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雪中,七十余名崆峒弟子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终于及时到达。益都并不大,却也有数万的百姓。这一刻,正是红巾陈猱须的守地。只是此刻,数万元兵已屯兵城外,益都城破已指日间事。
灵襄领着他们来到一座大院前,扣响了大门。
不多时,一个中年儒士前来应门,看了众人一眼后,问道:“尘音未扫,诸位向何处去?”
灵襄双手一合再分,结莲花样:“世本无居,吾等向常寂光净土。”
中年儒士面色一松,拱手道:“这位姑娘可是崆峒派的灵襄女侠么?”
灵襄裣衽为礼:“不敢,正是灵襄。”
中年人面露喜色,道:“陈天王早已吩咐下来,说女侠近日必到。请!”
一行人进了宅子,灵襄转过身来,面色凝重道:“从今天起,我们就要住在这宅子里,没有得到通知之前,谁也不得离开一步。”
屈大猷心急道:“大师姐,我们这次下山到底是为了什么,可以告诉我们了吧。”
灵襄点了点头:“好吧,让大家心中有数也好。”然后一字一顿道:“我们今次下山就是为了行刺一个人。”
“谁?”“什么人?”大家纷纷问道。
灵襄那清澈的目光缓缓的扫过大家热切而焦急的眼神,在石生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方道:“当今义军四起,大元本已干戈处处,国本动摇。但只要有一人尚在,各路反元义军便始终难成大气。这人曾先后击溃了赵明达、李武、崔得,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关先生、破头潘,甚至刘福通也是此人的手下败将,最近更收降了花子王田丰,扫地王王士诚。此人不除,汉室难兴。而现在此人便正屯兵在这益都城外……”
“察罕贴木儿!”众人齐声惊呼。
“正是当今大元第一名将,陕西行省右丞兼行台侍御史,中书平章政事察罕贴木儿!”灵襄平静的道。
石生和柳鞠儿在宅子的后花院内并肩而行。天寒地冻,百草枯折,一片萧瑟肃杀的景色。
一反常态的,柳鞠儿今天异常的沉默,只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走了一会儿,石生忍不住道:“鞠儿,你怎么啦?”
“石师兄,你……你……你是不是喜欢大师姐?”柳鞠儿突然仰起脸看着他问。
“你胡说什么?”石生的心一颤,“你听谁说的?”
“我听见七师兄和九师兄闲聊时说的。他们还说,因为你,大师姐已经拒绝了二师兄很多次了。”柳鞠儿轻声道。
他说不出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这都是真的么?大师姐喜欢你?”柳鞠儿又问。
“怎么会,我是什么人,怎配得上大师姐?”他摇头道。
“七师兄也这么说的,他还说,他就是想不通,大师姐为什么会喜欢你?”柳鞠儿低声道。
石生没有回答,但他的心也在默默的问自己:“是啊,为什么?石生,大师姐为什么会喜欢你?”
他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其实,就是你喜欢大师姐也很正常啊,她那么美,剑法又高,文才也好,要是我,也一定会爱上她!”柳鞠儿叹息道。
“别说傻话了,我象一块石头,而大师姐则是一块玉。石头怎么能和玉摆在一起?”他有些惆怅的道。
“可是,可是,石头也很好啊!有很多漂亮的石头,比如说…嗯……雨花石,还有,嗯…孔雀石,……嗯…”
“好了,别说了。”他又好气又好笑。“其实,我也开始感到做一块石头的乐趣。”他缓缓道。
这天早上,象往常一样,大家在院子里练剑。
灵襄突然停下来,看着淡蓝的天。
众人都收了剑,看过去。却见一只雪白的信鸽从天而降,落在灵襄的纤手上。
灵襄从它的腿上取下一颗腊丸,松开手掌,那鸽子双翅一振,象朵白莲花飞舞着开向天际。
灵襄捏开蜡丸,将信展开。看了一遍,抬起头望着大家:“正月十五上元节,吃元宵,杀鞑子!”
众人的心中都是一热,目中均露出激烈之色。
灵襄将手一摊,那薄薄的信纸化做数十碎片蝴蝶般向空中舞去。
夜很冷,石生象往常一样,独自在后院练完了剑,坐在太湖石上望着浩瀚的夜空。
明天,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陈猱须已向察罕贴木儿献城请降,元兵已经开入城内。为了粉饰太平,益都会举行盛大的灯会。察罕贴木儿会参加城东邀月街醉天楼上的晚宴,那将是他们行刺的唯一机会!
明天,他们的行动会成功吗?在那之后,又有多少人会活下来?自己呢?会不会死?这许多的问题在脑海中翻复,不能有片刻的停歇。
他看着手中的剑,那剑在月光下明亮如霜雪。他想起灵襄那天所说的话。明天,自己能不能划出今生最亮丽的剑痕?
耳边响起悦耳的箫声。轻渺如梦中的天籁。他转过身去,只见灵襄正坐在高处的一块大石上,吹着一只碧绿的玉箫。
他听出这曲子正是诗经中的“褰裳”。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一般。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
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那是说一个年轻的少女向对岸的少年表示情意,告诉他要是爱我的话,就掀起衣服过河来,要是不爱我的话,难道会没有别的人来爱我吗?
第一次,灵襄清清楚楚的表达了对自己的情意!这情意是如此的强烈!如此的奔放!
天地间只余下自己的心跳声。
石生就那么呆呆的站着,直到灵襄吹完了很久。
灵襄也没有出声,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玉箫。
终于,他开了口:“师姐……”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灵襄抬起头,脸颊升起一团红晕:“石生,你知道我刚才吹的曲子么?”
他的心头一震,脑海中乱成一团。
“说话呀!”灵襄娇嗔道。
“我……我……”他突然无由的感到一阵气馁,一阵疲倦,“我不知道。”他听见自己茫然的声音。
恍惚中,灵襄似乎在愣愣的望着他。突然间她侧过头去,看极远的天际。很久很久,她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可是……”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道,“你应该知道的……”静默了一瞬,又用更低的声音道:“你可以知道的。”
然后,转身离开。
石生感觉自己那颗心在深冷的水中缓缓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