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婆当真命苦如海。
早年,儿子还在摇篮里吮日子,丈夫撇下娘儿两个,自由自在地旅入了黄泉。
茅婆便咬紧呀关子,睡月亮起星星,巴巴实实地犁锄孤儿寡母愁楚拮据的光景。
儿子长大,娶了位扶摇如风的村姑作妻。小夫妻恩恩爱爱地做田做地,勤勤
俭俭,硬象茅婆脱出的壳。对老人,俩小也格外地帖心。不久,小孙子出世。一
家子上慈下孝,日子过得有了生气。
茅婆目不识丁,养了一脑壳迷信。年年观世音娘娘生日,都会背起盘缠爬到
山顶古庙,虔虔诚诚地吃斋饭。而听闻那些跑过山外的毛小子胡诌,人死后烧成
灰,罐进一个匣子里才风光,少不得要十分恼然,指指划划地嚷嚷土葬是老祖宗
的传教,火土有别,犯不得。还真悄悄地抽个空儿,请来阴阳先生,去后山替自
己找了方没有任何关杀的阴地。终归落地一门心事。
然上苍瞎了双眼。
儿子随寨里的一拨爷儿去修进山公路,修着修着突然塌方,那壮实的身子骨
被惨烈地吞进去。从此游魂在外,回不来。家里,弱女孤崽呼天抢地,嗓沙泪干。
后来,茅婆多少回挨拢着媳妇掏心。
“山里一朝嫁鸡狗,到死永相随的女人戒律早不兴了。没男人的日子很苦很
苦,找个合适的人家,走吧!”
媳妇却总是沉默地瞧茅婆与幼子,笑着摇摇头。
婆孙仨就这样相依为命,贫贫寒寒地打发日子。
这天,县上派出一个医疗队进寨,也看病也宣传。白大褂们作古作怪地摆新
鲜,弄得茅婆一样的村人听竖了耳朵,疑疑惑惑浑身悚然。
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在媳妇的身上听听摸摸一阵好忙,缓出一口气,表情严肃
地作出诊复:媳妇染上了隐藏很深的慢性病,快到晚期,当住院治疗,拖不得。
立时,一家人的心情降到冰点。媳妇垮了,日头也要垮。而住院,手里的三
五块油盐钱又打汤不浓。茅婆彻夜不眠。
翌日,茅婆天不亮就疾风快雨地出了远门。
星夜,气喘喘地归来。
如柴的手里,攥着把崭新的票子。
“媳,娘进城兑了陪嫁金饰。去吧,放心治好病。”
媳妇诧然。茅婆有陪金?而转念,茅婆从不做假,信了算。
就听话地住进城里的医院,病断根,红颜黑发地回了寨子。
那一向,常有村人在天擦黑时看见茅婆摸上后山,独个儿在那块阴地痴呆。
光阴栅不住,几年挥逝。
茅婆生命的油灯,燃见了底。
临终,那枯得只剩骨爪的手颤颤地掏出一个土布荷包,无光的眼看着媳妇,
嘴集了全身最后的一线残力,微微弱弱地动力静。
“莫……办……丧。叫……医……院……来。”
光断气绝,溘然谢世。
媳妇泪儿双抛地解开荷包,一张纸规规正正地折叠着。展开,茅婆的指押与
县医院的图章鲜鲜红红地抢入眼帘,是买尸合同。
泪人儿心里一记“格登”,幡悟了一切。“哇”地跪下去,扑在茅婆的身上
哭死哭活。
背后,几个长成大人的毛小子震然,旋即“扑通”在地。
刹时,齐刷刷地跪倒了一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