有许多“走鬼”,抱着一纸箱影碟兜售,抽出其中一张可能就是《美国丽人》,它诱人的花瓣肚脐封套也出现在所有报纸娱乐版。铺天盖地的盗版,无穷无尽的庸俗。

  当然这些经典电影在当年也是万人空巷的庸俗。惟一不同的是,没有盗版。弥久愈珍。

  布鲁斯最后一支曲子自然消失,投影在屏幕上拉开,缓慢成为真实的图像。

  那一次看的是岩井俊二的《梦旅人》,我要了罐苏打水,点燃一支据说在80年代象征前卫的摩尔烟,刚从西藏回来的女孩千菩就坐在我的身旁。

  “这是疗养院还是戒毒所?”

  “疯人院。”

  第一个镜头是一个女孩从轿车出来,死活不愿进一所围墙长长的白色大院。

  “镜头感很好。”

  当屏幕上出现女孩往身上倒墨水时,千菩赞叹一声。女孩叫可可,兴奋地往身上一直倒,一直倒,她要把自己变成乌鸦一般。

  “每天在墙垛上行走是什么感觉?”

  “不属于墙内外的世界。”

  “朴素的黑白色彩。”

  “精神病人诉说的真实。”

  成片成片的白布晾在大院里,穿白衣的病人在白布间穿行,争执他们的梦境。穿黑裙子,黑皮靴,打着黑伞的可可每天和两个穿白衣的朋友爬上围墙,在长长的墙垛上行走,捡到许多宝贝,见到撒腿就跑的孩子和传播音信得救的神父。一直走,一直走。其中一个捡到肢解的手,吓得一抖嗦,从墙垛摔下来,再也爬不上去,死在草地。可可和另外一个,浑然不觉。一直走,一直走。雨从天而降,他们清晰地记起并诅咒遥远的正常世界里的事情。他们接吻,可可举起捡来的枪,对准太阳穴扣扳机。满天的黑羽毛飞,飞。

  是电影就不可能不犯错。

  在持续电影中,在断续的对话中。我的摩尔烟,一次次伸向手腕。千菩浑然不觉。当黑羽毛飞起来时,一个焦黑的烙印已在腕上。千菩终于叫了一声:

  “天,你在干什么?”

  “疼痛想要溢出来,我就让它从这里来到了这里。”

  我指了指心口,又指指手腕。微笑地望着惊讶的她。

  “这是自虐。”

  “不,这是诱惑。电影的诱惑。毁灭的诱惑。”

  三天之后,烫处开始糜烂,脓,血;30天以后,它平静下来,成为一块永久的榆钱大小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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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11-27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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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疼痛不可消散时,只有转移。万物遵循能量守恒定理,疼痛也是一种。它具体,不只是光、热、水;它感性,切肤的、薄薄一层空气笼罩心膜的、蚂蚁在神经末梢爬行的;它延伸,成为比如疼痛的Blues Republic。

  再没有那样爱一个酒吧,把它的疼痛放入自己的身体,到另一个酒吧去继续。


  放电影的Blues Republic 死亡了。它成为喧闹的酒肆。虽然布鲁斯还在,墙上的毕加索画还在。最后的礼物为它准备,两本《中国历史大辞典》,贴上Kurt的头像。

  8月之后,便是Take Five Jazz Club了。

  第一次,放映《小武》和《苏州河》。从南京回来的高中同学己悦吵着要去,他还带上了小巧玲珑的女朋友和一个肥胖的新疆人。影片开始前,新疆人无比健谈,自顾自地说话。

  “己悦向一个屁股翘翘的女孩问路:‘知不知道一个中文名叫拿五的酒吧,看电影的。’女孩连忙点头:‘知道知道,下午放一部叫小母的电影。’己悦怔怔望着女孩,开始搜索记忆:我们在哪里见过,in the room? in the lab? in the bar? in the bed?然后深情叫了女孩一声:‘噢,小母。’

  “最好看的是男芭,阴柔之美。不像女芭,一天到晚《天鹅湖》,一天到晚那几个动作。上周末拿了张赠票去看芭蕾,她们在台上跳,我在台下配音,伸左手,‘噢爸爸’,伸右手,‘噢妈妈’,双腿一蹬,‘噢,我的天啊!’

  “这本杂志不能说好,它永远差那么一点点,这与它的主编有关,他永远差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不能说破,人民期待它每天变化一点点。

  “看,哪个扎辫子的男人,还留着山羊胡,双目炯炯有神,多有艺术气质呀,他可以是个画家,可以是钢琴师,可以是小说工作者,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他穿了一件25块钱的T恤,那卡通图案多粗俗,地摊上都在卖呢!

  “哦,这里的人,一个个衣着光鲜,表情虔诚,他们是在教堂吗?没错,今天是礼拜天,他们上教堂,上礼拜天下午的教堂,在这里祷告和眉来眼去。”

  新疆人是个即兴发挥的天才,他时而像哈姆雷特,时而像卓别林,说到芭蕾时,他肥胖的身躯几乎从椅子上弹起,可弹不起,椅子发出闷鼓般的声音。

  《小武》开映了。贾樟柯的这部独立电影,用的几乎是方言,字幕又模糊。我们坐得远,像外地文盲。

  电影拍得几乎是记录片,却没有时间概念。只有“我的思念,一张不可触摸的网……”反复在唱,街头贩卖的变质唱片,1元1次的卡拉OK,县级电视台的点歌节目,正面裸体出现在空荡荡浴室中的小武,都在唱。不咸不淡,或扯着嗓子在唱。

  这是在用丰富而非贫瘠表现闭塞落后的农村,唱卡拉OK对他们是有文化品味的表现。我自以为深刻地想。

  一个有趣的镜头,小武像往日一样在街上闲逛着,并肩出现一位姑娘,姑娘旁若无人地走路,可她的步速与小武一致。他们既不认识,也不搭话,埋头各自走着,从俯角拍摄看,他们俨然情侣。是道路把他们牵连进来,到叉道上自然分开。

  多数人会回避并肩的陌生人,小武不会,他没有这种心理,他有不可摹拟的个性。小武清醒,以偷窃为生,偷些无足轻重的东西,不伤天害理,甚至算得上老实巴交,像许多掌握一门手艺的人那样。

  因为企图看清字幕,我调整了几次身体的倾斜度,每每此时,瞟一眼肥胖的新疆人。他熟睡了,趴在前面的椅背上,呼吸均匀,脸上的横肉不再飞扬跋扈。

  《小武》一结束,椅子拖动声响起,接着是轻淡的爵士。中场休息的人们,伸腰打哈欠,去吧台要杯冰水,几个男人走到角落或门外抽烟,还有的开始习惯的社交。

  “嘟嘟,你的吊带裙好性感,近来忙吗?”

  “我们分手了。”

  “嘟嘟,你的吊带裙好性感,近来忙吗?”

  “我搬了新家,有空来坐。”

  “搬家了,不跟阿朗住一起?”

  “我们分手了。”

  “哦,很好,新生活开始了。”

  “对,新生活,不是性生活。”

  “没有性生活,哪有新生活,啊?”

  “性,那对我而言,太容易了。哈哈,玩笑。”

  我们坐在椅子上没动,己悦在玩他女朋友的头发,并商量着还看不看《苏州河》。新疆人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瞧了瞧坐在不远处的吊带裙和男人:

  “一场好梦,我听着‘我的思念’睡着了,醒来就是新生活。没有错吧,善男信女在这里祷告和眉来眼去。艺术片都是闷蛋,我要走了,离开这高雅的地方,回家喝我的啤酒和看三级片。孩子们,你们还要在这接受艺术熏陶吗?或者,找个情人。”

  已悦望望我,拿过我手中的草莓水,喝了一大口。

  “我也想走了,待会儿他们要来收钱,太贵,逃吧。”

  “不,这里不是你想像的那么轻佻和无聊,这里的电影都是精选的,很值得一看。《小武》其实不错,只是方言……其他片子不会有这种情况。”

  “我没有说它有什么不好,我,实际上有点儿困了。”

  “那好吧,我自己留下。”

  “有空来南京玩。”

  己悦说着,拉起女朋友的手。新疆人懒洋洋站起来,神情古怪地对我行个军礼,转身和他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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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11-27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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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请出示会员卡。”

  “没有。”

  “请办一张。”


  “怎么办?”

  “交120元,做个登记。”

  在哪里都逃不了手续。名字、职业、地址、联系电话,甚至身份证号码,都是为自己设置,而归别人使用。

  不想写自己是个学生,大学一年级时就有人以为我是大四的学生,毕恭毕敬叫我师姐。许多出道不久的人与我一起抽烟、喝酒、谈论色情,甚至请教我问题,但知道我是学生后掩不住满脸尴尬,马上装出与我有代沟的样子。向往成熟,表现睿智,三毛童年渴望玻璃丝袜,我在十四岁时拥有第一双七厘米高的四码白色高跟鞋,婴儿生下来就是老人。

  没有职业、没有地址、忘记电话号码、身份证号码,没有特别喜爱的电影,不懂电影流派……

  “只有一个名字说明不了问题。”

  “两个名字也说明不了什么。”

  “我是说,你至少留个电话,不然找不到你。”

  “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了,好莱坞明星的名言。”

  “我们有活动时得通知你。”

  “我找一下,刚换了新号码,告诉别人以后就忘了。”

  有一束目光从东北方向射来,他在与人交谈。抵肩碎发,木村拓哉的最新造型,柔顺,却不乌黑发亮,是经过精心雕琢的随意,尤其在阳光下,有一缕风,发梢漫不经心飘忽。我不认识他,但认识他旁边的顺子,顺子一周以前向我约过稿,描述一个小资男人,我写了橙子,同时把新的电话号码打到他的呼机上。

  我向他们走过去时,顺子正向他索要最新电影信息。

  “顺子,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你没搞错。我看看,还在呼机里,没有删去。”

  顺子低头按呼机时,我面无表情望着他,他浮着一丝笑意,目光摄人。

  “顺子,我刚才跟你的仇人在一起。”

  “谁?”

  “你要杀的新疆人。”

  “是吗?我在日记里杀过他,他却让所有人知道我杀人未遂。”

  “他已经走了,不喜欢这个祷告与眉来眼去的地方。”

  “是吗?”

  顺子一抬头,发现我正盯着他旁边的人,诡秘一笑。

  “他叫乔治,职业杀手。”

  “是吗,橙子给我提过这个人,他应该改名,比如叫容器。”

  容器一言不发看着我,我目光落在他鼻梁那颗清晰的黑痣上。

  《苏州河》马上开始。名叫马达的男人骑着一辆摩托,从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寻觅他爱过的小姑娘。顺子坐在我的旁边,他像新疆人那样打瞌睡。容器在离得不远的吧台,我忍不住几次回头去看他,目光碰在一起时,心会轻微一阵疼痛。他的脸在昏暗中,很容易找到。

  一见钟情的俗套,我想节制。因为我有个经验,它无法避免无疾而终的俗套。

  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头,焦虑,一场灾害将要降临。在空空荡荡中,依靠回忆度过了漫长的日子,害怕有太具体的事情发生。况且与丹尼刚刚住在一起。我的手心有些冰凉,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电影一结束,我便推门而去。感觉整个体重都集中在了心脏,橘色高跟鞋的声音像是别人的。那条坡很长,突然踩了一下裙摆,意识到自己处于慌乱。出租车总是不来,终于来了一辆。跳上去,听到的是电台的声音:

  “孤单的人那么多,快乐的人能有几个。”

  接着是情感热线节目,一个男人问为什么爱总是那么难,为什么跟自己所爱的人总是不能在一起,却要跟自己不喜欢的人过一生;主持人告诉他首先要懂得爱,才能获得爱。

  “换个频道。”

  司机从容地把拨弄一下按钮。车里的空气凝滞。我努力去想别的事情。我想广告,怎么表现江边大道的长,一人说,用装满红的、黄的、绿的、蓝的、橙的颜色美酒的酒杯,排满整条大道;另一人说用运动、玩耍、谈情、眺望等系列生活场景的照片拼成一条逶迤的江岸线。我想绿化地带为什么总像公园一样热闹,每个早晨都有许多闲人在绿荫下闲聊,一个老人用辨不清原色的网袋斜背一把旧式的折伞,像古代的武夫,还有一个患痴呆症的少年,傻呵呵地笑,拼命摇晃他妈妈的手,一挣开就高抬腿往前跑;我想恐龙化石展,海报上是一条恐龙分成两部分,腰部至尾巴是骨架,腰部至脑袋是原貌,许多六岁以下的孩子去参观,排成恐龙一样的队伍,他们的老师有的穿透明的黑纱上衣,跟迪厅里领舞的小姐一样……

  终于到家了,华西街44号602号房。傍晚七点,垃圾已经被收走。打开门,丹尼已经在里面,他在我不在的时候放黑豹的音乐,正是那家喻户晓的“你到底爱不爱我”,见我回来,热情迎上来亲一口,然后换了张CD,《村上春树爵士印象》。

  “你可以不换。”

  “你对村上情有独钟。”

  “除了你,我喜欢很多东西。”

  “那你为什么跟我在一起?”

  “生活呀,喜欢是幻觉,不喜欢才是真实的,我一年四季随时发情,只有你让我落到实处。”

  “迟早有天我会受不了的。”

  “不单你,我也在忍受,没有情人的世界一片黑暗。”

  “那你去找呗。”

  “都消失了。”

  “我不愿看到你念念不忘的样子。”

  “那你希望我有新欢。”

  “如果我们在一起真的很勉强。”

  “不是勉强,是惯性,像许多互相取暖的人那样。”

  丹尼不出声了,这一晚,我们没有拖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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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11-27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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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入夜,我和丹尼和衣躺在床上,我感到疲惫。

  他用手指轻轻地梳理我的头发,把遮住脸的部分拨开,轻轻地亲一下我的嘴唇,唤一声“宝宝”,我没有应。他又用指尖在我手臂、背部、腰部划来划去,再回到颈部打一个圈圈。


  我侧过身去。他吻了吻我的头发,手从背部滑向我的腰部,轻轻贴在上面,护住我的肚脐。

  他的呼吸变粗,气喷在我的头发上,耳廓有些痒。他的手向下滑去,伸向我的内裤,迟疑了一下,又把手缩回去,开始伸向我的胸部,轻轻揉捏我的乳头,然后按住乳房。他的性器一直鼓着,抵着我的臀部,能感觉到它的蠕动。

  他紧紧抱了我一下,然后试图扳过我的身体,我僵在那里,他只好松开了手。

  我睁着眼睛,对着墙,对着黑暗。暗处没有容器的脸。没有汉森的脸。没有橙子的脸。所有日间见过的脸都不在这里。黑暗也是这样望着我,只能看见它的脸。

  从黑暗中入梦,进入海。这是第二次,与第一次不同。海水不是蔚蓝的,颜色很淡,在日光下发白。我捧着一束百合站在岸上,想寻找一只旧木船,想把百合放在船舷,想把自己葬在海里。我看见了一群贝壳少年,抬着一只旧木船,去赶海。我嫣然一笑,想追上他们,一起赶海,可怎么也追不上。我高声叫他们,“喂!”没有人听见,没有回头,没有人停下,我一遍遍地叫都无济于事。

  百合在烈日和海风下,很快就蔫了。我想给它浇一点儿水,可只有海水。我在岸上等,远远看见有座木桥,走过去,木头都有些朽了,缺了几块桥板,随时可能掉进海里去。桥面有个旧轮胎,用绳子绑着。我放下百合,趴下,双肘抵着桥面,脑袋从轮胎穿出去,肩膀抵着它。童年时也玩过这种游戏,小小的肩膀,小小的身子,一下就穿过去了。这样看海才能看到蔚蓝。日落时就是金光一片了。

  要赶在天黑之前沉入海底,我对自己说。于是退出轮胎,拾起百合。走向桥的末端,忽然想起,这不是桥,它一端连着岸,另一端呢?无边的海水。我走过去,正面直立着倒向海,一点水花都没有。我等着看见五颜六色的小鱼和黄色的珊瑚。可一直没有沉下去。相反,我仰面浮在水上,百合完好无损在手中。身体很湿,冰凉冰凉的,在湿里头,起不来,也挪不开。

  “宝宝,醒醒,宝宝,起来。你流血了。”

  丹尼推搡着我,我不情愿地睁开眼,头很痛。动了动身体,看见了床单上一滩血渍。是月经,上个月是28号来的,这个月提前了六天。对了,潮湿的感觉,希望下一次月经周期再短一点,可以早些见到海。

  丹尼手忙脚乱地从衣柜里找出我的护舒宝,取出一片。我一把抓过来,褪下内裤,再打开衣柜翻找一条干净的,然后胡乱撕开护舒宝的包装。

  “宝宝,你别急,别急,急了就弄不好。”

  我一听觉得好笑,他瞎掺和什么呀。

  在丹尼的帮助下,我很快把自己弄干净了。那一刻,我的鼻子有点儿发酸,他为什么要这样,我经常诋毁他,在所有人面前把他说得像哈巴狗或者发情的野猪,甚至当着他的面去跟别人调情。

  “宝宝,你怎么了?”

  “事实上我不讨厌你。”

  “我知道。”

  “但也不喜欢。”

  “我知道。”

  “你不适合跟我在一起,会很苦。”

  “我自己做的事情很清楚,我不想看着你没人照顾。”

  “你活着就是照顾别人的吗?你怎么这么无聊?”

  我忽然叫嚣起来,很生气,很无助。丹尼伸手抱住我,把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口。

  “安静一点儿,安静一点儿。去洗脸刷牙,我昨天买了酸牛奶,你带在路上喝。要不,你跟我一起打车,先送你去公司,我绕个弯再转到越秀桥上去。”

  他用湿毛巾擦擦我的脸,把牙膏挤好,然后和杯子一起递给我;刷完牙,他把洗面奶一点点敷在我的脸上,用指尖轻轻按摩。我麻木地站在那里,任他摆布着,甚至用冷冷的目光看着他。在这个早晨所做的一切,他将会在不久后明白:没有丝毫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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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3-11-27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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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再见容器已是一周以后,同样在礼拜天下午,Take Five放电影时间。

  这次是经典与变奏系列的《秋刀鱼之味》与《变态家族》。日本电影在中国的反应与小说相似,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说它变态。我对日本文化有些好感,尤其“变态”电影,它把潜伏在人内心的危险像蚕丝一般抽出来,让人对自身产生恐惧,有自毁的冲动,很过瘾。


  来的人比上次少,但同样在衣着方面有个性标榜的嗜好,比如戴造型古怪的帽子,穿粗布对襟上衣,挎藤织大如买菜篮子的手袋。还有种莫名的优越感,喜欢在闲谈中显得有智慧,攻击而不太挑衅,自嘲而又带着挖苦。

  电影放映前,打扮得很精悍的皮先生通知:该影迷会的头头宁先生下午会出席。我脑海掠过一个录像画面:宁先生坐在户外空地上,背景是一片空旷,许多摄影机对着他。正是王磊的电气运动音乐。

  会结束后次日,宁先生以一个音乐代言人的身份接受采访。其中一个摄影机,从地面往上拍摄,从宁先生的鞋,扶在膝盖的手,到他的嘴唇、鼻孔、毛孔,全部来个特写。配音自然是宁先生权威式的讲演,讲的是地下音乐与商业包装。那时未接触电影,接触后才知道有个术语:声画错位。

  这位宁先生到底长得怎样,一直是我心里的谜团,终于可解。进来个矮男人,其貌不扬,三十岁光景,圆脸,头发很少,有股霸气,穿一条膝盖剪了若干个洞的牛仔裤。这就是以前卫著称的宁先生了。

  容器跟着宁先生进来,穿了一件图案简单但神秘的蓝色T恤,黑色牛仔裤是今夏流行的裤腿上翻的那种。他倚着门,双手交叉在胸前,扫一眼屏幕,目光开始转向座席,在我身上停留两秒便移开了。他的表情总是很平淡,又显得心不在焉,好像在任何地方都不适应,为应付而存在。他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天气,不晴、不阴、不下雨、不刮风,近似多云,却又不浓密,缓慢移动着。他的嘴唇单薄,像固执停在四季枝头的叶子,即使昏暗中也轮廓清晰。

  他走向吧台,低垂着头。经过我前面时,我的心颤了一下,希望他稍作停留,可他毫不犹豫迈了过去。他在吧台边上坐下,独自发了一阵呆,再向宁先生他们走去,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即使说话时,目光也是那样一阵飘忽。我判断他并非对话题很感兴趣,仅为了加入和说话。朝那个角落望了很久,始终再碰不到他的视线,兀自怅然起来,觉得像孤单单的两个影子,再寒冷也不愿靠近。

  听橙子说他已失业,为找一份不用朝九晚五的工作而主动失业。他在等待幻想,而非现实,又或应付现实久了,蜷在自我世界里幻想一下。他没有许多失业人那样的惶惑与失意,纯粹跟自己玩。

  置身《秋刀鱼之味》冗长的剧情,我开展各种想像。仿佛从见他第一眼起,我的日常事务就多了一项,揣测容器。把他变得复杂难懂,赋予他各种特征与定义,把他想得无辜受伤或坚强无比,想成情人或孩子,并且不断提醒,他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有个习惯:跟自己恋爱。做好许多爱情圈套,往自己身上套,玩着又觉得孤独,决定多套一个人进来,于是假设好对象,假设好空气和马路,适时发生。这一次是关于容器,找一个装自己的容器,精致如香水瓶。一个英文名叫乔治的男人在此时出现,便是了。

  《秋刀鱼之味》映完,皮先生忽然站在屏幕前发问:

  “小津安二郎是个很出色的导演,大家有什么看不懂的吗?”

  这个问题让在座的人茫然,问得不专业怕被人嗤之以鼻,承认有看不懂的地方本身就更需要勇气。冷场了十秒钟后,皮先生提高了嗓音:

  “随便问嘛,大家交流一下。”

  终于有个体态丰腴的长发女孩举起了右手:

  “我想问一下,秋刀鱼是怎样一种鱼?”

  “日本人常吃的鱼,体形狭长,扁扁的。”

  皮先生在日本留学八年,回答这个问题,就像北方人解释二锅头的度数。

  “是不是就像咱中国的鲈鱼呀?”

  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我身后响起,接着有人窃笑,我回头看一眼这个发问的男人,他的西裤很白,翘着的二郎脚不安地放了下来,在地面搓了两下,不知打算怎么摆放。

  “噢,不是。”

  皮先生温和地否定了他的猜测,神情如遗憾的教授。

  “广州许多日本料理店都有卖,味道有点儿酸。”

  坐在吧台的容器插了这么一句,无聊的秋刀鱼问题打住了。我兴奋地望了容器一眼,他还是表情淡淡地坐在那里。

  “大家趁着中场休息,跟宁先生照个合影吧。”

  皮先生发出邀请,只有稀疏几个人从座位上起来,看着其他人没动静,又坐下了。这时容器过来了,在几张桌子间穿梭,边走边说:

  “自愿啊,会刊要出个全家福,就当起来散散步。”

  “能不能改天单独跟宁先生合影呀。”

  坐在最前面的一个女孩懒洋洋地朝容器看来。

  “随你。”

  容器简短吐出两字,径自到门外去。

  “自认为漂亮的女孩子,站到前面来。”

  皮先生一提议,女孩们都退到后面去了,宁先生和几个男人站在前排。最后一排的人多,断成不规则的两半,容器和我恰好在断层。我想站上一个台阶,与他并肩,终又没站上去。

  “大家别太拘束,亲近一点儿。”

  皮先生要按快门的一刻,一只男人的手从左上角伸过来,轻轻搭在我的右肩上,未及一秒钟又从肩上滑去,“咔嚓”一声,合影完成。

  在接下来的100分钟影片里,我回忆了100遍那只男人的手。羽毛一般滑去,来不及看清他的掌形是否优雅,手指是否修长,指甲是否光洁,也来不及留在菲林里,在身后移动着的手,了无痕迹。

  只有我知道那是容器的手,他到来过,转瞬即逝。他也许无意,也许漫不经心。可我宁愿把他想成有意的,以至若干年后,我忘记了容器和Take Five的一切,还有一只温柔伤害过我的手,羽毛一般拂过的手久久停在无助的青春里。我唯美和制造感动,这样方可找到生活继续的理由,等待然后和然后。

  电影一结束,我像抢闸的水离去,害怕不可自制的心痛。如果一切是无法的开始,就在自己的爱情圈套里自缚自怜吧。

  “你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Lolo,我的呼机电池不足时,它显示这样的信息,这就是我的名字。”

  “Lolo,Lolo是吗?”

  “不是别的。”

  “我们下周在沙面有个Party,你来好吗?”

  “我只是学生,我不懂电影,不懂格里菲斯或者布烈松,我去了无话可说,会很孤独。”

  “没有关系,你来吧。”

  容器就站在面前,我望着他,内心有无数叶子簌簌落下。多么艰难啊,我假设好对象,假设好空气和马路,可将要发生时,我又宁愿结束,因为想到无力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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