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很久以来,我一直无法记下关于小咪的任何文字。
因为它的无可替代与不可描述性。惟一的,失去的,永恒的,最爱……的。
我记得我很久以前就爱猫。自孩提时代以来我一直是过于安静的孩子,孤僻乖觉,无声无息。我的玩伴不多,养过的动物也并不多。也许惟一由始至终温柔挚爱的,不过是一只又一只的猫。许多只可爱的猫,它们次第来到童年贫乏的日子里,带来无限的慰藉和莫大的欢愉。妈妈说:当我抚摸一只猫,那种神情是真正全心投入的。我一直是兴趣单一的人,就如日后的恋爱,全心眷顾,无限忠诚于惟一。
我养过所有的猫,都叫咪咪,是最普通的猫名。也许我凭借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怀念五岁时走失的第一只猫。它叫咪咪。我始终记得它离开的那一幕场景,因为父母责打,漆黑的深夜它独自走下楼梯。我一路在走廊上飞奔哀告,但是它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只听见自己无助地痛哭。父母不许我哭,他们取笑说,那不过是一只猫。
猫。
第一只失猫,已经象征了某种夙命,就好像后来,我深爱的任何物,任何人,都在持续不断地离开中。
我还记得第二只,第三只,……第六只。有的走失,有的被送给他人,有的猝死,而所有的结局都不得善终。而我始终对此无能为力,里面总像有某种夙命的意味,一瞬之间灰飞烟灭,容不得半分错失。
当我对路上见到的每一只猫,都轻轻地唤,咪。咪。咪。那声音里面有如尘如海般的寂寞。所有的猫都叫咪咪,它们都曾经是属于我的。咪。
我养过那么多猫。我一直偏爱那些最普通的家猫。花猫。黄猫。乌云盖雪猫。从很小的时候一直养起,用尽各种心思去养大。即使自己不吃,我亦愿意照顾它们吃,省下各种美味送入它们口中。也许在此需要大量大量的爱,才可以这样不顾一切地不断付出。愿意对一只猫好,亦不愿对不值得的人好。因为期望值不同,于是从来不曾失望。在所有的关系中,这大抵是最简单完美的一种。在爱中已然得到完全的满足,并无半分患得患失。
也许我根本就是简单的人,恐惧一切猜忌和复杂的心机。于是我凭直觉知道猫比人单纯许多,可以放心地付出,不必担心被反咬一口。
我不喜欢狗,因为狗天生忠诚。忠诚自天性中而来,便变得不值钱。但是猫,猫是不同的,它们可以感受到谁是真心,谁又只不过是狎玩。它们天生有所取舍。所以姿态比较高贵,心窍比较玲珑,酷似美丽的女子。
她。她们。我养过最后一只猫,就是小咪,第七只。
邂逅
它是一只普通的黄猫,性情温顺,愿意亲近人。但是已经被不相干的旁人阉割。
一生一世,如果我对任何一段关系有过歉疚,那么,我只对小咪歉疚。
从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养小咪,那时它大概一个月。我自路边买得它,因为它的眼神太天真。
自第一眼,便爱上它。
我带小咪回宿舍,连夜去买猫粮给它吃,在书桌下为它做一个温暖的窝,垫上很多很多的旧衣物。但是小咪仍旧颤抖,夜间偶尔它会爬上我的床。然后我们一起睡。
在晴朗的冬日午后,有时我会带它一起出去散步,抱它在怀里,轻轻地低头吻它,挠它的脖颈,作为一种私底的沟通。写作占据了我很多的时间,而当我独自在深夜打字时,它一直在旁边安静地陪伴。有时爬上我的膝盖。一个人,一只猫以及许多个过于静谧的冬夜。所有人都睡着,只有我和它醒着。黑暗中小咪有如星般闪亮的瞳仁。它惯常轻轻舔我的手指,再仰起头天真地看我。
它是在陪我,等我一起休息。
两点钟左右我终于关灯睡觉。之后它很快地睡着,就在我床边。
第二天小咪永远比我先一刻醒来。它总是在床边的凳子上安静地等我起床,然后开始在地上喵喵叫着四处奔走,要猫粮吃。它和我分吃一盒牛奶。它一边喝,一边得意地轻摇着尾巴。有时会顽皮地含住我的手指,但小咪从未咬伤过我,它那只是一种亲昵的表示,我想它大概当我是同类。
我亦宁愿是它的同类,没有做人的负担,不必捱尘世的苦,无所顾忌互相慰藉。是为归依。
相依
2001年12月我和小咪邂逅。两个月后我们放假,我决定抱着它一起回家。从广州到深圳,两个小时的时间。但是路途中辗转过了六个小时。它只和我一起,在我的怀抱里静而安。
父母从不让我在家里养猫,勉强答应养一个月,但我亦失去了和它一起睡的乐趣。每天夜里,它总是被反锁在门外,发出焦虑不解的叫声。半夜里我常常偷偷起来,开门放它进来。它喜欢在我床头睡,温暖的身体蜷缩成一小团,是很幼小的一个所在,睡得发出呼噜呼噜声。我常常看着它,便笑出声来。
太可爱的小动物就像Baby,让人无法自持地怜爱。
春节的时候它在我家很温顺,天天固定在楼下客厅沙发的左侧垫子上入睡。在楼梯口摆着盛猫粮的碟和水碟,我出去时总记得带猫粮回来,每天都定时清理楼梯口。
那段日子很安宁。但是不过维持了31天。当我要再度返校时,父母不再同意我带小咪一起走。
不能说生离死别那样夸张。但是那天,我提着行李走到门口,它急急跑过来。而当时电梯已到,父母在一边催促。我闭上眼睛。就在那一瞬,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到何种地步,甚至懦弱到无法保护一只猫。终于在电梯里轻轻流下泪来。那是第一次为它哭。
重逢
再次回家是一个月后。一进门便发现它已经不见,问父母时,他们解释说送给了楼下小店,一贯以来轻描淡写的态度。而我急急下楼,终于再次看见了它。
它长大了许多许多,还是温顺伶俐。它仍然认得我。当我轻轻唤一声小咪,它从远处急急奔来的姿态让我迅速哽咽。我蹲下身子,便开始和它一起继续儿时的游戏。它一样地跳跃翻滚。但是我看着它,我知道它和以前有一点什么不同了。
小咪自那时起,已经不如当初活泼。后来我才发现,小店里的人怕它走失,已经将它阉割。
当你身受创伤时我不在你身边。我当时只想到两句话。另外一句是,小咪,我没有好好保护你,是我的错,是我任由他们把你交托在旁人手中。
回家的时候它一直送我到家门口。但是我是如此软弱,我居然没有勇气将它带回家。用铁防盗门隔开彼此的那一刻。我再次闭上眼仰起脸,轻轻流下泪来。
第三次哭,时间已经是六个月后。它终于彻底消失的那一天。
守望
我一直在计划,暑假的时候如何把它再带回学校。那时我再次逃学回家两个星期。每天都在停车场和小咪絮絮说很久的话。我说,咪,你再等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就再次带你离开。而小咪只喵一声作为应答,用背眷恋地蹭我的手臂。一下,一下,又一下。我不知道它是否懂得我的话,但是我想它明白。它褐色的瞳仁里有那么深的温柔和谅解。我们之间,我们之间是与所有人都不同的。
每天我回家时都可以发现它在我家楼下等我。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多天以前的冬日,蓝天,夏日,微风,我们平等地对望。我天天带猫粮回去给它,它并不急于进食,只依旧深深地仰面看我。
各自慰藉着深深浅浅的寂寞。一个女子,和一只猫。
每天都在铁门口分离。它隔着栅栏无声地看着我,那种神情让我有许多次要流下泪来。但是我对自己说,不急,还有一个月而已。
我一直以为再过一个月,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我几乎可以想象那一天的到来,它如小时候一般陪我写作。淘气起来在纸上用爪留几个梅花印。分喝一盒牛奶。对我亲热地一直叫唤,咪,咪,咪。
三天之后我病了,在家中躺了两天,中间或想到它,心底便很安慰,知道小咪一定会在楼下等待。
而我此后却再也没有见到它。
小店里的人说,那两天它一直没有回来,一直在我家楼下徘徊,叫它回去也不应。
他们说,它大概是在等你。但是你两天都没有出来。
他们说,它后来就消失了,已经很久不见它了。
他们说,它也许被人偷走了,也许会被卖到酒家。……
我想它大概迷失在黑暗的楼道上,或者被人领养。于是我按了那个小区所有的门铃。一层一层楼梯走上去。转弯,再转弯。门口出现许多陌生而怀疑的脸。我只恍惚地问,你们可见到一只刚成年的黄猫?
结局阙无。我一路听见自己的声音绝望地在楼层回廊里响起来,咪,咪,咪―――而后我扶住楼梯,发觉自己已然泪流满面。屋顶上月色清明。我蹲在空无一人的天台上,终于无所顾忌地痛哭失声。
我听见自己喃喃而濒临崩溃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响起,小咪,你在哪里?咪?咪?
是夜一直流泪到三更。母亲说我是神经质的疯子。在她的责骂声中,我终于抱住哭湿的枕头沉沉睡去。睡前一刻钟,尚对空气喃喃说:小咪,回家。
一生一世养过的最后一只猫。它安静,温柔,谅解一切,始终在没有光不知名的所在等待,等待往事轮回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