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一”的假期对于我这种即将毕业的老生来讲已经不再有强大的诱惑力了,
相反我更加留恋在学校里的每一天。黄文英要回杭洲老家,临走时交代了我要穿
的衣服、早上起床时间、不能乱吃东西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窃喜中温顺地点
头哈腰聆听她的教诲,只盼她早早上火车,当我亲眼见她柔弱的身影和哀婉的眼
神随火车消失在长长的站台尽头时,我哼起了歌: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
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不采白不采……我越采越爱采……一路屁颠屁颠地回了
学校。
我爸爸到新西兰考察去了,新妈妈我又不熟――她是我爸的第三任太太,只比我
大六岁――所以我不想回家也没有理由回家。我只想充分利用这难得的自由的一
星期好好放纵一下自己,享受我已剩下不多的学生时代。我给凯歌打了好几个电
话,可是一直没有人接;我在心里骂他好几遍之后就拉我们寝室剩下的老二到北
戴河去玩,可是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他的女朋友陪她回家见父母,一时间宿舍里
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许小果的父亲已经出院了,和他母亲作为流动人口
在街上摆了个煎饼摊,生意据说还不错,他也不知通过谁联系了一份卖报纸的零
工,早出晚归地在大街上奔忙,不但挣了几个小钱,还认清了学校附近的主要街
道。我终于感到寂寞,但想想这样也好,多清静啊,就独自躺在寝室里看书,倒
也自在。
这天我吃过晚饭,懒洋洋地倒在床上眯觉,门外突然有人敲门。我好不情愿地嚷
道:“进来吧,门没插!”
门吱地开了,骆海庭走了进来,我没有心理准备,张开嘴愣住了。
“我知道你没回家。所以就来看看你……”他镇定自若地说,很有礼貌,也很矜
持。
“你怎么也不回家啊?”我明知故问。我清楚他家里可能也没有人在,所以他就
留在学校,和我一样。
“明天走。”他爽朗地笑了,又接着说:“我来问你,想不想去看看大海?”他从
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火车票,得意地晃了晃。
“你什么意思啊?”我已猜到了八分。
“到我家里去吧,我家一出门就是大海。”他自豪地说。
“谢谢,可你家太远了,广州哎,再说路费也不便宜,我怎么好意思……”
“去还是不去?”他打断我,象黑社会老大那样豪无置疑地问。
我咬咬牙伸伸腿晃了晃脑袋呼一口粗气使了使劲说:“去!”
我很快就后悔了,这来源于一则加减法计算。我们一共放假7天,从这里到骆海
庭的家来回少说要五天,而且我躺在床上已经浪费了一天。最后旅游的时间只剩
下勉勉强强的一天。也就是说,我将把美好假期都扔到了京广铁路线上。而且我
直到上了火车也没缓过劲来,我怎么就答应他了呢,我怎么会答应他了呢?他满
意地拉着我上了火车,当我看着火车缓缓地开向我陌生的方向时,我有一种被拐
卖了的感觉。近两天来,骆海庭坐在我身旁,又是唱歌又是大口吃水果,那明显
的开心与幸福让我不好意思中途下车,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无非是他家
乡有什么可口的水产风景名胜什么的,后来又聊到学校里有名的有趣的人和事,
再后来又侃到香港的歌星电影,直到他说他看过张学友的演唱会我才兴趣盎然;
但总的来说,我和他没什么共同语言。我与这个小我两岁和两届的南方人明显属
于两个世界,用阶级分析话来讲,他是城市小工商业者家庭的孩子,我是布尔什
维克高级知识分子的儿女,彼此在世界观方法论人生态度上都有较大差异;我不
知道他怎么看我,反正我对他的言谈话语在心里充满轻视,和他说话只是觉得他
很好玩儿。
天要黑的时候,窗外下起了雨,劈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夕雾中我见到很多头戴
抖笠的人弯腰在没过脚的水田里劳作着,我惊讶地叫起来:“这就是水稻吧!”
骆海庭好笑地说:“晚稻啊,怎么,连这都没见过?”
“我们那里听说也有种稻子的,不过我没见过,更没见过这么大的一片片的水田
啊!”
我说的是实话,青沙帐我倒是熟,可这种江南水乡日暮晚耕的景象只在电影里见
过。
我对这种轻柔写意的画面充满了新鲜感,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失神地向外望去。
“那你就好好看看吧!其实我也一直想到北方去见识一下,到北方的农村去写生。”
我啃了一口苹果,嚼得咯吱咯吱响,对他说:“都是苞米地,有什么好看的!”
“是不是象《红高梁》里那样?”
“差不多啦……不过现在种高梁的少了,都是苞米,就是玉米了,而且东北人野,
你呆不惯!”我老实地告诉他。
“你怎么知道,你家不是城里的吗?”
“我和你一样。小时候也在农村呆过,不过那时候东北很穷,也没人管我,我可
没你那么多乐子。”
“你妈妈常领你到那种很高的绿色的长大叶子的玉米地里玩吗?”他连说了好几
个形容词。我把嘴里的苹果狠命地咽下去,顿了一下说:“大人不让进,那种地连
成一大片,小孩进去会迷路的。而且里面有可怕的东西!”我坏笑着说。
“什么可怕的东西啊?熊吗?”
“不是,是死孩子,刚生下来就被扔进去的小孩。”我的眼里闪动着淫邪的光。
“啊?怎么会呢?谁那么恨啊?”他诧异地问。
“私生子呗!农村里的人搞破鞋搞出了野孩子,怕被别人知道,就把小孩扔进地
里,能被好心人捡去就就有条活路,不然就饿死了呗。”我绘声绘色地讲给他。
“什么叫搞破鞋啊?”他追问。这时候旁边邻座的一名中年妇女厌恶地抬头看着
我,好象在听我怎么回答,我皱皱眉严肃地说:“就是婚外情的具体操作啦,就是
婚外情呗,你将来就明白了。”
骆海庭单纯地还问:“操做什么啊?我不明白。”
那中年妇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脸不红不白地朝她使了个眼色,意为:你看什
么?你懂你来说!她铁青着脸侧过头去,假装看报纸。我接着说:“你会明白的,
这种事男人总能明白。”
第三天的夜终于到来,骆海庭一路解说站点也累了,在淅淅沥沥地雨声中趴在桌
子上睡着了。整间车厢里的人也都在磕睡中晕晕乎乎的,连啤酒汽水五香瓜子的
叫卖声都不再响,我也在那小桌上蹭出一点点空间,想小憩一会儿。当我把头靠
在骆海庭身旁时,他竟然转过脸向我呼气;我闻到他身上混和着汗臭和柠檬水果
香皂的气味,不禁从耳根泛起一阵潮热,我不安地起身,仰在坐位上,盯着昏暗
的车灯看。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迷糊中感觉到他把头贴在我身上,大大方方地打着呼噜。他
的姿势自然极了,我暗自发笑,心想:是不是真的啊,死小子,竟然占我便宜!
不过他温暖的身躯和虽呼吸而有节律的颤动让我感觉很,很……很甜蜜。黄文英
也曾这样躺在我怀里,但那时我只觉得紧张,因为她是精美的瓷器,怕脏怕碰怕
失手;这个则不然,他结实听话还是自愿来的。我无奈地叹口气。一不做二不休
好人做到底,从他身后抱住了他的腰,这样一来两个人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睡的
会稳当一些。
他感觉到我的好意,更贪婪地蜷伏到我身上。我长叹一声,赞道:李良,你真是
个好人!
我睡不着,听着外面的雨声,被自己的伟大与无私感动着。如果不时一件小事让
我不解之外,那么一切应该是纯洁浪漫的。我渐渐感觉到我的那个部位,就是那
个很重要的部位啦,悄悄的在我控制之外起了变化。大概是被骆海庭给压的吧,
我稍稍挪动了一下位置,可是五分钟后丝毫不见有恢复正常的迹象;我害怕骆海
庭能感觉到,转身侧过身子,可不小心左手碰到了骆海庭的两腿之间,顿时我要
差点叫出来,他那里也是,和我别无二致,不过可能是个人生理因素不同,他的
还要小一些。我端详着他那睡梦中的――假寐中吧――脸,红晕如霞,笑而不露,
典型的诱奸得手状。我且羞且怒地把他横放在长椅上,任凭他白嫩的脸在塑胶座
位上摩擦着,忿忿然溜搭到车厢尽头掏出烟来,大口大口地抽起来。
下了火车后又坐汽车,他家在广州附近的一个什么镇里,不过毕竟是最早改革开
放的地区,就算是小城也是繁华富庶非内陆地区可比。他一下火车就开始说那种
电视上香港商人才有的粤语,他说的极其流利自然,而且非常快,我鸭子听雷般
被他领着到处走,刻意不表现出我的无知与忐忑。在一辆也不知是开向那里的中
巴上,我无意中说了一句:“这里可真热!”顿时有一老大哥闷哼了一声,指指点
点地与他的朋友说起话来,骆海庭没出声,可是脸上却忍不住笑着,流露出地方
保护主义的骄傲。我人生地不熟,不好发作,只有忍着。下车时司机用我能听懂
的话客气地对我说:“一看你就是东北人,第一次来广东吧!”
“我是北京人。”我郑重其事地回答。
“我不会看错的,北京人那有你这么愣愣的?”说完扬长而去。把我和骆海庭扔
在汽车尾气中。
“你为什么要说你是北京人?”骆海庭问我。
“你管不着!”我拉下脸,阴沉地说:“请你讲普通话!不然我现在就走!”
“好啦好啦,我家就在前面,喏,那里――”他伸手指向一片鳞次栉比的小楼。
“哪个啊。那么多房子。”
“走吧,几步路,哎……好久没回家了。”他兴奋地拎起包大踏步冲向一条碎石小
路,我象佣人一样背着他的画夹――他死也要带着的东西――跟上。
他家是一栋新盖的三层小楼,在门口遇到了一群街坊。都是些老头老太太,骆海
庭引见我给他们,他们上下打量着我口里喃喃地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点头哈
腰地撤退到了他家空旷的大房子里,我问骆海庭,见了你爸爸妈妈我该叫什么,
叔叔阿姨可以吗?
他先是一愣,然后告诉我:“他们在广州呢,我今晚打电话再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房子是邻居帮忙看的,今天就我们两个住,晚上我带你去吃潮州菜。”他急切地上
了楼,把东西就扔在了地上。我落寞地打量着南方民居,无所适从。
“上来啊,先冲个凉吧!”上面传来他热情洋溢的呼喊。
“想让我脱衣服就直接说吗,何苦绕这么大一弯子。”我央央地寻声而去。皮鞋踩
在木制的楼梯上发出紧张的声响。
吃过晚饭后,从那家小饭馆里出来,我刚打了个饱嗝,骆海庭突然对我说:“李良,
你在学校里也算运动健将吧!”他语气是在挑衅。
我狂傲地望着他,不高兴地说:“什么叫也算,我跟本就是。”其实我就是打打篮
球而已,其它运动项目我只是平平,不过我怎会在他面前示弱?
“吃过饭运动一下吧,我跑你追我好吗,追上我我请你去看梅艳芳演唱会。”他调
皮地眨眨眼。
“哼,不跑。”我无动于衷。
“你怕跑不过我!你就会吹牛。”他撅起嘴来,不服气地说。
“你和我跟本不是一个档次的,我懒得理你。”
“你是个大笨蛋,你跑不过我,你心虚!”他蹦蹦跳跳地跑出很远,白色的衬衣在
晚风中起舞。
我知是激将法,但不知他到底要搞什么,于是就指着他喊:“那你先跑,我一会儿
就追你!”他见我中计,兴高采烈地跑出去,我见他在街道上只成一个白色的小点,
就发足狂奔,他也在跑着,但果然没我快,渐渐他的身形明显起来,一副活泼的
样子,我不想就这样抓住他,只是不紧不慢地保持着距离,观察他快乐的表情。
我们跑过大街小巷,绕过一排象大油罐子的东西,最后他累了,来到一堵墙前面,
气喘吁吁地蹲在那里,我没怎么样,踱步来到他身边,大口呼吸着这里湿润、粘
稠的空气。骆海庭喘着气站起来,高兴地说:“你闭上眼睛……”
“干嘛?”我困惑地说。
“你闭上眼睛,闭上!”他来到我身后,用双手捂住我的双眼。
“往前走,小心啊!”他一步步地推我向前走,我踩在奇怪的格外松软的地上深一
脚浅一脚地走着。
“你要枪毙我啊!”我人还算听话,但嘴不闲着。
黑暗里我任凭他带领我走向前方,我的耳边好象传来很多小孩子远远地在和唱的
声音,缓慢而有节律,深沉却欢快。
走了大约有两分钟,他送开手。
海。
一望无际的大海,蓝灰色的大海。在黄昏的阴霾的云层下翻滚着烂银色波纹的大
海。我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张大了嘴,过了好半天我嚎叫起来:“他妈的,海啊!!”
我连哭带骂地冲向这梦幻中的海滩,崭新的皮鞋浸渍在水花里踢起无数砂粒。我
终于看到大海了,原来海边是这样广阔、清爽,我望着那茫茫的海水,失魂落魄,
叹为观止。
“瞧你那傻样!”骆海庭在我身后模仿我的口音和腔调说。
“这水真清,能喝吧!”我低头去捧水。
“喂,喂,不能喝!”他来拦我。
我一把水突然甩在他脸上,哈哈笑道:“我当然知道,吓你的小苯蛋!”
“好啊,你暗算我!”他也捧起海水往我身上洒,我大笑反击,两个人象小孩子般
追逐打闹起来。
折腾了一会儿,我没力气了,躺倒在湿湿的沙子上,骆海庭脱掉了衬衫,挽起裤
脚赤膊在海风中独自遥望远方。
“你装什么深沉啊!”我喊道。
“李良,谢谢你能来,我很开心!真的。”他大声喊着,好象是在对着海说。
“是我应该谢谢你才对!”我仰着脖向天空大声说。
“你是个好人!”他还是冲着海的方向说。
我不知道回答什么了,我看着骆海庭光滑的脊背,散乱的头发心开始狂跳。我问
我自己: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正常啊!他是男的,你不可以……
骆海庭优雅地朝我走过来,他那白晰的胸膛和天真的微笑,仿佛是海水里腥香的
幻觉,我咬着自己的嘴唇,克制着胸膛里蔓延的欲望――这种欲望无名无份,原
始而又隐密――它象一把重锤敲打着我的灵魂,把一股蚀骨化血的能量挤压到我
的每一根血管里,我被突如其来的感觉彻底解决了,我无力地对骆海庭说:“你过
来。”
“嗯。”他毫无戒心,跑到我身边,他见我不对,关切地问我:“你怎么了,不舒
服吗?”
我摇摇头,站起身,暧昧地扣住了他的双肩,和他贴的很近。
骆海庭的身子抖了一下,继而一字一句地问我:“你爱上我了吗?”
“怎么都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我抓住了他,向鲨鱼闻到血一样寻找着呼吸
着他身上燥热的体味,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你会后悔的。”他悲哀地轻叹了一句,但是也抱紧了我。他的舌尖象是火热的针,
开始在我的颈部和耳垂刺探温柔的消息,我竟然无师自通娴熟有力地用双手抚摸
揉搓他的腰间和松动的裤带后半裸的臀部;我迷乱中听他说了一句,我们回家吧,
这里会有人来的。
从此,我的一生都在思索欲望与爱情的辩证关系问题:倒底是先有欲望再有爱情,
还是先有爱情而后衍生欲望?我不是哲学家,也不懂心理学和生理学,但我后来
唯一明白的是:我可以暂时不要欲望,但我不可以一分钟没有爱情,没有骆海庭。
爱上谁不是可耻的,可耻的是你明明能爱而不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