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诉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却也不坚留,自告奋勇要送
她回去。流苏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么?”柳原道:“反正已经
耽搁了,再耽搁些时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着料理呢。”流苏知道他还是一贯政
策,唯恐众人不议论他们俩。众人越是说得凿凿有据,流苏越是百喙莫辩,自然在
上海不能安身。流苏盘算着,即使他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瞒不了她家里的人。她是
豁出去了,也就让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见他们俩正打得火一般的热,忽然要拆开了
,诧异非凡,问流苏,问柳原,两人虽然异口同声的为彼此洗刷,徐太太哪里肯信
。
在船上,他们接近的机会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浅水湾的月色,就能抗拒甲
板上的月色。他对她始终没有一句扎实的话。他的态度有点淡淡的,可是流苏看得
出他那闲适是一种自满的闲适――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到了上海,他送她到家,自己没有下车。白公馆里早有了耳报神,探知六小姐
在香港和范柳原实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个多月,又若无其事的回来了,
分明是存心要丢白家的脸。
流苏勾搭上了范柳原,无非是图他的钱。真弄到了钱,也不会无声无臭的回家
来了,显然是没得到他什么好处。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
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
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平时白公馆里,谁有了一点芝麻大的
过失,大家便炸了起来。逢到了真正耸人听闻的大逆不道,爷奶奶们兴奋过度,反
而吃吃艾艾,一时发不出话来。大家先议定了:“家丑不可外扬”,然后分头去告
诉亲戚朋友,逼他们宣誓保守秘密,然后再向亲友们一个个的探口气,打听他们知
道了没有,知道了多少。最后大家觉得到底是瞒不住,爽性开诚布公,打开天窗说
亮话,拍着腿感慨一番。他们忙着这各种手续,也忙了一秋天,因此迟迟的没向流
苏采取断然行动。流苏何尝不知道,她这一次回来,更不比往日。她和这家庭早是
恩断义绝了。她未尝不想出去找个小事,胡乱混一碗饭吃。再苦些,也强如在家里
受气。但是寻了个低三下四的职业,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那身份,食之无味,弃
之可惜。尤其是现在,她对范柳原还没有绝望,她不能先自贬身价,否则他更有了
借口,拒绝和她结婚了。因此她无论如何得忍些时。
熬到了十一月底,范柳原果然从香港拍来了电报。那电报,整个的白公馆里的
人都传观过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苏叫去,递到她手里。只有寥寥几个字:“乞来港
。船票已由通济隆办妥。”白老太太长叹了一声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罢!
”她就这样下贱么?她眼里掉下泪来。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发现她已
经是忍无可忍了。一个秋天,她已经老了两年――她可禁不起老!于是她第二次离
开了家上香港来。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险的感觉。她失败了。固
然,女人是喜欢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于某种范围内。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
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搀杂着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份
。
范柳原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迎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
一句:“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讽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
医我的药。”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
他替她定下了原先的房间。这天晚上,她回到房里来的时候,已经两点钟了。
在浴室里晚妆既毕,熄了灯出来,方才记起了,她房里的电灯开关装置在床头,只
得摸着黑过来,一脚绊在地板上的一只皮鞋上,差一点栽了一跤,正怪自己疏忽,
没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人笑道:“别吓着了!是我的鞋。”流苏停了一回,问
道:“你来做什么?”柳原道:“我一直想从你的窗户里看月亮。这边屋里比那边
看得清楚些。”……那晚上的电话的确是他打来的――不是梦!他爱她。这毒辣的
人,他爱她,然而他待她也不过如此!她不由得寒心,拨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十一
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
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流苏慢腾腾摘下了发网,把头发一搅,搅乱
了,夹钗叮铃当啷掉下地来。她又戴上网子,把那发网的梢头狠狠地衔在嘴里,拧
着眉毛,蹲下身去把夹钗一只一只拣了起来,柳原已经光着脚走到她后面,一只手
搁在她头上,把她的脸倒扳了过来,吻她的嘴。发网滑下地去了。这是他第一次吻
她,然而他们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无数次了。从前他们
有过许多机会――适当的环境,适当的情调;他也想到过,她也顾虑到那可能性。
然而两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现在这忽然成了真
的,两人都糊涂了。流苏觉得她的溜溜转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住冰
冷的镜子。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
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