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骆海庭说起话来有点慢条斯里,不过他的嘴长的很好看,嗓音也柔柔的,因此我
还能在表面上维持得下去我的平易近人和和蔼可亲。说实话我早就练就了一种听
报告式神游术,就是能在潜意识里机械地跟着说话人的节奏和表情哼哈,不管我
在想什么,脸上永远是认真思考努力吸收状。我一直在想我的兄弟们肯定是在到
处找我,等我吃饭;因此对骆海庭的故事我只得其大概。
“我爸早先是个鱼民,除了会织网打鱼之外没有别的本事。可我妈不,我妈是个
要强的女人,她受不了一天到晚风吹日晒的日子,一心想让我家好起来,住上楼
房,看上彩电。于是在我刚上小学是我妈就和我爸到广州做生意去了,我爸肯干,
能吃苦;我妈聪明,会算帐;再加上那几年刚刚改革开放政策好,所以生意红火,
没两年我家就渐渐富起来。而我那时小,一直住在我外婆家里,我外婆对我很好,
她以前是地主家的小姐,不但认得字,而且还会画画;她用竹枝在沙地上三下两
下就能画出来老鹰捉小鸡,许仙给白蛇送伞之类的东西。我很入迷,想自己长大
了也要会画画,就天天缠着我外婆要她教我,我外婆就手把手地教我,一直到她
断气的那一天。”
骆海庭讲起往事,眼里泛起幸福的光芒;我听着听着觉得自己有些嫉妒。他是南
方人,管自己妈妈的妈妈叫外婆;而我从没见过我的姥姥或奶奶,况且我小时候
在我爷爷家里是千人烦万人厌的,那个大门我轻易不敢登;所以我对他流露出的
亲情十分陌生,也十分向往。
“后来我爸把我接到了广州,几年没在一起,他们觉得欠我点什么,就问我是想
上大学还是将来和他们一起做生意,不管怎样他们都随我,我告诉他们,我上不
上大学无所谓,可我一定要学画画。我爸妈说你做什么都供你,反正咱家有钱,
于是我还上小学时就到处去美术班少年宫什么的学画画。后来我家人怕我累,干
脆就花钱请老师到家里来教我,我那事小,脾气大不懂事,气走了好几个老师,
直到……”
他停下来,把目光转向我,认真地说:“直到冬雷哥来。”
“我和他长得很象吧……我看照片了,是很象,但他比我大,至少大五岁。而且
我也没有哥哥和亲属长的很象我。”我匆忙辩解,我不想让他把我和那个人浑为一
谈,更不想由此引出他对我家庭出身的询问。骆海庭浅浅地微笑了一下,好象在
嘲弄我的紧张,又接着说:“他在家里是独生子,而且他是广东人,你们不可能认
识的。”
“哦,那倒是,不过将来有机会你一定要把他介绍给我认识啊!我们这么有缘……”
骆海庭没理我的客套,继续他缓缓的语调和叙述,我感觉到他好象准备了很久似
的。
“冬雷哥那时大学刚毕业,在广州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只有一边打零工一边画
画。他是我家邻居介绍来的,那时我见他很穷,人又老实,就捉弄他,在椅子上
撒了502胶水骗他坐,结果他起来时把椅子粘在身上拿不下来,我也不帮他,只
是笑嘻嘻地在一旁看,他糗坏了,脸涨的通红,最后他拿裁纸刀把裤子割破了,
穿短裤回的家,幸好是夏天,要不然他他真的会打我。”骆海庭讲起这事,嘴角微
微抬起,一副得意好笑的表情。他已回到往事中,无限沉醉。
“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反正我经常气走老师,也没往心里去,但没想到第
二周他又来了,上次的事一句话都没提;我见他好欺负,就装得乖乖的,心里却
在一直想捉弄他。他和别的老师不一样,别的老师都夸我画画得好,说我聪明;
他却总挑我的刺,把我的画扁的一文不值。我以为他是在报复我,就在一杯可乐
里下了很多安眠药,想向武侠片里一样把他给麻倒,然后在在他身上涂染料……
可是那时我还小,不懂得安眠药的剂量,糊里糊涂倒了很多!”
“呀!你真是个小坏蛋!”我忍不住说。
“那里啊,可笑的是,我没注意,自己把那杯可乐给喝了。”他脸上虽泪迹未干,
但幸福的表情已见分晓。他说得眼睛发亮,精神焕发。
“当时我渐渐觉得天黑了,眼这么也睁不开,混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迷迷糊糊的
就想睡觉。冬雷哥叫我,拍我,我也没反应。隐隐约约中他抱着我,先是走,后
是跑,我把脸贴在他的胸膛里,很舒服,很高兴……”
“咦,你说话怎么象你爱上他了似的?”我调侃道。
“你说对了,我是爱上他了。”骆海庭面向我说,他很肯定,也很直接。
“我不信。”
“冬雷哥以后就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他不但教我画画,还带我去爬山、游泳,
而我,却总想起那天我在他怀里的时候,我怎么也忘不了,忘不了。”
我告诉他:“那是因为你没有哥哥,对年长的男人有依赖感,这没什么。”
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轻得发哑地说:“是啊,冬雷哥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这是常识。”我谦虚地说。
“那年我放暑假,我爸妈到香港进货去了,冬雷哥就在我家陪我。有一天夜里,
下大雨,雷声很响,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不着觉,我就跑到他住的客房里,要和
他一个被窝。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生气,骂我说男孩子不应该这么胆小,非要
赶我出去。我赖着不走,他就说,如果我不出去他就走。那时已经很晚了,天气
也不好,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就说他不和我一被窝那我就赶他出去。没想到他真
的穿上衣服就要走,我怎么拦也拦不住。我看着他出门,跑到雨里去;我很害怕,
坐在门口呆呆的都要哭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一进门就把我抱在怀里,
虽然他都湿透了,但我发现他身上很热,象发烧一样,我们,我们……我亲了他
的嘴,他也亲了我的……我们……”
“……”我不知觉该用什么来表达自己,我该笑呢?还是该沉默呢?最后我说:
“哦。”
“第二天我醒来,他已经走了,我以为他回家去了。没想到晚上他来了电话,告
诉我,他在青岛找了份工作,马上就要走。最后,他告诉我。说他对不起我,要
我好好画画,考一所好的大学。”
“哦,是吗。他说的对,我是说他让你考大学说的对。”我语无伦次地答复着。
“他骗我,他根本没去青岛!他给了蛇头钱,要偷渡去香港;结果船遇上了台风,
没出公海就沉了,他再也没回来。”骆海庭发出绝望与嘶哑的声音。
“淹死了?”我口没遮拦,惊奇地说。
“他没死。”骆海庭没有恼怒,只是把眼光停在我脸上充满坚定地说。
“那倒也是……说不定他被谁救了,现在正在外国或香港忙他自己的事情呢。”此
时我下了一决心,今生今世决不乘船或游泳,因为我知道了有一个长的和我很象
的人就是淹死的。
“前几天我又梦见他,他说他回来了,而且,再也不走了。”骆海庭好象特爱哭,
说着说着眼泪又在眼框里打转。我向来讨厌男生这样,慌乱地说:“好啊,只要你
心里记得他就好。”
“那天我在学校的花园里看到你,我以为是冬雷哥来找我了,我大声地喊,可是
你却连头都没回。”
我想我当然不会回头了,我怎么知道他叫的是我。我知道韩冬雷是谁?话又说回
来,就算我知道了他们俩着码子不清不楚的事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尤其是这种比
较隐私的事,我从来都不掺和的。我肚子饿了,我开始想是不是离开这里,去找
我的生日Party,作为一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我耐心而得体的倾听已经是对他的
帮助了。
“骆海庭,你中午没吃饭吧?”我问他。他一愣,没想到我会问这么家常的话题,
湿漉漉的眼睛眨呀眨的看着我。
“今天我生日呢,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饭?我宿舍的哥们都在等我回去庆祝呢!”我
说这话心有点虚,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哦?那祝你生日快乐!原来你有事的……”他落寞地低下了头。
“一起去啊!一起乐一乐就不会这么不开心了。”我心想他怎么会去呢。
“谢谢,我不去了,真不好意思,我乱讲了许多没边际的话,你烦了吧?”他脸
又红了,说着话他走到外面不知从那里拿来一卷白纸,摊在我面前,腼腆地说:
“这是我偷偷画的,送给你当礼物吧!”
我接过,做出高兴的样子打开,这是一副素描,里面是一个高个子――可以明显
看出是我――站在一大片花草中,作者仔细地勾勒过我的容貌和衣着,让我看起
来很精致,可能是带有个人好恶的原因,所以我的缺点都技术性地掩盖了,而且
还美化了我的姿态和气质,我由衷地赞道:“你画的真好!”
“喜欢吗?”他问我。
“当然啦……不,不,我主要是欣赏你的功力……”我站起来,头有点晕,我想
大概是没吃饭的缘故。
“你不舒服?”他小心地问。
“没事……”我的眼睛有点睁不开了,身体格外地重。
“你歇一会儿再走吧。”他递过来我喝了一半的可乐,我喝了一口,想清醒清醒,
可是胃里好象灌了砂子,沉沉的,我想坐下;骆海庭见我不适,扶我到客厅沙发
上,我一沾到那软软的坐位,睡意马上开始向大脑发起总攻。我想睡一小会儿没
有关系的……
我看见骆海庭惊慌却又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嘴唇微微在动,不知说了些什么。
梦境。
深深的水,琥珀色的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漫到了我的脖子。我在恐惧中一动
也不敢动,眼睁睁地望着那令人迷惑的液体上涨、翻涌。不远处就是岸了,是一
片金黄的、奇异的沙滩。背对着我有两个人,一会儿是大人,一会而是少年;少
年中有一个是我,另外一个是凯歌,他们在追逐打闹着,高兴得不得了;而大人
却不认识,他们手拉着手,慢慢地走着。我想喊,喊人来救我,可是我的嗓子发
不出声音,手脚也在失重中无法动弹;我想他们一定会看见我,就来救我了……
可是就算是他们面朝我时也还是没有表情,好象什么都没看到,在他们眼前只是
海水,我没眺望过的海水。
还是梦境。
我站在一间屋子中央。我什么都没有穿,赤裸裸的。还有一个男人。他长的和我
一样,也是赤裸裸的,他变化着脸上的表情,有时在嘲笑,有时在谩骂,有时在
哭泣,最后我很生气,挥拳向他打去,可是拳头落在空气里,他还在笑我,笑得
和我一模一样。
醒来时我发现我在一陌生的房间里,躺在一陌生的沙发上。我面前有一观众,他
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的头不痛,看来我没喝多,我问身前那穿了一件灰蓝
色衬衣的人,我怎么了?
“你累了,你在我的沙发上睡了4个小时。”
“是吗?”我记不清楚我为什么会睡在这里。但我记得我是怎么来的。
“你睡觉的样子和过去差不多。”骆海庭现在显得十分镇静,和他在美术馆时一样。
“啊?”我坐起来,揉揉头。
“我问你一件事好吗?”我发现他精心打扮了自己,他是那种有中国古典美的男
子,给人少许温和,少许冷峻和一点点高贵的感觉,连我这种爱张狂的人都为他
的气质和容貌而谦和起来。我整理了一下衣服,随意地说:“好啊。”
“我想和你在一起,可以吗?”
“好啊……什么?”我没听懂他的话。
“我想和你在一起,可以吗?”他的话一板一眼,很有份量。
“啊,海庭啊,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今天不行,我在这里打扰你很久了,真
不好意思,这样吧,改天我请你和廖爱惠吃饭,咱们再喝……嘿嘿……我晚上约
了黄闻英,她要给我过生日的,脱不开身,女人嘛!”我有点嬉皮笑脸地说。
“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的,可以吗?”他高傲地抬起头,不容置疑地看着我。
“什么啊,什么跟什么啊……我要走了,咱们再见啊。”我要往门外走,我想这个
人一定是有毛病,和他说不清楚的,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说。刚到门口,就听
他在我身后喊道:‘冬雷哥,我不让你走!“
我停下来,静静呼吸着这空气里悲哀的气味;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叫过,虽然主
语不是我的名字。我被这绝望的声音挡在了门前,这句话好熟悉啊,谁在那里说
过呢?我听见走廊里有邻居的脚步声,水龙头的流水声,为什么这举话没有人对
我说过,我却好象听过很多遍呢?
“你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他的声音里没有眼泪,可是却是浸湿了的。
我想起来了,这是我一直想说却始终没能措辞出来的话。
我不让你走。
这是一句妈妈在医院里时临终前我就该说的,是我爸爸调职前送我到姑姑家门前
我就该说的,是凯歌被押上警车前我就该说的,是杨老师消失在走廊尽头前我就
该说的!而我,为什么没有说?我不让你走,多简单的一句话啊?幼儿园的小朋
友都会,它不需要语言学的训练,也不需要演讲学的指导,哑巴也能用手表达出
的一句话,为什么我没有说过?而在这与我毫不相干的地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却
对我说了,我是不是很蠢?
“骆海庭,我想你找错人了。我不是你的那个冬雷哥,我是李良,我理解你的心
情,可是人和人不同,尽管我可能和他长的有些相似,但我对你的事情真的爱莫
能助。”我冷冷地说,一般情况下我是不对人这么说话的。
“你连考虑都不考虑一下吗?”
“我想我没什么好考虑的,你认错人了。”我打开门,走了出去。这时天已经有些
黑了,阴沉沉的。我快步下楼,跑到大街上,深深吸了一口混着机车废气和马路
烟尘的空气。可是还没等我缓过神来,骆海庭的声音有在我耳后想起:“你忘了这
个了。”
他拿着画纸,远远地望着我,神态很是可怜。我想我没有必要那么残酷地对待他,
于是走上去,接过画纸说:“对不起。”
“没关系。”他的脸象石雕一样,沉静的吓人。
“那……那我先回去了。”我干巴巴地笑了一下。
“那再见。”骆海庭有礼貌地说,然后没有转身上楼,迈步朝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得不紧不慢,失魂落魄。我想他一定是个偏执的人,对自己所想的事容不得现
实的打击;他不会干傻事吧!
“喂!骆海庭,你到那里去!”我喊道。
他转过身,惊奇地看着我,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没说话,嘲讽般地眨眨眼,又继
续向前走。我从没受过如此挑衅,心里骂道:呸!别给你脸你不要脸。
此时大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都是拎着菜篮或带着小孩的上班族正在回家。丁丁
铛铛的自行车铃此起彼伏,还伴随着儿童的笑闹声;街灯也亮起来了,远处高楼
大厦的空隙里还有一群鸽子在飞翔。骆海庭不知在想什么,和所有在街道上来来
往往的人一样,他若有所思地走着,只是他走的并不匆忙,显出几分孤单。我叹
了口气,又骂:他妈的,算我倒霉!
我调头走向原本不想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