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君莫舞
人影一个一个在阿朱面前闪过,阿朱忽然看见了带着阿紫的欧阳克。
“乔峰在哪里呢?”阿朱心里跳出了这个念头。
这个时候,阿朱闻见了淡淡的烟草味道,离她并不远。
初进大学的男生们多数还没酷到牺牲饭票去抽烟的地步,抽烟代表了一种阅历,代表此人曾经有过一些百无聊赖的夜晚,除了嘴里的一根纸卷无所事事。比如乔峰。
乔峰离阿朱并不远,这是距离上。乔峰离所有人都很远,这则是说精神状态的问题。在大家笑,大家跳,大家碰碰撞撞,大家互相说对不起的舞场里,乔峰在抽烟。
乔峰靠在墙壁上抽烟,彩灯的光束扫过,偶尔现出一张线条很强硬的脸,而后乔峰再一次隐没在黑暗中,可以辨别的是他身边一团淡淡的青色的烟。
乔峰并非讨厌跳舞,不过首先他觉得跳舞一点都不猛,很有点小资味道。再有就是乔峰是个彻底的大老粗。虽然他一进学校就入学生会,年年领导交谊舞扫盲,不过他本人却是国政交谊舞第一大盲,屡屡也扫不去的顽固分子。
再有,此时他并没有心情跳舞,全得归因于阿朱那张崭新的白手绢。
往事好像硬盘上一些唱旧的老歌,虽然已经陈旧了,甚至自己也厌倦了,可是有时候翻出来听,还是一种缅怀。好像回到过去那些日子里面,可惜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这种反差有时候让人惶恐,有时候让人悲伤。
可惜乔峰不喜欢惶恐和悲伤中的任何一种情绪,他只想抽根烟,赶快把乱七八糟的思绪都赶走,省得自己被困在一个记忆的城中。
十月了,康敏已经走了四个月。乔峰不记得自己又多少次捏着一张IC电话卡从一教边的公用电话下走出来,耳边还回荡着各种声音的“不知道”。在郁郁葱葱的树边,乔峰有时候甚至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只要走进一教的大门,就可以看见那个黑色长裙的女孩依然有点娇媚的靠在报栏边看报。
乔峰感觉到自己生命中的一个时代已经在娓娓落幕,可惜他是个很粗的人,所以表达不出来。他现在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觉得很可笑,有时候,又觉得很可惜。这些事情他不愿意对什么人说,甚至他自己也记不住,可是看到阿朱头上的白手绢,这种感觉又悄然的浮了起来。
世界上或许没有什么人是真正粗糙的,有些人显得粗糙,只是因为他们不愿意面对一些精致的情绪。比如乔峰。
乔峰很少做梦,他甚至没有梦见过自己的老爹,可是昨天夜里他梦见了康敏。
他梦见自己拉着康敏的手走在汴大的校园中,路很长风很冷,只有康敏的手心是温暖的。银杏树的叶子过了秋风如千万黄绢的小扇,在秋风中盈盈坠落如上一个时代的梦幻,乔峰和康敏拉着手走在雨后落叶的路上,周围空无一人。
面前是雾,背后也是雾,道路两边古老的房屋在雾气中朦胧,乔峰感觉到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里也是空的,没有人。整个汴大的世界里都没有人,他和康敏拉着手往前走。
前面没有尽头。
“嘿,乔峰,”令狐冲推了他一把,乔峰忽然从抽烟时的思考状态中恢复过来。
“我靠,诈尸啊?”乔峰骂了一句。
“你不去跳舞?”
“别逗了?”乔峰很居高临下的说,“本来我们系也是出美女的地方,到你们这一届质量下降那么快,你叫我跟谁跳啊?”
也许是为了掩盖自己刚才有一些小资念头这个事实,乔峰说得很大声。好在音乐声中,有心情来注意他的人实在不多。或者说,只有一个。乔峰说了这话有点做贼心虚的看看周围,阿朱正靠在离他不远的墙上,想必是听见了他的豪言壮语。
乔峰抓抓脑袋尴尬的笑,看着阿朱双手扣着按在裙子前,长裙长发,头发上的白手绢如此的清晰。
“说错了说错了,”乔峰觉得不好意思,他只好转过身用双手在脑袋上做个大角鹿的样子,就是两手的大拇指按在自己太阳穴上,张开手掌招了招。
乔峰那个尴尬的样子实在有点憨,阿朱微微笑了起来。可是看着乔峰扭头就溜的背影,阿朱心里又有点空虚――“真的不好看么”?
这时候乔峰忽然扭头跑回来了:“同学,跳舞好么?”
乔峰握住阿朱绵软的手,那一刻阿朱的心里微微动了一下,好像是一片绒羽不期然的扫过。只是那么轻轻的一动,动得叫阿朱心惊胆战。
事实上乔峰并不是爱心忽然爆发了。不过他觉得背地里说了人女生的坏话很没有面子,而且按照他的经验,阿朱必然会在床头会上帮他宣扬,于是他将被一帮唧唧喳喳的小女生彻底声讨。于是乔峰决定表现一点道歉的诚意来安慰阿朱的小心灵,那就是陪她跳舞。这对乔峰自己的惩罚最大了,不能不说很有诚意。
舞步绝对说不上翩翩,乔峰的手按在阿朱的背后,是温热的,让她很有些心慌意乱。阿朱并不是一个很害羞的女孩,即使刚才和陆大有跳的时候陆大有挠她的腰她也并不生气,可是她此时如此清楚的感觉到乔峰的手和她的肌肤间之隔着薄薄的一层衬衣,所以她的脸就开始烧了。
阿朱还不敢抬头,总以为乔峰在低头看她,其实乔峰之所以老是低头往下看,只是怕自己狠狠一脚踩在阿朱精致的黑绒舞鞋上。不同于欧阳克,在乔峰眼里阿朱是个很听话很胆小的新生,所以不能如对待篮球那样对待。阿朱这种女孩子让乔峰想到自己那个可怜的已经落幕的时代,乔峰心里说:“靠!老了。”
一声叫骂忽然打碎了阿朱的翩翩遐想和乔峰的沧桑心态:“靠!你以为你是谁啊?”
梁发终于忍不住了。欧阳克被梁发的怒气吓住了,这个公子确实不理解为什么他说准备再带阿紫一圈梁发就成了一只火药包。大学中的舞场还是很简单也很平淡的,很少出现两个男生抢着和一个女生跳的情况,即使偶尔有,一方也总是知难而退。按照欧阳克的想法,梁发那般身手确实有碍观瞻,最好去抱一只凳子练熟了再出来表现。所以一曲结束,梁发上来说阿紫我们跳吧,欧阳克就对阿紫说我再带你一圈好了,你刚才转圈老锁脚。阿紫笑得象只狡猾的小狐狸,说好啊好啊,然后欧阳克就理所当然的上去拉了阿紫准备继续跳。
劳德诺心里说:“不好!”赶快上去拉梁发。
他们寝室几乎都知道梁发非常推崇阿紫。这个理由很好理解,虽然阿紫不一定最漂亮,可是只有她一年四季长裙短裙永远都是裙子,唯一的例外是体育课。这种举动乔峰一般称之为风骚,不过梁发就觉得风骚得很有味道。可惜梁发却没有胆子去和阿紫说,无论如何邋遢得和梁发一样,走在阿紫身边都有点不协调。梁发一边邋遢的骄傲着,一边却也邋遢的自惭形秽。
“我靠,什么东西,来这儿骗女生啊?你小子色狼是不是?恶心不恶心啊?”梁发脾气确实太糙,虽然知道并没什么意思,可是还是忍不住爆发了。
欧阳克还不至于跌风度跌到和梁发对吵,扶了扶自己的无框眼睛说:“同学你怎么说话?跳舞和色狼有什么关系,女生喜欢和谁跳和谁跳,开场跳到结束也有,有点风度好吧?”
“你不色狼你自己在家跳!跑我们班上来干什么?你你妈的无聊啊?”
欧阳克勃然变色了:“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只是来教一下,你别扯我家里人。”欧阳克很小父母就死了,所以一直跟叔叔,他妈在他心里的地位还是很高的。
“怎么着?”梁发瞪了一下眼睛,不管劳德诺使劲在后面拉他。
“我叫你嘴巴别那么贱!”欧阳克也刻毒起来。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围了上来,令狐冲一看场面知道麻烦大了,赶快上去推开欧阳克,按住梁发的肩膀说:“别吵别吵,大家跳舞跳得高兴就好,一点小事情。”
欧阳克狠狠的理了理自己的衬衫,二话不说,扭头带门出去了。
梁发这才意识到欧阳克刚才骂他贱,无明业火彻底烧晕了他的脑袋,可是此时欧阳克却已经离开了。一切的怒气都只好汇聚在和欧阳克有关的人身上,梁发看看令狐冲努力笑着拍他的肩膀,一咬牙胳膊肘就撞在令狐冲胸口上:“你他妈的别装好人,这么个屁舞会不都是你搅的?”
令狐冲一下子傻了。
“自己搞这种无聊东西以后别拿班里的名义,班长怎么了?狐假虎威,你算什么啊?”梁发怒气冲冲的一推门,“联机去,谁走?”
令狐冲呆呆的看着梁发宿舍里的劳德诺、施戴子和高根明都跟了出去,这几个可怜的兄弟似乎始终处在和某个男生跳或者干瞪眼的尴尬局面,现在似乎是机会摆脱了。只有陆大有正拉着木婉清,还舍不得走。令狐冲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他胸口被梁发捣得很痛,却没有梁发的话让他困惑。他不理解自己如何的“狐假虎威”,原本一个让所有人高兴的计划似乎成了他谋取某种私利的阴谋诡计。
门又开了,梁发噔噔噔的跑回来拿他的手套,嘴里不清不楚的骂:“操他妈的。”
“他妈的!”一个声音忽然震着众人的耳朵响了起来,大家看去的时候,才发现乔峰站在阿朱前面双手抱在怀里。
在乔峰面前,梁发的脸色有点不对。
“要走趁早,别废话多,”乔峰的神色可以说是冷酷,“他妈的这话简单,谁都会骂,改天我教你骂点新花样出来。”
随后,乔峰不理梁发带门出去,上去推了令狐冲一把:“叫剩下的人继续跳,你是班长,给点样子。”
令狐冲勉强的笑笑:“没事,大家继续跳,我去换磁带。”
“磁带我去换,”乔峰对阿朱说,“阿朱你带带他。”
乔峰的大哥风范震住了场子,其实大家对于跳舞都还是有兴趣的,随着音乐声起,很快一点点不愉快就被忘记了。陆大有甚至还很高兴,舞场显得宽多了。
只有阿朱明显的感觉到令狐冲的心不在焉,乔峰刻意保护的黑绒面舞鞋被他踩了好几个脚印。
虽然有点波折,不过最后大伙还是很高兴,随着曲终,就是人散。
穆念慈是被好朋友木婉清拉来的,所以要回学校外面的化学楼拿书包,杨康只好跟去护花,似乎这个任务根本没人准备和他抢,他连顺水推舟的机会都没有。而段誉发现这个实在很有创意,于是决定送木婉清她们回去,虽然女生宿舍在校内而且八九个女生实在没什么可担心的――除非一下子来了八九个强盗或者色狼。不过谁听说过八九个色狼一起活动的呢?而郭靖和乔峰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班长辛苦班长辛苦,”女生嘻嘻哈哈的笑着往外面走。
阿朱左右看了看,率先跑了出去,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和令狐冲说。
“留几个人我们把卫生弄一下吧,”令狐冲一边擦黑板一边说。
似乎没人听见他在唠叨,大家继续说说笑笑往外面走。
“谁留下来打扫一下卫生?”
人都快走得差不多了。
令狐冲赶快上去拉住陆大有:“你应该没什么急事吧?”
“我……”陆大有抓住令狐冲的胳膊,“我真的有不可抗拒的理由啊!”
“靠!少来,你们屋着火啦?”
“不是着火,是排水。”
“嗯?”
“我要去撒尿。”
陆大有就这么嘻嘻哈哈的跑掉了,同时成功的完成了掩护大家撤退的任务。令狐冲忽然发现自己是整个舞蹈教室中的最后一个人,随着陆大有一带门,周围空荡荡的一片就再也没有声音。
令狐冲有点傻了,他原本很活络的脑袋瓜子被这从喧闹到寂静的变化给震撼了一下,短暂的出现了一片空白。看着被排在教室四周的散乱的桌椅,还有不知道谁扔在角落里的瓜子壳儿,再有就是头顶日光灯管上悠悠垂下的一根紫色纸带,令狐冲不由自主的嘟哝了一声:“怎么都跑了?”
令狐冲很容易的联想到他小时候,从他幼儿园时候带队去储藏室偷饼干,到高中时候他雄纠纠的领着一帮兄弟去和隔壁班“讲道理”,令狐冲经常扮演唯一被老师抓住的一个。好像有很多次都是这样,等到他回头的时候,才发现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那时候的令狐冲也会这么嘟哝一句:“怎么都跑了?”
令狐冲是一个很哲学的人,他足足呆站了十秒钟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长大这个问题。然后准备把这个问题作为长期课题来研究,他去墙角拎了一柄长扫帚扫瓜子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