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早上醒来时寝室的弟兄们都走了,老大留了一张条给我,告诉我他们对老杨说我
病了。我的头疼得象要裂开一样,只觉得天翻地覆一切浑浑噩噩,胃里也空的象
有一只老鼠在乱窜。我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红肿的眼睛说:“喝,喝死你!”
我认为昨天的那场酒是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会到美术馆去,为什么会认识廖爱
惠之类的人以致我为什么会喝成这样都感到莫名其妙。我目光游移只见下床的老
大换了床单,地也被拖布拖得干干净净,空气中好象还飘着一股糖醋肉段的味道
――我昨天没少吃那菜。
我怎么了?
我收拾了一下衣服,掏了掏兜,还好,这次比较争气,没把钱包扔在出租车上。
不经意间掉落一张纸片,我想大概是我记录的什么学生会活动日期吧,随手一翻
见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行一行的蝇头小楷:李良:我一直在制造机会见你,
昨天我用画画的方式终于得逞了。很卑鄙是吧,不过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什么理
由与你见面。我利用了黄文英,对不起。但我的确有一些话要和你谈,这是一件
对你也许无关紧要,但对我来说却是命般重要的事。如果你能在15日下午2点以
后到B大外邮局对面那座十一层搂577室来一趟的话,我将终生感谢你。
下面没有落款,也没有署名,我在上大学以来受到过不少这种匿名纸条,最后无
非是女生们对我的赌博而已;后来由于黄文英对我的垄断,这青春时期美丽的小
游戏就再没出现在我身上,我叹了一声道:“真是令人怀念的过去啊……”就把那
纸条悄悄塞到床下,也没再想太多。
晚上我又衣冠楚楚地出现在工商管理学院的俱乐部里,一年一度的迎新舞会又如
期举行。照例是黄文英主持节目,照例是领导和学生代表讲话;我又唱了“莫斯
科郊外的晚上”那首歌,也又谦虚谨慎的关照学弟妹们在系里好好混,唯一不同
的是我又加了几句我们老生要毕业将来这里的天下是你们的之类伤感的话。当然
舞会气氛还是融洽欢乐的,商科的学生都会跳舞,新生有老生代,也都象模象样
的在规规矩矩的音乐里跳了起来。老杨见了我笑着说:“昨晚上又喝多了吧,你们
这些小孩啊……”我臊得脸红,吱呜了几句就找了个僻静地儿坐下来装酷,我不
想跳,因为有黄文英在也没有女生敢来邀我,索性落个清静。但没坐上五分钟那
个新生王强就笑眯眯地靠到我身前,讨好地与我搭茬:“李哥,你怎么不跳舞呢?”
“我今天不太舒服,你呢,找到舞伴了吗?”
“我,我不会;李哥,你教我?”
“什么啊,两个大男人跳舞,多难看,你自己跳去吧!对了,我问你点事,许小
果是你们寝室的吧?”
王强奇怪地问:“他是你老乡?我怎么没听他说过?李哥,你找他有事?”
“没,我只是问问,他今天好象没来?”
“都让他来着,可是谁也没把他拽来,他太小了,才十七,有点腼腆,他见了女
生都害臊呢。”
“我听说他家里经济不太好?”
“可能吧,他家是农村的;看他穿的那些衣服就知道他是一土包子……”
“我家也是农村的,农村怎么啦!”我有些不满,白了王强一眼骗他说。
“对,对,现在农村富着呢,我二姨家就在农村……”
“那许小果现在在那里?”我打断他的独白,装做无关紧要地问。
“在宿舍看书,那小孩儿在学英语呢。”
“哦。”我点点头,“那对啊,咱们系男生英语普遍不太好,都得象他那样学才行。”
我无聊地四望着,话也不知道说给谁听。我看见黄文英出于礼貌和大师姐的风度
正在和新生跳舞,她冷冰冰的表情和她飘飘然的舞步配和的想当完美,整个舞厅
里的女生就数她最有神秘感了;我的笑眼中已经有几个初生牛犊在不怕虎地摩拳
擦掌,好象要与这位美丽又冷酷的大姐磨出点火花来。我想今天晚上我有空了。
“王强啊,你看见那个穿蓝裙子的高个子女生了吗?对,就是那个和你们寝老大
跳舞的那个,一会她下来你找她跳,她肯定能教你,她可是我们系的镇山之宝啊。
快点去吧,再不去又让别人抢了……”我指着黄文英不怀好意地对王强说。
“能行吗?我没跳过。”
“男子汉大丈夫唆什么,让你去你就去。没吃过死猪肉,还没见过活猪走吗?
跳个舞都没胆量,还山东来的呢。”我在一旁煽风点火。
“哦,那我去那边等着……”他动心了,激动地挪到人群里去。
我见他离开,披上衣服,溜出了舞厅。外面的空气明显好多了,我吐了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也可能是要毕业了的缘故,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愿接受以前热衷的
场合和环境,象今天的舞会,以往都是我出风头的大好时机,而现在却在意识里
避之惟恐不及。
我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漫步着,想今天的纸条的作者是谁。我不认为是廖爱惠,她
太开朗了,不会做那么扭I的事;那么怀疑对象就落在了法律辅修班的那几个女
生上,可惜那几个女生毫无姿色可言,又无共同语言,我怎么会不明不白地就跑
到那高楼之上的577室去呢?笑话。
我一路胡思乱想来到了新生宿舍,我想看看我的二百元钱倒底给了什么样的人。
昨天晚上天暗,没太认清。咚咚两声我把门敲开了,只见还是一个穿着运动服的
瘦小伙傻愣在那里。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娃娃脸,大眼睛;除了显得
乖巧懂事再就是少年老成,不象他说起话来嫩嫩的、涩涩的。
“李良大哥?你怎么来了――”他惊异地问我。
“别害怕,我不是让你还钱来的,许小果,不,小果子,你怎么不去舞会啊?”
我亲切地对他说。他没顾得上答话,匆匆忙忙地拿出一个瓷杯子满满地倒上水,
又在自己的包裹里翻了半天,捧出一大把红枣来,恭恭敬敬地摆到我面前,拘谨
地说:“李大哥,你吃吧,这是我家种的大枣。”我斜眼望去,只见他的桌子上摆
着崭新的英语课本和一大摞旧报纸,他在用报纸上的空隙写单词。
“我问你呢,系里舞会怎么不去啊?有很多女孩子的,你长的这么白净,她们不
抢疯了才怪。你不去可是自己的损失。”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憨厚地笑着说:“我不会跳舞,不会跳。”
“那没关系,学啊!你知道吗,到了二年级,跳舞可是必修课,你这么害羞,将
来看你怎么及格。”他脸红了,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你爸爸怎么样了?”我扭转话题,小声地问他。
“还在住院呢,我妈也来了,天天守着他。”许小果虽然讲到伤心事,但依然羞涩。
“那你妈妈住在那里?”我追问。
“我妈在医院里住,过几天我大好一些了,她就到饭馆里去,我妈现在那当改刀。”
“你别急,你的事我会向领导反映,你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哥给你联系担保人。”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你是我家的恩人啊!”他哽咽在那里,说了一句我在电视剧里才听过的话。
我咋舌道:“不用这么夸张吧!”
“哥,你心真好,你要是我的亲哥就好了。”他意尤未尽地说。我暗想我要是你亲
哥那我就该哭了,但嘴上却说:“好啊,以后我就是你哥,谁敢来欺负你你就来找
我!”他高兴地眨着眼睛,一脸欣喜,说:“哥,你的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我可
不是赖帐的人!”
“那你不用急,对了,明天下午你们有课吗?”
“没有,我要去看我大。”
“那好,我也没有课,我和你一起去。”
我对许小果没有什么目的,我只觉的他可爱,象个小弟弟。我不是常有这种博爱
之心的,虽然关心一下有困难的同学对一名学生会主席来说是天经地义有时甚至
是必须的事。第二天我领着他先逛了一下大城市,除了在超市里他见到摄像机里
的自己兴奋地告诉我自己上电视了和他非要坐一次传说中的电梯以外也没发生太
多好玩的事。我在医院里见到了他的父母,那一对农民既善良又单纯,许小果说
话的口气和他们一模一样。他爸爸躺在床上以为我是学校派来的什么大领导,见
到我诚惶诚恐,最后还说要在出院后找我喝酒;他妈是一个因操劳过度显得比实
际年龄苍老的女人,把我带去的水果把玩欣赏了好半天。
从医院出来我和许小果到公共汽车站等车,天很好,暖洋洋的,我无聊地望向对
面的停车场。那一排排桑塔那、奥迪什么的在阳下闪着小康的光泽。我注意到有
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在盯着我看,虽然他戴了墨镜,我还是有感觉;因为他就站
在我的正对面,一动不动好半天了。就连许小果都注意到那人的存在,悄悄地对
我说:“李良大哥,有个人瞅你哩,你看,他穿的那身黑衣服跟家里死了人似的,
我看过一个香港片,那里面的流氓打手都是那样,我们快走吧,别惹上坏人。”
“别瞎说,他不就是穿了套皮衣吗,这样的衣服我也有……”我不满地斥责他,
其实我觉得那个男人打扮得很有型,我一直觊觎那种黑亮贴身的皮衣,也早买了
一件,可是黄文英说那是黑社会制服,高级流氓着装,禁止我穿;没想到许小果
倒和她是知音。
说着话,那个男的竟然穿过马路,向我们走来,确切地说,是向我走来,许小果
害怕地躲到我身后,不再出声。那男子摘下眼镜,对我小声地说:“李良吗?”
“对,请问先生是……”我彬彬有礼地说。
“小兔崽子!怎么真是你!”他兴奋地挥拳向我打来,我一惊抬头看他,原来是我
多年未见的凯歌,他长得比以前成熟了许多,还留了落腮胡子,脸也晒的黑黑的,
怪不得我一眼没有认出来他。
“凯歌!你,你出来了!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兴奋夹杂惊奇地搂住了他,他比
过去结实了一圈;我百感交加,一时间竟有一滴水在眼圈里涌动。
“我操,这里是你家啊,光行你来念大学,不许我来混口饭吃?刚才我就寻思着
是你,却没想到你个小王八蛋长得这么高了!早把你哥我忘了吧?”他也很激动,
上下打量着我,眼里光芒四射,好象不相信当年那个脏兮兮、脸沉沉的小孩儿已
经变作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
“还说呢,你怎么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发达了吧?”我笑得十分放松,我知道在
他面前我不必伪装,想什么就可以说什么,他假装恼怒地朝我屁股上狠狠拍了一
下子,说:“上车,上车,到我那去,今天我非得好好教育你这死小子,他妈的,
这么多年也不看看我!”说着把手一招,远处开来一辆白色富康车,我才知道原来
他还跟着一司机。
我心里有点重重的,自从我被我爸从姑妈家接走后,我就在事实上结束了和他胡
混的日子;虽然我一直把他当一个靠山,但我对他的呵护却一直视为理所当然,
不思回报;在我上高中的时候他也曾找过我,但我对他表面虽热情但心里却是在
尽力摆脱,因为我不需要作小痞子了,可他不知是没搞懂行情还是他重仁义,对
我始终如一,象个大哥哥。而在他入狱的时候,我却只顾自己的前途学业连去看
看他的想法都没有产生过。如今时过境迁,在这离家万里的异乡异地,又见到已
是二十八岁的凯歌,我怎能不羞愧,又怎能不伤感。
我回头对看得直发楞的许小果说:“小果子,我遇见熟人了,现在不能回去,你自
己认得路吗?”他不放心地点点头,好象在对我说:你可别叫坏人骗了呀!我笑
了笑,对他说:“你先回去吧,小心车啊!”他真是个懂事的小孩,没做声,自己
见公车来了,就搭了上去,消失在赶车的人流里。
我坐进了凯歌的车里,他的司机对他说:“老板,刚才罗小姐来电话,问你今天晚
上到那里吃饭?”
“你打给他说我今晚有应酬,不去了。”他厌恶地说,那司机瞅了我一眼,转头开
车。凯歌美滋滋地问我:“良子啊,有女朋友了吧!”
我望向车外,平静地告诉他:“有啊,我爸都见过了呢。”又问他,“你呢,你结婚
了没?”
凯哥听见我的问题大笑起来,“我,谁要我啊?”
在接下来的交谈里我了解到他的一些事情;五年前他出狱后没有工作,年纪有大
了不适合再在街道上混下去,索性搭上了火车来到大城市里打工。他一开始什么
都做过――在码头抗大包、卖报纸、酒店里的服务生;后来他倒卖二手家电攒下
了一点钱,就和几个熟人开起了游戏厅,凭着他的敢拼敢死的劲儿再后来他把买
卖做到了歌舞餐厅夜总会之类的场子,现在黑白两道上他的名字也不是一般的响
亮。总之当年的小混混如今已是身家百万的款爷了。我在心里佩服他的成就,真
的,他没上过几天学,在这里完全无亲无顾,能爬到今天,不知道他吃了多少苦。
车开到一处装修得让人目迷五色的酒家,凯歌领着我来到了他的包房,笑着问我
要不要找个小姐。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让他也没动真的,我知道到象他这样的大
款身边一定会有数之不尽的女人,他不会随便找个三陪五陪的来麻烦我们的。他
象进了自己家一样带我到处参观,并告诉我这里还有他的股份,我笑着站在一个
装满了水有无数美丽的热带鱼在游动的大玻璃箱子前对他说:“凯歌,你记不记得
以前你对我说,等你将来有钱了,就买一养鱼场给我,咱们天天钓鱼,早上烤中
午煎晚上熬鱼汤,哦,现在你是大款了,说话可要算数!”
凯歌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知道那是我们小时候在市场里游荡,我见到一个
青岛人在用活碳炉烤鳕鱼片,当时我馋的要命,就用我姑妈让我打酱油的钱买了
一片;结果我姑妈用扫帚打了我一晚上,第二天他见我站不敢站坐不敢坐就追问
我原因,我告诉他之后他就这么安慰我。
“哼!小少爷,我还记得我还说我将来有钱了,给你买一架轰炸机呢,你要把所
有不让你进的电影院、公园啊什么的都炸了!”
“对,对,凯歌,我的飞机呢?”我还在起哄。
“找你的市长老爸要去!不过你爱吃鱼是吧,好啊,我看看你能吃多少!”他奸笑
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