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7-15 | #11 |
超级版主
注册: 02年05月30日
来自: 天涯小筑
帖子: 660
声望力: 29
声望:
23
精华:6
现金:279两梁山币
资产:613两梁山币
致谢数: 2
获感谢文章数:2
获会员感谢数:2 |
十一 我得承认,我爱上了安心,尽管她已经结了婚,尽管她已经有了孩子。 从上中学开始,我记不清追我的女孩到底有多少投儿了,也记不清被我追的女孩究竟有多少个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那时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我二十三岁时会爱上一个有夫之妇,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 要是我不爱这个女人,我干吗要在听到她结婚,听到她有孩子的时候这么不开心?而且不管心里怎么别扭,我还是要听下去,我甚至是万分焦急地,满心渴望他,想要听完她的故事。 从安心给我讲述她的故事的那天傍晚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找不断重复温习着这个故事中的事件和场面,不断在想像中丰富着那些场面的细节。这些细节最终留给我的感受,并不是先前的别扭和遗憾,相反,它竟然奇怪地延续了我对安心的感情。 在安心的故事中,最让她自己万般留恋的,是在南德缉毒大队当内勤的那段生活。我在京师体校街口的路灯下看得没错,缉毒大队那位姓潘的队长已经年近五十,他对安心几乎像一个兄长甚至父亲。他并不是南德人,他的老家是南德以东三百里的沙矛。他在那里出生,上学,从小学上到中学。老活本来是一心想离开沙矛到省里上大学的,但中学没上完家里就破败了。破败的原因在他生长的那个小镇并不稀罕,那就是他的父亲染上了吸毒的毛病。父亲吸毒之后没有多久,母亲就远嫁他乡,再也没有回来。在老话十七岁时,父亲有一次注射了过量的海洛因,半夜死在街上的一间公共茅房里,据说死相惨不忍睹。别人将他父亲的死讯告诉老播后,者潘并没有去看,他也不知道他父亲后来是被谁埋了。他从十五岁开始就独自住在学校,再也没有回过家,再也没有把那个因为吸毒而变成疯子和无赖的人当成自己的父亲。 他从十五岁开始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孤儿。中学没有上完老潘就参加了工作。他在沙矛地区公安局工作了将近三十个年头,其中有十五年从事缉毒工作,在他手里落网的毒贩不计其数。在安心下放到南德的前一年,省里把几个反毒斗争比较残酷的地区的缉毒干部像洗牌似的全盘调动,被调者一律举家迁移,所去的目的地也都对外保密。这无疑是对这些干部的一种有效的保护,以防止罪犯可能的报复。老潘就是那时从沙矛迁到了南德。说是举家迁移,老潘实际上是孤身一人来到南德的。因为他老婆觉得南德太偏远,老播这工作又总是没日没夜的不着家,嫁给一个缉毒警察就跟守寡差不多,而且还担惊受怕,而且还危险,缉毒警察的家属也一向是罪犯恐吓和报复的目标。于是老潘的老婆就带着儿子迁到她娘家大理市去了。她娘家是傣族人,除了傣历新年泼水节的时候老潘请假回大理看看他们之外,他老婆和儿子一次也没有来过南德。 在安心眼里,老潘是个苦命的人,父母在时已是孤儿,娶有妻室却如同单身。安心原以为像老播这样长期从事对敌斗争从小又缺疼少爱的人,生性一定特别的冷酷残忍,可事实恰恰相反,在安心第一眼见到老潘的那一刻,确实没想到这位满脸沧桑苦相的粗硬汉子,竟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人。安心在南德工作的部一年多的时间里,老潘始终像母鸡护蛋似的照顾着她的方方面面。 安心是南德缉毒大队里惟一的一位大学生,可以说老潘对她的照顾不仅是对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偏向,从内心起因上那几乎是代表了对“知识分子”的爱护和庇佑。这种庇佑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从不让她参加任何有可能发生伤亡和危险的侦查缉捕行动。 南德是一个战场,在战场上所能给予的最重要的关照,无疑就是对生命的保护。 那个环境对我这样几乎从未远离过北京的人来说简直陌生很难以想像,遥远得好像不在同一个生存的时空。后来安心像讲故事一样地给我讲了很多缉毒的案例,那些案例与好莱坞及港台电影的情节相比,大都显得简单元趣平淡无奇,只有少数几个勉强凑合称得上惊险的,也不过仅仅像个指头去尾的情景短剧。但无论是简单平淡的还是勉强凑合的,在安心嘴里无一不绘形绘色,说的比听的还要来劲儿。这些案件尽管她并非个个亲历亲为,但敌我双方的出场人物她大都见过,这些人物都曾和她擦肩交臂,她认识他们熟悉他们与其中有些人甚至前夕相处,所以每个案例由她说来几乎等于对往事和故人的追忆。 在我听来,安心在南德的生活和工作是顺利的,也是愉快的,只是有点年轻人特有的寂寞而已。张铁军每个月从广屏坐火车来看她一两次,每次只能杀个两三天便要匆匆赶回。和毛杰短暂的脱轨行为并没有影响她和铁军的感情,她爱铁军想铁军对铁军再无半点杂念。她那时最渴望的生活就是和铁军天天见面。而处于热恋状态的铁军对这样牛郎织女的分居生活更是难以忍耐,那些天也一直琢磨并和安心讨论他要不要从广屏临时借调到《南德日报》当记者来。 总的来说,安心是个理智型的和责任感比较强的女孩儿,所以能很干脆地中断了和毛杰的这段危险关系。也许干公安的人总是比一般人具有更多的果断和心计,她和毛杰的事来得快,去得快,人神不知。尽管她后来和我谈到这段往事时不得不承认,是她对不起毛杰,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心里暗自隐藏着一种负罪感,无论是对毛杰,还是对铁军。 对铁军她还可以补偿,那就是,在后来的生活中对铁军加倍地好。她用尽各种各样的办法让铁军和她在一起时享受到充分的快乐。铁军每次来到南德她都不惜花大量时间为他做各种好吃的饭菜,晚上还要为他捏头捶肩,甚至给他洗脚。她对他好得几乎到了一种讨好的地步。她竭力在她那间小小的单身宿舍中,模拟演习出未来家庭的全部温馨。她这样做一半是出于本性,一半是为了赎过。 在她到南德实习刚满半年的时候,市里不知从哪儿拨了一笔专款,给公安民警做了一次全面的体检。用缉毒大队一些老同志的话来说,这是破天荒的一项“温暖工程”。那几年队里好多人连药费都报不了呢,打针吃药的发票一直接在手里欠着呢,现在居然有病没病都可以去体检了。这次体检缉毒大队查出有大毛病的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大队的副教导员,查出有肺结核。肺结核让人总感觉是旧时代久违的一种文人病,遗老遗少似的,很少见了,不知怎么让他赶上了。再有就是安心,医生问安心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安心说没有啊,她这么年轻,身体从小就好,练跆拳道的身体还能差么?她一向不看医生的。她对身体的不适极不敏感,一般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一扛就过去了,连药都不吃。但医生既然问了,她就仔细回想,她对医生说最近有时有点头晕恶心,不过还行,不算严重。接下来她又告诉医生,她的例假有一阵儿没来了……这算不算病呢?医生是个女的,还挺懂事的,给安心留了面子,旁边没人的时候才面无表情地问她:“你结婚了吗?” 她的样子完全是个少女,所以医生才这么问。在听到她回答“还没有”三个字以后,医生冷冷地点了一下头。 医生说:“噢,你怀孕了。” 安心吓了一跳,她不仅长得小,在心理上也一直把自己当个小女孩儿呢。她刚刚大学毕业,她还不到二十一岁,她从没想过她也会有怀孕这种事情,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和铁军在一起时他们也有一些常规的避孕措施,可居然还是怀了孕。怀孕这事让安心有点不知所措。医生虽然给她留了面子,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组织原则的,后来医生悄悄告诉了缉毒大队的队长老潘。老潘是知道安心和铁军的关系的。铁军的父亲是老公安,是云南惟―一所公安高等专科院校的校长,在云南警界有知名度,所以老潘对安心怀孕这件事,态度上是理解的,处置上也是宽容的。他没有在队里满处嚷嚷,甚至都没有在大队领导层的内部进行“通气”。 他只是私下里提醒安心,让她赶快去医院把孩子打了去。 女孩子没结婚就怀孕这种事,在南德那种小城市,特别是在公安队伍内部,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安心急急忙忙给广屏打了长途,把这事告诉了铁军。铁军当天就搭火车赶到了南德,他带来了他母亲的正式意见:这个孩子要留下来! 孩子留下来怎么办,肚子再过两个月就能看出来了,可安心和铁军一样,都不敢违抗这位严厉的母亲。好在这位母亲赐与了安心一个最大的幸福,那就是:马上与她的独生儿子结婚。 安心一天没有耽搁地,向队里提出了结婚的申请,并且清了婚假。队里那时很忙,但潘队长当即照准,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于是安心就回了广屏,呆了半个月,把婚结了。婚礼在广屏推―一家四星级饭店举行。那次婚礼,在广屏可算得上名贵云集。政界、新闻界和市政法系统,都来了很多要人。还有几个当地的文体明星,也请来贺喜,演节目祝兴。铁军的爸爸是老公安,妈妈在妇联负责,社会联系面大,铁军自己又是市委的新闻官,朋友多、关系广,他们那天婚礼的录相,就是广屏电视台的专业摄像师过来帮忙拍的,拍得就限电视里的纪录片一样。 征婚人是广屏人大常委会的副主任,是铁军妈妈很大面子才请来的。那副主任原是广屏的市委副书记,以前和铁军的父亲私交甚好。 热闹的婚礼之后,铁军照习俗跟安心回了一趟娘家。他们在清钢仅仅住了两天,便告别安心的父母去了昆明,然后从昆明乘飞机来到北京,开始了他们的蜜月旅行。 这是安心第一次到北京,北京给她的印象很好。他们托了铁军妈妈的关系,住进了长安街上妇女活动中心的好苑商务酒店。 他们逛了天安门、长城和故宫;铁军看望了几个在北京工作或者深造的大学同学;安心看望了她过去的一个教练,现在在北京武警某部贻拳道训练队当按摩师的一个老头儿――那是她在北京推一的熟人――发了些香烟和糖果。 然后就是买东西。给他们自己和双方的长辈买东西。 在北京呆了一个多星期,玩儿得很开心,然后他们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乘火车回了广屏。短暂的婚假马上就要结束了,但两人难解难分,他们商量再三,并说服铁军母亲同意,决定:铁军马上向单位申请,用借调的方式,到《南德日报》下放锻炼当一年记者去。这是他们宣传邓的领导早就口头同意过的事儿。 安心先回了南德,按期归队销假。很快,铁军也搬家似的带着大箱小包的东西,来到这个边境小城。市里的有关领导对铁军下放至此挺重视,市委宣传部一位头头还专门清铁军和安心小两口吃了顿饭。《南德日报》还为铁军安排了两房一厅的一处单元房,安心也就从那间吊脚楼里搬了过来。两个人新婚的小家布置得还挺是那么回事儿。 搬家那天播队长带了帮警察过来帮忙,看这一对郎才女貌的新人,没有不羡慕他们的。潘队长像大哥似的笑着警告铁军:你比安心大可不许欺负她,她在队里是我们大伙儿的小妹妹。她要受了委屈可有处说去。铁军也笑:天地良心,我欺负她?她是跆拳道冠军,一脚就能把我端到医院去! 大家也都知道,新结婚的小两口,爱还来不及呢,谁欺负谁呀。 有了新的家,公安局也并没有把分给安心的那间吊脚楼的单身宿舍收回去。因为那间宿舍就在美丽的南咸河畔,离缉毒大队很近,和安心的办公室只隔了一个路口,而《南德日报》给铁军安排的那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离缉毒大队实在太远了,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几乎是这个城市的两端。安心的工作性质,需要经常加班到很晚,特别那时临近了国庆节,公安局抓节前保 卫,忙得人人四脚朝天。还有一些群众关心有社会影响的大案要案,市里要求必须在节前侦破。破了案对群众有个交待,也能提高市民的安全感,增加节日的样和气氛,也算广大公安民警向国庆节献上的一份厚礼了。 所以那时安心特别忙,缉毒大队无论谁的案子,只要是老潘还没回家,她一般也就下不了班,抄抄写写做记录打报告留守值班接电话的事没完没了。逢到安心回家晚了,铁军下了班就到城南来,两个人就在安心的那间十多平方米的宿舍里凑合一夜。反正安心回来也就是上床睡觉,没精神聊天或干别的,第二天常常是铁军还未醒来时她就又走了。 铁军挺心疼她的,就说:以前你说你忙我没想到是这么忙,咱们还是想办法给你换个工作吧。你一个女人这么起早摸黑的不是个长久的事。你现在年轻不觉得什么,等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了你怎么办? 安心也就是笑笑,对换工作的提议从不响应。铁军也搞不懂她干吗对干警察这行儿还这么上怎。安心说:我辛苦没什么,就是觉得对不起你。等以后我忙过这段,我一定每天早点回家做饭收拾屋子好好伺候你,让你回来就舒舒服服的。我其实绝对是个贤妻良母型的人,不骗你,等以后你就知道了。 国庆节的那天晚上,缉毒大队的民警都被抽去参加南德市中心广场国庆群众联欢晚会的执勤任务,铁军也要参加晚会的现场采访,两个人在电话里约定,完事后还是回城南安心的单身宿舍住。因为第二天早上虽然铁军可以睡个懒觉,但安心还得早起。 晚会散场以后,安心回到宿舍时铁军还没回来。她用煤油炉烧了水,又到街对面的小吃店里买了几个茶叶蛋,等铁军回来要是饿了好吃。 十点半左右有人敲门,她以为是铁军忘带了钥匙,连忙把门打开。门一开她的心忽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原来门外站着的,是她早已不再来往的情人,毛衣。 她吓坏了,不是怕毛杰,而是怕铁军。铁军马上就要回来了,说不定已经走到了这条街的街口。她不能让铁军知道在她的经历中还有这么一个毛杰,她不能让刚刚开始的幸福生活发生任何节外生枝的颠覆。 她脸色苍白,语无伦次,她说:毛杰你来干什么,你赶快走吧,我还有事呢…… 毛杰的脸有点红,看上去像喝了酒,但并没有醉。他一把抱住了安心,他说:心肝,我想你都想疯了! 安心被他抱得紧紧的,她有点慌了。她想应该告诉他自己已经结婚,是有丈夫有家室的人了,过去的荒唐已不可能继续。但她没有说,她了解毛杰的个性,而且他喝了酒,跟他说这些也许不能使他冷静反而能让他更加疯狂。她想无论如何得先让他走,以后慢慢再和他解释。于是地挣脱开他的手臂,她说毛杰,我还有事,我马上要出去。咱们另外约个时间再谈吧,有些事我也想和你谈谈呢,咱们另约时间。 毛杰看着她,终于点了头:好吧。他说:你去哪里,这么晚了我送你。 安心顺势关了屋里的灯,走出来带上了门。因为屋里的很多细节都可以看出这里有两个人在住。毛杰要看出来非要盘问到底不可,而时间已不允许他们之间再发生任何话题。安心关好门,率先往外走,一路快步走到了街上。上了街她毫不犹豫地往南走,她知道铁军回来一定是从北面来。 毛杰跟在她的身后,问她:“嘿,这么晚了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安心依然快步走,一路往南,那里有一个长途汽车站,恰巧有辆客运的面包车正要发车。她对毛杰说:“明天吧,明天晚上六点半,我们在瑞欣百货商场的大门口见,我现在有急事要到下澳去。” 安心跳上车,车开了。她看见毛杰站在车站那里发愣。路边有一个灯杆,一束简单的黄光把他的轮廓勾勒得非常好看。安心承认,毛杰是一个外形很酷的小伙子,是一般女孩都会一见倾心的那种小伙子。 下溪是南德的一个郊区站,距刚才的始发站有五六分钟的车程。安心当然不会一路坐到那里。车开不久,拐了一个弯,她就向司机出示了工作证。 一我是公安局的,请停一下,我要下车广司机当然停了车,安心在~车旅客惊异的目光下,~脸严肃地跳下车去。 她一路小跑回到宿舍时,铁军已经回来了。铁军疑惑地问她晚会不是早完了吗你怎么才回来?安心说晚会完了我们还负责清场呢,清场完了没有个令谁也不敢走啊。铁军说我一看这桌上有茶叶蛋我以为你早回来了。安心遮掩道:茶叶蛋是我走以前买的我怕你回来俄。铁军说我还真饿了,我们报社准备了金饭我一直没时间吃。 然后他就剥了茶叶蛋,大嚼大烟起来。然后开始说起今天晚会上的种种趣闻和失误。安心拿暖瓶帮他倒了杯开水,心跳这才渐渐缓慢下来。 第二天晚上下了班,安心先给铁军的报社打了电话,她说她晚上要加班,要去出一个现场,可能回家会很晚。她必须说她是去出现场,否则说不定铁军忙完了会来队里找她,他和潘队长他们都挺熟了。虽然她很少出现场的,但晚上加班这种事很正常,所以铁军丝毫不疑,说那今天晚上我和几个同事出去吃饭了,晚上咱们还是回你宿舍那边住吧。安心说行。 挂了电话,安心换了便衣,匆匆忙忙赶到了瑞欣百货商场。 她赶到的时候还不到约定的时间,但毛杰已经非常显眼地站在了商场正门的中间。他穿着一身很潇洒的外套,领子竖着,整个身材因此显得更加挺拔起来;衬衣有点艳,但艳得很舒服,在商场门口进进出出的那些灰头土脸的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毛杰看她来了,迎上来,脸上挂着顽皮的笑。安心没有同他寒暄,一开口就用事务性的语气问:“咱们到哪儿谈?” 毛杰却一点也不事务性,他用长长的胳膊一挽,挽住了安心的肘弯儿,亲亲热热地拉着她往停车场走,声音快乐地说:“走,咱们找个好地方吃饭去。” 安心没想到,毛杰竟有一辆八成新的2000型桑塔纳停在车场。在南德城里,私人有这种车的还很少很少。安心想起来了,她第一次见毛杰那天晚上是去过一趟他家的,印象中算得上是个大富之家。她想起毛杰说过他父母和哥哥都是做生意的,从他家的房子和眼前的这辆车子上看,大概生意做得不错。所以毛杰的穿戴举止也能看出手面挺阔。 他开车把安心拉到南德最有名最讲究的一家名叫东山大酒店的酒楼,安心坐在车里不肯下来,她不愿意在这种热闹地方和毛杰单独相聚,万一让认识的人看见了说不清楚。南德是个弹丸之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半熟脸几乎到处都是。 她说:“咱们换个地方吧,吃不吃饭无所谓,还是找个清静的地方,能谈话就行。” 毛杰低眉凝目,做沉思状,随后眉眼绽开,一笑:“清静地方?有!” 他开动汽车,穿街过巷,一直开出了城区。安心疑问:“你这是去哪儿?”其实她正是希望他们走远点儿的,越远越没人的地方她越觉得心定。 安心看得出来,车子是往南动山方向开的。他们在郊区国道上飞驰了十分钟,招人山间小路。太阳还未落去,两边风景如画,山上层层叠叠茂密的植被,被夕阳尽染,红得让人感动。车开到半山,穿过一片夕阳的阴影,一处彩霞夺目的悬崖迎面而出。在那悬崖的险处,躬临百丈深谷,孤零零有一幢房子,鬼斧神工般地倚崖而筑。上面的顶盖是德昂族毡帽顶式的大草蓬,下面的基础是傈僳族千脚木屋式的支撑,房的主干,又仿了傣式竹楼的风格,看上去煞是有趣。安心在当地的一本旅游画报上见过这个地方,这是南勐山一个很出名的饮茶之处。 据说,这间茶水店每天中午常被游客挤满,但晚上却是十分清静。他们进去后发现茶店里一个顾客都没有,于是任意挑了一个凭窗而坐的小桌,点了茶和几样点心。南德的茶馆都兼卖小吃的。毛杰还吩咐老板娘去做两碗过桥米线。然后,他把带着笑意的目光落在了安心的脸上,问道:“怎么样,这地方够不够浪漫?” 安心扭开脸,不想回应他的兴奋。从这窗口她能看到对面绝壁上一株枝桠蜂嵘的独木,夜幕正从那独木的身后,一声不响地笼罩上来。 毛杰把手伸过来,拉住了安心放在小桌上的手,吓了安心一跳,触电似的把手缩回。毛杰被她的神经质的反应逗笑了,他大概是那种喜欢较劲儿的人,安心越退缩他越觉得刺激,越要弄到手不可。他说:“哎,咱们住在一起好不好,我去找个房子,你搬出来,这样你可以过得舒服一些,好不好?” 安心当然不接他的话,她今天必须把一切统统讲清楚,可又拿不准该如何讲开头,她说:“咱们两个算什么,怎么可以在~起住?” 毛杰满不在乎地笑笑,说:“喂,作思想好封建嘛。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住在一起的可多啦,有什么稀奇!我们可以找一个离你的学校远一点的地方。这辆车子我爸爸说以后要送给我的,我可以每天开车去接你,不会让你们领导知道的。你到底在哪个学校当老师?告诉我又怕什么,我说了保证不去学校找你的,你怕什么!” 安心跟毛杰认识这么久了,但她始终没告诉毛杰自己是干什么的。最初还不是怕毛杰冒冒失失地到单位找她去,而是缉毒大队有个规定,对不熟悉不摸底的人一律不能透露职业和谈论工作,原因很简单:南德是一个战场!这里表面平静如水,无波无澜,而水下却暗涌猖厥,暗礁纵横。安心在上学的时候就一向是个守规矩的人,所以她按规定只告诉毛杰自己在一所小学里当老师,就像她后来骗我一样。可能她觉得老师的形象很高尚,也比较符合她的扮相。 毛杰说:“当那个孩子王好玩吗,你要没兴趣的话,可以辞职不干的,我养得起你。我爸爸妈妈很疼我的,我要多少钱他们都肯的。你要同意我今天就带你去见他们。” 安心终于开口说她要说的话了,她竭力想把话说得圆润委婉:“毛杰,我知道你对我好,说实在的我一直觉得你这个人挺不错的,所以我现在必须要向你说实话,……我,我已经结婚了,我是个有家室的人了,我不配再跟你交朋友了。……其实,其实像你这样的小伙子,长得这么帅,家里条件又这么好,找什么样的姑娘还不是随你挑吗。” 对安心的这个坦白,毛杰显然感到意外,甚至,他被震惊了。上帝给了安心这样一副迷人的外表,她看上去是那么一个纯纯的小女孩,谁也不会把她往一个有夫之妇的身份上去想。就像我当初一眼看去就相信她还是一个处女一样,毛杰也同样是被这情窦未开的模样骗过了。他从安心的表情上看出,安心说的是真的,他在震惊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愤怒! “这么说,你一直是在骗我,你到底有多大了?” 安心看他脸色通红,下已发抖,心里不禁有点害怕,但这局面是回避不了的。她说:“毛杰,如果你觉得我骗了你,我可以向你道歉。我不想再骗你了,我再这样不声不响地和你交往下去,那就更不对了。” 毛杰使劲盯着她的脸,盯了半天,才说:“我知道,你是讨厌我了,想和我分手了,才故意这么说,对不对!” 安心完全镇定下来,据理反驳道:“咱们不是早就分手了吗,分手以后我就结婚了。是你昨天喝醉了又未找我的,我必须和你讲真话!” 毛杰口气突然较下来,几乎像是一种哀求:“我没和你分手,我没和你分手,我只是这一段一直跟我哥哥在外面做生意,我刚回来就来找你了。我从来没想和你分手,我一直非常喜欢你的,你别再说笑话了好不好。” 毛杰孩子般的哀求令安心的口气不得不像一个长辈那样循循善诱:“你是个大人了毛杰,你应该理智地想一想。咱们都是大人了,咱们不能像小孩子似的再做那些荒唐的事!” 安心的话还没说完,毛杰已经沈当一声推开桌子,站起来就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双手撑着桌子,把一张暴怒的脸逼近安心,大声喝问:“你到底嫁给谁了?那家伙是谁!啊?” 安心咬住嘴唇不答,毛杰好像也并不等着听她回答,因为接下来安心的脸上就挨了他重重的一巴掌!她没有提防,整个头部都被他打得剧烈地甩了一下。 毛杰打完,恶狠狠地走了,他大步走出了茶店,开走了那辆桑塔纳2000.他和安心发生争吵并且动手打她的时候,茶店的伙计和老板娘都在,都看愣了。后来见男的走了,女的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前发抖,也不好过来劝,都装聋作哑地缩在一边。 安心低着头,竭力憋住眼泪,把眼泪硬是咽到嘴里。然后,抬头,看那目瞪口呆的伙计和老板娘,哽咽了一句:“结账。” 安心是一个人走下南动山的。走到半路天黑了,虽然她是警察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山路蜿蜒,两边是黑黝黝的树林,树林挡住月亮的时候,几乎要摸索前行。树林的深处,不时有几声鸟兽的案章和鸣叫,或者是一阵让人断不清性质的响动,有点像人在捣鬼的声音。安心知道这里没人,一个人都没有,但还是有点心惊肉跳。她百感交集地直想哭,可没人的地方往往是哭不出来的。 她不恨毛杰,她知道毛杰就是这样的个性。而且,既然是她自己一时不慎做下的麻烦,那就活该受这份折腾。她只求这事到此为止,只求毛杰打她的那一巴掌能够成为一个句号,但愿毛杰出了气这事也就完了。 她下了山,沿公路往城里走,走到一半拦了一辆军队的车子进了城。这时候都快九点钟了。安心在那辆军车路过铁军分到的房子附近时下了车。她希望这事到此就算完了,但她隐隐觉得没那么好完。毛杰是个冲动的人,他的冲动有时给人一种疯狂的感觉。安心一开始曾觉得这冲动还挺诱惑人的,现在才领教到它的危险。她想也许今天夜里,也许明天早上,毛杰又会找到她的宿舍去吵闹或者道歉,所以她不能回那儿去。尽管她此时已经精疲力尽但她还是跑着回了她和铁军的那个家。家里有电话,她用电话打了铁军的手机。铁军早就回了她那边的宿舍了,正躺在床上看书等着她呢。铁军问:你到底子吗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她编了一套话,说干吗干吗去了,说她去出的那个现场离这边近,就回这边家了。铁军说这么晚了你就别过来了就在那边睡吧。安心说你不过来了吗?铁军打着哈欠困意蒙眈地说:我不过去了,你自己睡一晚上吧,明天再说。安心撒娇:不,我想你,我要你过来嘛……她很少这样粘乎的。铁军笑了:真想我呀,好,那我过去。安心说:你可快点啊。 放下电话,安心松了口气。她不能让铁军呆在她的那间宿舍里,万一毛杰过去找她和铁军碰了面,谁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 从这天以后,安心再也不敢回那间宿舍去住了。每天不论下班多晚,第二天早上上班多早,她都要走大半个城,赶回城北去住。铁军有点奇怪:你怎么不喜欢住你那宿舍了?在那儿凑合睡一晚上得了,总来回跑干什么?可安心从那天开始就学会了撒娇,她用女孩的撒娇来掩饰其行为的明显的不合理:我不,我想回去住,这边多少还像个家,我现在下了班就想有回家的感觉。 找也想让你每天回家舒舒服服的。咱们老不在那边住,屋子总不收拾,一回去都没一点人气似的,那吊脚楼又那么潮,住在那儿多不舒服啊。咱们俩结了婚就应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我可不愿意总委屈你。 她没再回宿舍住,当然,也就没有再见到毛杰。她也不知道毛杰是不是又去宿舍那边找过她。 这就是安心的婚姻,既幸福又充满不安的婚姻。从这里不难看到,结了婚的人要是有个情人有多受罪,整天让你提心吊胆的,电话响了不敢接,有人敲门不敢开,那真是受罪。连刘明洁这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家伙有一次都冲我感慨,他说妈的好事儿太多了就不是好事儿了。一个人得了这个就别再想要那个,发了财就别再想当官,当了官就别再惦记发财,要惦记了就准得出事儿。老天爷把好事儿早就分派公平了,谁想多占一点儿就准得倒霉,你不信就试试。英国王妃戴安娜牛X不牛X?名誉、地位、金钱,还有头衔爵位,什么都有了,这不挺好了吗,可她还不知足,她偏偏还想要爱情,那就得死!好事儿不能让你一人全占了,老天爷是最公平的。所以,好多东西,你看着是好,其实,没有是福! |
女口果人尔能看日月白这段言舌,那言兑日月人尔白勺目艮目青有严重白勺散光
|
|
|
2003-07-15 | #12 |
超级版主
注册: 02年05月30日
来自: 天涯小筑
帖子: 660
声望力: 29
声望:
23
精华:6
现金:279两梁山币
资产:613两梁山币
致谢数: 2
获感谢文章数:2
获会员感谢数:2 |
十二 但不管怎么说,安心在回顾她的这段新婚生活时,总的感受还是美好的。这当中最使她感到满意的,是铁军。我是看过铁军的照片的,相貌上乏善可陈,和安心绝对说不上相配。但在安心的嘴巴里,这位夫婚有学问、人正直、知道心疼老婆,在家也不懒、不脏、不邀遏,在个人生活小节上,属于毛病不多的那类男人。男人能这样就不容易啦。惟一的毛病。对安心来说。就是心胸有点狭窄,偶尔安心和哪个小伙子眉飞色舞地多说了几句话,他就会表现出醋意来。这醋意对于正在相爱的男女来说,本来也是一味幸福的佐料,但因为暗地里有毛杰这块心病,所以铁军这种眼里不揉沙子的个性,就让安心格外恐惧不安,所以安心才觉得这是铁军的缺点毛病。 还有一件事,两人也有很大争议,那就是,他们今后的归宿,是在南德这个美丽的小城长期呆下去呢,还是在安心两年实习期满后他们一起回到大城市广屏去。 南德公安局缉毒大队是安心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单位,虽然仅仅干了一年多,但她已经找到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队里的每个人都很善意,都很喜欢她,工作上她也能胜任。这里离她的老家清绵,也挺近的。她和铁军在半年的时间里回了两次清绵,她母亲也来南德看过他们一次,队长老潘还请她母亲吃过饭呢。老括对安心工作上的帮助和他作为一名领导在各方面的表率作用,使他几乎成了安心的偶像。他生活上对安心的照顾,也一如兄长般的温暖。这一切使安心认为自己和这份工作,和这些战友,和她的领导,和这个小城,甚至和这里每一天的阳光和细雨,已经密不可分。 铁军虽然在《南德日报》的工作也还顺心,但整体上还是客居他乡的感觉。他在南德即便住得习惯了,也绝对没到以此为家,以此为最终归宿的程度。他来这里主要是为了安心,本来就是短期临时的事儿,安心在这儿锻炼期满后他们理当回到广屏去,这是原来就说好了的。广屏地方大,条件好,那才是好好生活,好好干事业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不管怎么说广屏是铁军的家,他妈妈在那儿,他所有的朋友、同学和所有有用的社会关系,也都在那儿,所以必须回去。 这是一件大事,是决定他们未来共同生活的方向性的大事,两个人从务虚到务实,讨论甚至争论过多次。好在归期并非迫在眉睫,他们还不至于为此发生争吵。双方的各抒己见,基本上还处于心平气和的理论探讨阶段。 安心说服铁军留下来的理由,看上去全是为了铁军着想的:第一,这里空气好,对铁军的身体有好处――铁军是有哮喘病的――还有什么比身体好更重要的事情?第二,这里上上下下的领导对铁军很重视。广屏虽好,但地方太大,人才济济,竞争激烈,想在广屏出人头地不那么容易。而在南德,以铁军的能力和那点“背景”,估计很快会有提升的机会,所以从事业上说利大于弊;第三,从生活上算,这里的物价便宜,供应丰富,东西实惠…… 而铁军坚持回去的理由似乎也全是在为安心着想,其中首要一条就是安心在南德平的这差事,真是太不安全了。夸张一点说,夜里在南德街上走来走去的人,弄不好有一半儿在和毒品做着生意呢。这帮干公安的有个内部的口头语铁军也知道:南德是一个战场!铁军是去过缉毒大队的,缉毒大队会议室墙上挂着的烈士遗像比锦旗奖状还要多。你说你一个女孩子非要这么出生入死的干什么,想当英雄吗?有这瘾? 安心说:“我不想当英雄,但我喜欢和英雄在一起。” “谁呀?你们那儿谁是英雄?” “多啦,比如说,老潘。” “哎哟,”铁军说,“老潘他爸爸是吸毒吸死的,他苦大仇深,你又何苦来的?” 安心正色道:“你以为我们这些人在这里拼命工作都是为了报私仇吗?我们在这儿干是为了……” 铁军连忙抬手让她打住:“别跟我讲大道理,讲大道理你不是对手。你和老播他们不一样,你是女同志,又是大学生,组织上也不应该让你长期干这个。” 话说到这一步,不说大道理也没法儿说了:“缉毒是为国为民建功建业的事,是你们男人的专利呀?读了两年书就没资格干缉毒了?女同志就没资格平缉毒了?” 铁军皱眉:“你说你这大道理跟我说有什么意思呀,你要不是我老婆我马上带一群记者采访你去。把你包装成一个战斗在公安缉毒第一线上的女英雄,在报纸上广播上电视上天天吹你,让你家喻户晓!把你架到火炉子上烧着,让你想下来都下不来了,想不干都不行了I等哪天你累了,烦了,想苟且偷生了或者只想松弛一下了都没那么容易了。你是英雄模范就得按英雄模范的样子做事,按英雄模范的腔调说话,上街买菜都不能和人家讨价还价,要不人家会说英雄怎么这样啊!要是你哪天真的牺牲了,那就真其善始善终了,我们就更有的可写了,更说明我们树的这典型没树错!” 其实,安心早就和铁军说过的,潘队长几乎从来不让她参加任何有危险性的任务。在整个儿缉毒大队,几乎每个人都对她这位下放锻炼的女大学生带有一种自觉的保护意识。这些情况铁军都知道。 当然,在南德缉毒大队下放锻炼的整个儿过程中,安心也并不是没有经历过任何危险的,她甚至还参加过一次与毒贩面对面的诱捕行动呢。虽然她参加那次行动完全事出偶然,但正是这次偶然,才改变了她后来的生活。 那是缉毒大队经营了很久的一个大案,安心只知道每次这个案子出现了重要线索或者要采取什么大动作的时候,省公安厅都要来人。那是那年年初,省里从缅甸那边找到一个重要的情报源,从这个情报源提供的情报分析,南德肯定有一个贩毒运毒的大据点,潘队长他们按情报还真的截了几批毒,打掉了几个从境外进来送货的毒贩。每次截的时候都发生了战斗,对方抵抗得都比较顽强,所以没能留下一个活口,所以这案子的线索总是一露线头马上就断,一直没有挖到境内的那个据点。 这个案子就这样从春天开始立案,中间屡有小胜,但真正的突破直到秋天才班概而来。秋天他们在南德宾馆的一个旅客房间里,截到了这个情报来源透露过来的最新的一批货――装在一只将军牌帆布行李箱中的二十九公斤高纯度的海洛因,更重要的在于,他们在那个房间的厕所里,生擒了那个送货的人。而且整个行动部署周全,做得极为隐秘。抓这人的时候连宾馆的服务员都没有发觉。 送货人被带回了缉毒大队,连潘队长都吓了一跳,那是个二十几岁的女人。 这个女人看上去是个新手,被抓后惟一的盼望就是活命,所以在审讯中配合得非常主动,主动得几乎近于殷勤。按照她的口供,她本来计划在第二天的傍晚前往离南德市区很近的一个名叫乌泉的镇子,和接货的人碰面。双方接头的暗语是,交货的问:“你知道今天下雨吗?”接货的答:“今天不下明天下。”另外那个接货的人手里还须拎着一只黑色的大象牌旅行包作为识别物。只要识别物和暗语都对上了双方一换包就行。 这一套几乎跟电影里拍的差不多,也许压根就是跟电影里学的。 这案子接下来的搞法大概看过电影的人都可以猜到了,派人伪装成送货人去乌泉接头。当然一派的人得是个女的。 这种大智大勇的任务当然不可能有安心的份儿,不光是担心她的安全,说白了,让她这种没经验也没上过阵的新人去还怕把这行动给弄砸了呢。缉毒大队没有能够胜任的女同志,市局专门从刑侦大队临时调来一位。那女的安心一看就知道是干刑警多年了,那沉稳劲儿麻利劲儿都在脸上写着呢。 那女刑警第二天一早就来了。整整一上午,潘队长忙着和全体参加诱捕行动的人员开会,还要派人去火车站搞票,派人去乌泉踩点,一上午紧紧张张。安心给他们做会议记录,中午吃饭的时候她还主动和那女刑警聊了一会儿无,无论言谈举止,她都挺佩服这位老大姐的。 从南德到乌泉的火车是下午四点钟发车,从三点钟开始大家就分批出发去火车站。火车站距缉毒大队也就是十几分钟的路。 三点一刻那位女刑警带着那只装了毒品的将军牌帆布箱上了一辆老潘让人专门找来的出租车,从缉毒大队后门的小街出来,一拐,开上了大路。一件谁也没有料到的事,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那就是车祸。 一辆拉啤酒的小卡车在路口抢行,为躲对面一群放学的小学生,一头撞在那辆带有特殊使命的出租车上。卡车和出租车只不过各自有点小伤,不严重。装扮成出租车司机的缉毒警毫发未报,可坐在后座上的女刑警头部撞在前后座之间的隔离栏上,头破血流,当即昏迷不醒。 接头任务必须马上换人,问题是,几乎一点时间都没有了。 老潘在队部办公室正准备出发,接了那位充当出租车司机的同志在街口打来的电话,当即傻了眼。他愣了半天,最后,转过头来看安心。 安心那时候正在清理桌上地上开完会剩下的垃圾,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见老潘看着她她就也看着老潘。 老潘几乎是没头没脑地问了她一句:“安心,你的枪呢?” 十分钟后,安心穿上了便衣――一件白色的半截油短衫,外套一个灰色的马甲,下着深青色的牛仔裤,典型的学生打扮――站到了缉毒大队后门的街道上。她的右手,拎着那个刚从被撞的出租车里拿出来的帆布行李箱,左手杨起,拦住了一辆路过的出租汽车。她把行李箱往车上装的时候有点吃力,者潘他们都在附近,在附近的一辆面包车里,只能注视着她,不可能过来帮忙。 他们看着她装好箱子,砰的一声拉上车门,看着那出租车闪着转弯灯缓缓起步,才开动他们那辆面包车,悄悄尾随了上去。 安心对这次行动的感受是难以描述的,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当时除了老潘一辆车外,参加这次行动的同志都已经出发了,队部原来只有她一个人留守。她本来是准备打扫完卫生就把大队给家不在本地的民警发的那份中秋节慰问信抄出来呢,她哪里想得到十分钟之后自己竟突然成了整个儿行动中那个最重要的角色! 她在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下了车,拎着那只帆布行李箱往车站里走,候车大厅门里门外那些先到的便衣警察们,突然看见她这样子出现没有不糊涂不吃惊的。但看见老潘带着人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也都猜出了个大概,于是也都纷纷进入角色,该视察的观察,该上车的上车。 南德至乌泉的第六七六次列车是一列省内的区间小火车,总行程不过两百多公里,逢站必停,主要是为便利沿线上班赶摆和做生意的人每天往返。这趟车安心从没坐过,上车之后才知道乘客不算太多,她那节车厢里尚有不少空座。她刚坐下来,车便开了,听到广播员报出下一站的站名――乌泉,她的心情就有点紧张。她把目光移向一边,透过视野开阔的车窗向远处明亮的山峦眺望。正是太阳西斜的时候,山上凝结着几缕轻纱一样虚谈的白云,白云轻抚着金黄的梯田,层层叠叠的梯田里,看不到一个耕作的人影。安心虽然生长在一个偏僻的山城,但从没下农村干过农活儿,她一直就没搞明白,山上那么多那么多梯田,都是谁种的? 关于梯田的欣赏和猜想,舒缓了她的紧张,她甚至差点忘了在她的座位下面,还塞着一个装满了海洛因的将军牌帆布箱。从南德至乌泉的沿途,风景美不胜收。南德方圆百里之内,堪称一个尚未开发的天然的公园,是一个植物种群最为丰富多彩,丘陵、平原、森林、河流兼而有之的巨大的风景区。可能是因为这里离边界太近,反毒斗争也太尖锐的缘故,所以从外地专门来旅游的人并不算多。 乌泉离南德不过三十多公里的距离,但安心从来没有去过乌泉。根据那个被俘的女毒贩的交代,她将在乌泉很出名的渡船码头上登船摆渡到对岸,上船后她就会见到那个拿着大象牌旅行包的接货人,然后她和他就在船上进行交接,船到对岸之后他们各走各的。安心出来时行色匆匆,一切细节都来不及稍做琢磨,她只顾得拼命记住那两句接头暗语,生怕到时忘了误了大事。尤其是她先要说出的那句问话,一旦忘了可就砸了。至于其它,包括那个渡船码头的四周环境,还有其他同志到时候怎么跟她策应联络等等,她全部一无所知。 当然她更来不及给铁军打一个电话,她昨天是跟铁军约好了回家做饭给他吃的。她不知道这个任务是否会进行得顺利。但即便一切顺利她今天回家恐怕也得晚上十点以后了。铁军下班回去见不到她说不定会生气的,弄不好以后更得逼着她换工作了。 看着窗外移动的黄昏,安心一路胡思乱想。她想到了老家清绵。清绵的黄昏比这里更加安宁。她不知道整个儿中国还有没有比清绵更小的县城了,那不过是夹在两面巨大的峭壁之间的几条纵横的街市。每到黄昏,峭壁上便涂满了耀眼的金色,而小城清绵,则笼罩在一片沉默的阴影里,那缓缓移动的明暗,写意了它特有的幽深。她又想到了北京,印象最深的是紫禁城角楼上那片夺目的夕阳,它俯瞰着车流滚滚的嘈杂的街口,却依然以一种历史的庄严,固守着并且让你深深地感受到那一片巨大无形而又不可浸染的肃穆。 这时她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那是一个乘客在她身边一屁股坐下来时动作过大,大到几乎令人怀疑是成心挑衅。她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回头一看,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衣着光鲜,与这一车厢上头土脸的人对比明显。他撞了她不但不抱歉还冲她笑,她刚要皱眉瞪眼却突然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毛杰? 毛杰还像以前那样帅得不行,笑嘻嘻地看着她开口先问:“你怎么在这儿?我看你后脑勺看了半天还拍认错人呢。” 安心惊慌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在这儿碰上毛杰真不是时候。毛杰又说:“我知道你躲着我,可你想一想,南德这么个小地方,你躲得了吗!” 安心下意识地环顾左右,不知道潘队长和车上那些侦查员们看到毛杰和她这么亲热熟络的样子会做何猜测。她下意识地应了毛杰一句:“谁躲你呀。”便又不知该说什么,她只是琢磨着该怎么想办法尽快地把他支走。 毛杰笑道:“怎么没躲,我找了你好几次你都不在,半夜三更都不回去,你现在是不是住到别的地方去了?” 安心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你去哪儿?在哪儿下车?” 毛杰笼统地往前边指了一下:“在前边,你呢?” 安心的回答同样模糊不清:“我前边就下了。毛杰,你别再找我了,有事我会找你的。” 毛杰说:“好啊。你什么时候找我,咱们说好!” 安心说:“有空吧,我找你。” 毛杰说:“那不行,你得跟我说好了。你现在到底在哪里住? 你到底在哪里上班?这么长时间你连你在哪个学校都不告诉我,咱们俩可太不平等了吧。“ 安心说:“你也没告诉我你干什么工作呀。” 毛杰说:“我说过我现在没工作,帮我爸爸妈妈做生意,我怎么没告诉你!” 安心一想也是,这些他说过的。她理屈地辩解:“谁知道你们家做什么生意,你也没说过呀。” “怎么没说过,什么生意赚钱做什么生意。你呢,你到底在哪个学校教什么?我看你一点都不像个老师。” “那我像什么?” “顶多像个学生。你是不是个大学生?我知道南德只有一个大学就是林业学院,是民办的。我去那里头找过你,可没找到。 你告诉我的名字到底是不是真名?“ “我还怀疑你是不是真名呢。” “那我今天晚上把我家的户口本身份证拿来给你检查!你今天回你那里去住吗?我晚上去找你。” 安心见他越说越缠上了,有点着急。她必须马上结束谈话,因为乌泉已经近在眼前。她站起身,做出要下车的表示:“今天晚上我不回去,你要找我就明天吧,明天晚上七点,还在瑞欣百货商场门口,我们再见个面,我会告诉你我是干什么的。” 火车摇摇晃晃地开进了乌泉车站的站合,安心弯腰从座位下面拉出她的箱子,她弯腰的时候潘队长和另外两名侦查员就从后面适时地挤上来,挤在她的身边,隔开了毛杰。在乌泉下车的人看来还不少,周围有点乱,在一片嘈杂的声音里,她听到了身后毛杰对她的告别:“好吧,明天见,不见不散。” 安心挤在乘客中下了车,下车的人一下子把狭长的站台挤得满满的,一时硫散不开。安心随着入流好不容易技出站台,来到站前的小街上,她回头看看,看见潘队长他们也挤出来了。一看见老播地紧张的心情就稍微放松了些。 她抱着行李箱沿着小街走。拐过一个街角,四周无人,老潘跟了上来,轻声问:“刚才那是谁呀,怎么回事?” 安心不想让单位里知道在她的私生活中还有毛杰这么个人,于是故作厌恶地说道:“一个小卜冒,小混混,缠着我没话找话,要不是因为有这任务我早骂他一顿了。” 老潘也就信了,没再多问,只是低声提醒她:“接头暗语没忘了吧?”她说:“没忘,我先问那个人:你知道今天下雨吗。那个人回答我:今天不下明天下。”老潘点点头。又提醒她码头怎么走。两人没说几句就走出了街角,出了街角他们随即分开,一脸漠然各走各的。 乌泉如果算不上是个城市的话,那就得算是个相当不小的镇子了。它的好几条挺热闹的大街,看上去不比南德的商业区差到哪里。但乌泉最有名的地方,除了那座在整个南德地区最大的佛寺曼龙寺之外,就是穿过这几条大街之后才能看到的那个渡船码头。乌泉的名字,就起源于这条水面宽阔的乌泉河。 也就是说,乌泉河比南动河还要长还要宽还要平坦,她也是怒江母亲河的另一条分支。也是南德地区最值得一提的风景带。 南德地区政府组织的很多大的民族节日和文化体育民俗庆典,都在这里主场兴办。这天安心来到河边时,太阳落山,天色渐暗。 她排队买了船票,走进码头,但码头上没有渡船。两侧的岸边,不知为什么聚拢着许多小划于,很多人正在往那些小划子上装着纸灯船。周围拥挤着不少围观的群众,其中还有不少一看就知道是远道而来的游客,还有不少拍照的,镁光灯一闪一闪。安心侧目看看潘队长他们,老潘似乎对这里意想不到的热闹,也是一脸茫然。安心向身边一位干部模样的男子问道:“同志,这么多人在这儿干什么呀?” “噢,”那人显然当她是个外地的游客――从她抱着的行李上一般都会这么判断――于是热情地解答道:“在放灯嘛,今天是我们这里的河灯会,一年一次的。等一会儿天黑下来点上灯就好看了。你是要乘船吗?”那干部模样的男子问她。 “对,乘船,我到河对面去。” “啊,船快来了,等一会儿你在船上应该也可以看到的,靠河这边漂的全是灯啊。天要再黑一黑就都点上了。你要是不赶路的话可以等下一班船,天黑掉以后非常好看非常好看,……你是从哪里来的?” 安心随口说从南德来的,她不想与他闲扯,表示了谢意就拖着箱子往码头上走。她无心欣赏河面上即将出现的景观。尽管乌泉每年一度的河灯会她在广屏上大学时就有耳闻,但她现在不可能有闲情和这里的人一样驻足同乐,她今天不是游客! 摆渡船终于从河的对面好概而来,那是一个比安心的想像要巨大得多的宽体大船,不但宽,而且长。这摆渡船泰坦尼克般的气势和体量,使本来相当宽阔的乌泉河显得狭窄起来。那船有着开阔的不分前后的前后甲板,开得上十几辆小汽车的。中间有篷,那篷子的样式有点少数民族的风格,花哨中还有几分华丽的感觉。船的两侧,更有讲究的扶栏,单看那扶栏简直就像一艘航行海上的远洋客轮。 搭这船从对岸来的人很多,有些似乎就是来看河灯会的游客。等着上船到对岸去的人也不少,码头上一时有些混乱。上船的人也不等船上的人下光就往上挤。安心看到,已经有几个侦查员率先挤上船去,占据了船的各个角落。老潘也上去了,站在后甲板上,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去,没做停留,但她知道他是在催她。于是她拎起箱子,跟在一组农民模样的男女身后,踏上了拥挤不堪的栈桥。 上船之后,她选择了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眼睛往四下里搜索。依然有很多人挤在栈桥上拥上船来,秩序看上去没人管。栈桥刚刚撤开,汽笛就鸣地叫了一声,很短暂。船身随之缓缓离岸。 安心站在后甲板上,目光从天边晚霞烧残的余烬,移向沉入暗影的河边。果然,她看见了那些刚刚燃起的美丽的纸灯,浮动在雾气初起的河面上。天虽然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但那些纸灯都显得红红的,在颜色变深的水面上一闪一闪,让人觉得很温暖。 那温暖的红光把整条河带入了一种童话般的幻境。看到这片缓缓游动的浮萤,安心几乎忘记了紧张;甚至,忘记了她身上此刻肩负的重任;甚至,忘记了她手上的那只帆布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她真是有点忘情,心里感叹着生活真好。她想要是铁军此时也在这里就好了,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喜欢追求任何浪漫的意境,所以他要在的话肯定会迷恋上这个仙境般美妙的河灯会。这样的情调和气氛,他看了肯定能写出一篇唯美主义的散文来。 船已经走到了河的中央,离那片星星之火似的纸灯越来越远了,那片“萤火”与西面天上最后的一片晚霞呼应得天作地合。 而东面的天际又蓝得像是孔雀的屏尾,那么深厚饱满,透彻得没有一丝杂质。安心想:这些毒贩真是缺乏常识,跑到这么蓝的天底下问今天下雨不下雨。让旁边的人听见岂不觉得你们神经病吗!如果天正下着雨你问这个也神经病,天正下着雨接货的答今天不下明天下更神经病。这暗语只有在天空欲雨未雨时问答才显得自然,但欲雨未雨时间这话的人可就多了。在公安专科学校老师讲课时还讲过:做侦查情报工作的接头暗语千万别说天气,说天气很容易被偶然的巧合给搅了。幸亏今天的天好,没人会谈下雨的事,而且接货人的暗语是:今天不下明天下,可以把前一句问话的傻气,这掉一些。周围人听了,也勉强听得过去。安心甚至孩子气地想,等抓住那个接货的人以后,她就把这些关于接头暗语的常识告诉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他们被抓全是因为太笨! 接货人此时应该正在这条船上,安心四下搜寻,却一直没有发现他们要找的目标。他们知道的推一的识别标记,就是那人手里会拿着一只大象牌的旅行包。她,当然还有潘队长他们,在码头上就已经开始留意了,谁也没看到有拎这种包的人。 船离对岸越来越近,安心一路上的紧张竟被一种强烈的怀疑所取代,她想说不定情况有变,也许那提货人今天根本没来。或者,他们在旅馆里抓住的那个女的诓了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乌泉交货这档子事,她今天大概是白紧张一通了。她想想其实自己紧张什么呀,前后左右都是他们的人!她揣摩她的那点紧张,大概属于一种很正常的兴奋! 对岸已经遥遥在望,已看得清岸边正在等船的人。要不是天色越来越暗,大概都能看到他们翘首以待的表情。安心此时的目光,实际上已经不再寻找那个看来根本不存在的目标,她左顾右盼,想在人群中找到潘队长,想看看他的脸上此时有什么反应。 不期然地,她的视线撞上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地背过身去,不想让那人看见。又是毛杰!原来他也是在乌泉下的车,也上了这艘渡船。在看到毛杰的那一瞬间安心还以为他是尾随在自己身后跟踪至此的,但偷偷再看又不太像,因为他显然没有看见她也在船上。接下来,安心就看到了让她惊心动魄的一幕!毛杰从他拎着的那个很大的尼龙手提袋里,拿出了一只黑色的旅行包。安心目不转睛,她看清这旅行包正是大象牌的。没错!这全新的大象牌旅行包正是他们要找的那个目标! 安心使劲儿瞪圆了眼睛,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视觉! 另一位离毛杰不远的侦查员也看见了这只旅行包,他的目光向安心这边问电般地扫了一下。安心这才如梦方醒地想起挪动脚步,有些机械地向毛杰走了过去。 她站在了毛杰的身后,毛杰正低头将那尼龙手袋叠好,然后塞进那只大象牌旅行包里,对身后的安心完全没有察觉。直到他把旅行包的拉索重新拉好,转过身子,才突然看见安心一双直视的眼睛,他脸上的意外就和安心刚才看到他时心里的意外一样鲜明! “咦,你怎么也坐这条船?” 毛杰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笑,那奖的真诚和天真让安心对毛杰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发生了强烈的动摇和疑问。她几乎控制不住地将内心的颤抖带到自己的嘴边,带到了自己的声音里。 她说:“……你,你知道今天下雨吗?” 她发抖是因为她害怕,她害怕毛杰能够接上这句暗语。她害怕她和毛杰的关系会演绎得这么残酷。 毛杰的脸上,现出了她所期望的表情――他非常茫然地看着她。继而,几秒钟后,那表情却发生了变化,从茫然变成了吃惊。他似乎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这个样子使安心整个儿大脑一片漆黑! 她机械地,并且隐隐带了些侥幸地,又重复了一句:“你知道今天下雨吗?” 毛杰张了嘴,张了半天半天才很慢地,也很吃力地回答道:“……今天不下,明天下。” |
|
2003-07-15 | #13 |
超级版主
注册: 02年05月30日
来自: 天涯小筑
帖子: 660
声望力: 29
声望:
23
精华:6
现金:279两梁山币
资产:613两梁山币
致谢数: 2
获感谢文章数:2
获会员感谢数:2 |
十三 我在昆明下火车的时候,这个城市刚刚睡去。街上很暗,且少行人。我在站前没有找到出租车,任意选了一个方向,沿街走了很远,才在一家门口还亮着一盏小灯的肮脏简陋的“洗浴中心”里,找到一个勉强可以蟋缩一宿的铺位,而且近水楼台地洗了一个热水澡。 第二天的白天,我在车站附近简单逛了逛街景,没有目的,心不在焉,完全是一到过客的心情。耗到黄昏,我搭上了一列外表破旧的省内慢车,跟着已经西沉的太阳继续前行,往清绵的方向赶去。越往前走天气越暖,村都是绿的。北京此时已进入了整个儿冬天最寒冷的一段节气,而这里仿佛还停留在天高云淡的金秋。只可惜拥挤在这样超载的车厢里长途跋涉实在太累,我完全失去了欣赏沿途风光的兴趣。再加上美国的时差还没有完全倒过来,这里的白天正是洛杉矶的深夜,在火车的摇晃中我头疼欲裂,天黑前终于顾不得周围的喧嚷和挤撞,趴在小茶几上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深夜方才醒来。 我醒来时车停着,窗外是一个萧条的小站,似乎没人上车,也没人下车。列车开动时我无意中看到灯光昏暗的站台上,一只孤零零的站牌在夜幕中枯守着,那站牌上暗淡不清的站名从我眼前轻轻划过。我的脑袋突然机灵了一下,睡意顷刻消失。 那站牌上写着两个字――乌泉。 虽已事过境迁,但安心第一次向我说到乌泉,说到在乌泉的那条摆渡船上发生的事件时,还是那么心惊肉跳。她当时还来不及想到如果毛杰栽在公安的手里会给她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她那时还想不到这些,她只是对毛杰竟是他们要搜寻的对象这件事本身,感到无比的震惊! 安心转了身,向船舷走去。毛杰跟了过来,他们靠在船弦的围栏上,面对着渐渐暗去的乌泉河,默默无言。安心把手上沉重的帆布行李箱放在脚下,毛杰也把那只黑色的大象牌旅行包放下来,像是很无意地,放在了那只行李箱的旁边。这时他们看到,船上的大多数乘客都纷纷拿起了自己的东西,向船头拥去。船就要到岸了。 安心和毛杰都没有动,任凭身后乘客们毫无秩序地挤来挤去。安心觉得应该对毛杰说句什么,但她什么也说不出。反而是毛杰,皱着眉头,用压低了的声音,严厉地问道:“你怎么干这个?” 安心没有回答,她知道队里的几个侦查员就在他们身后,她只是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对毛杰说了句:“下船吧。” 她看见毛杰弯下腰,他的右手,伸向放在地上的那两件箱包。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的走向,如果那只手拿起她脚下的帆布箱的话,毛杰的死罪,就基本上构成了。 那只手偏偏没有碰那帆布箱,而是拎起他自己带来的那只大象牌的黑色旅行包,安心的目光随着那只手的落下和抬起,她的心也就一上一下地忽悠了一下,竟搞不请她是把心提起来了还是放下去了。她想,如果毛杰拿了那只装了海洛因的帆布箱,他们今天这个行动就可以大功告成了,但他没拿。如果今天他不拿这个帆布箱的话,那毛杰至少在行为证据上还构不成贩毒。她不想毛杰贩毒! 安心的视线,从毛杰的手上抬起,移向他的眼睛,他们彼此相视。毛杰的眼睛是带了些埋怨和恼怒的,他把那只大象牌的黑色旅行包递给安心,用一种大哥哥吩咐小妹妹的口吻,低声说:“以后不许你再干这个了,这不是女孩子干的事情。我不管你干多久了,这是最后一次,听见了吗!” 安心没有回答,因为她的心几乎跳得让她无法开口发声。她看见毛杰把那旅行包交到她的手上,然后再次弯下腰去,再次伸出右手,那只手最终,没有迟疑地,拎起了那只帆布箱。那帆布箱离开地面的刹那,安心的心不知什么地方咯噔了一下,几乎疼得缩成了一团。 她呆呆地站着,那一瞬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反倒是毛杰,镇定地环顾左右,然后对安心说道:“走吧,明天我去找你,明天见了面再说。” 安心麻木地转过身,拎着毛杰给她的那只旅行包,往船头走。这旅行包里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并不算沉,但安心拎着它,每一步都迈得重如千钧。 她挤在最后一拨下船的乘客中,走下摆渡。她知道毛杰就跟在她的身后,已经有意拉开了距离。她穿过灯光疏朗的码头,头也不回地随着人流向前方的街面走去,还没跨过第一道马路她就听到了身后一片惊天动地般的咆哮呐喊平地炸开。她同时也看到了街面上的很多人,纷纷向她身后张望,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 从那吓人的声音和路人的脸上,她知道在她的身后,潘队长他们已经动手了! 整个诱捕行动进行得顺利圆满,毛杰束手就擒,几乎没有做出任何抵抗。潘队长他们以绝对优势的人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下毛杰这种小孩子易如反掌! 警察们分头上了等在附近的汽车。安心绕过一条街也过来了。副队长老钱上了车就夸安心,说:“安心不简单呀,第一次出马就马到成功,这还是临时救场事先没准备呢,在船上比我想像的可镇定多了。” 其他同志也夸她:“别看小安第一次出马,跟那小子一答一应的就跟老熟人似的,平时还真看不出小安会这两下子。” 老钱说:“安心对付这种小流氓还挺行,在火车上那家伙就跟安心套近乎。这种人我也算服了。一般人干这种杀头掉脑袋的事,肯定是提心吊胆绷紧弦了,再胆大的人也还是做贼心虚。可你看这小子,见个漂亮的小卜哨还是不忘搂草打兔子,别管打着打不着,也算是自娱自乐,找个消遣了。真是他妈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就不算自己的东西了。” 其他人也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小看这些人,能干上毒品这买卖的,心理素质差不了。起码,生死的事是想通了。更何况这小子多年轻啊,还是个半大孩子呢,现在年轻一辈的干坏事,我发现了,比成年人胆还大,心还狠,他们压根儿就没什么罪恶感。你记得去年那个案子吧,十来岁的小孩子,杀人跟玩儿似的,一点不害怕的,抓了以后在看守所吃睡如常,一点不后悔的。” 大家都笑笑,说没错。 只有安心笑不出来,她心里此时居然找不到一点胜利的喜悦。对一个缉毒警察来说,对一个初次上阵就马到成功的新兵来说,这喜悦照例是应该有的。 她沉着脸坐在面包车的后座上,眼看窗外,一言不发。窗外是黑沉沉的夜色,看不到月亮。车上的便衣警察们你一言我一语,话题又移到了刚才的河灯节和今年的淡水节,越聊越热闹。 好在车厢里也很黑,谁也看不清安心脸上的沉闷,谁也没留意她反常的沉默。也许他们都以为她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任务太激动了,需要一个人静静回味一下刚才战斗的感受呢。 他们绕着河走,晚上十点多了,才把车开回到缉毒大队。押毛杰的车子也开回来了。毛杰被带到一间屋子里连夜突审,那屋子就在安心所在的队部办公室的斜对面,安心通过队部的窗户,能看到那间审讯室里泄出的灯光。她想毛杰也许到现在也不一定知道,他所追求的女孩,今天扮演了一个诱饵的角色。 安心从乌泉回到队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铁军打电话,告诉他她今天恐怕回不了家了,让他先睡。铁军在电话里非但没有半句责怪和不满,反而还说了些心疼她的话,他说你怀孕了这么熬夜行吗?要不要我跟你们领导说说去?她说不用,我自己会注意的。铁军说要不要我去陪你?安心说不用不用我们这儿正工作呢你先睡吧,我明天争取早点回去。 她挂了电话,不知为什么眼泪差点掉下来,既觉得对不起铁军――因为和毛杰的事――也觉得对不起毛杰。她没想到毛杰会死在自己手里,尽管他参与贩毒这件事跟她和他的交往没有半点因果关系。 对毛杰的审讯进行得很不顺利,毛杰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肯老实交代,只说自己名叫“毛毛”,问他大名叫什么,他说就叫“毛毛”,更是完全否认自己和这箱毒品有什么关系。他说他在乌泉上船是为了去给一个亲戚送茶叶的,他亲戚开了一家杂货店,杂货店里就卖这茶叶。他说在船上有一个女孩主动问他是不是送茶叶的,那女孩自称就是那杂货店的伙计,他就把带来的茶叶给她了。而那个女孩――就是指安心――下船时让他帮忙拎着她那个很重的帆布箱。他一下船那女孩就不见了,紧接着他就被捉了。他甚至提示警察你们应该赶快去抓那个女孩,这是她的一个金蝉脱壳之计,你们中了她的圈套啦!……他这一番情节编造得还挺有鼻子有眼,自己也说得一本正经振振有词。在他与安心交换的那只大象牌旅行包里,除了那个原来套在旅行包外面的尼龙袋之外,警察们果然只发现了一堆塑料袋小包装的茶叶,那是一种劣质低级的陈年滇红,一点钱都不值的东西。 毛杰的口供,和与这口供相配合的物证――那堆小包装的云南滇红,说明了他的这套说法绝对是事先精心编好的故事。审讯的警察问毛杰住在什么地方,毛杰说了,结果潘队长马上派人过去搜查,发现那不过是一间显然久无人往只装了些杂货的小屋。 而这时审讯室里的毛杰则大叫自己冤枉,喝令警察赶快放了他,否则他要告警察非法拘禁侵犯人权。审讯陷入僵局的时候,省公安厅里一位在南德搞蹲点调查的处长在几个市局干部的陪同下赶到了缉毒大队,在会议室里听了潘队长对这个案件大致情况的汇报,然后他们就一块儿商量这案子下步怎么搞。正商量不出头绪的时候,安心敲开了会议室的门。 她说:“潘队长你出来一下我有点事情。” 潘队长先说了一句:“你先等一会儿吧。”但他随后还是很快就站起来走出了会议室。会议室外的走廊上没有人,于是他就在走廊上问安心:“什么事啊?” 安心低了头,出语踌躇:“有件事,我想报告一下,那个人……我以前认识。” “哪个人?” “他叫毛杰,就是咱们南德人,家住在劳动剧场的后面……” 潘队长有点严肃了:“你怎么认识他的?” 安心躲避了队长的注视:“前一阵,他追过我。” 潘队长吓了一跳,他竭力不动声色,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多久了?” “有半年多了吧。” 潘队长停顿了一下,眉毛越拧越紧了,他再问:“你是不是和他一直有交往?” 安心张了嘴,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怎么回答才算符合事实。她张着嘴哑巴了一会儿,终于说:“有。” “到什么程度了?”潘队长知道他这话问得太严厉也太尖锐了,他不得不稍稍放慢了一下语音的速度,“安心,我这不是过问你的私事,你是个警察,你也知道这是个大案子,如果这里头有什么人什么事牵涉到你,你可千万要向组织上说清楚。” 安心怎么能不懂得这个利害关系呢,她知道她和毛杰的关系是再也不能瞒下去了。她把她怎么和毛杰认识的,以及后来他们的接触,以及后来她是怎么和他中断关系的,都简要地,但如实地,向潘队长―一说了。她并且隐讳地说了她和毛杰之间是有过那种事的,她没直说但潘队长当然听明白了。从潘队长的脸色上,她知道这些事对她的身份和这案子都是很严重的事。老潘没有马上对安心的这段从原则上讲已经有点迟了的坦白做出什么反应,没有发表一句看法。他只是沉着脸,说:“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办公室去吧。今天行动的过程情况要赶快写完,呆一会儿我再找你。” 安心回到办公室,继续写那份诱捕行动的现场情况报告,她是经过犹豫才放下笔去找老潘的。虽然在从乌泉回来的路上她就想到她和毛杰的关系是非说不可的,但知道非说不可和鼓起勇气开口去说还是有一个让人难受的过程。因为她想到,她一旦把这事说出口,她和毛杰的这段秘密全队的人就都会知道了。更可怕的是,铁军也会知道了,迟早的事! 铁军知道了会怎么样?他会对她怎么样? 她不知道,她不敢想。 她本来想向潘队长提个要求的,那就是请他为她保密,给她保住年轻女孩的那点面子,也保住她的刚刚建立的幸福家庭。但潘队长严肃的脸色压迫得她无法开口,她觉得她已经没有权利再提什么要求,她只有回到办公室去,写完那份报告,然后老老实实地,听候组织上的处置和决定。 报告写完了,但潘队长一直没有回来。后来她听到他们――潘队长和省里的处长在会议室里发生了争吵,而市局的干部,似乎充当了调和的角色,但调和的声音常常被对立的双方激烈的争辩淹没。 事后她知道他们的争吵是为了她,省里的处长在听了潘队长关于安心与毛杰的关系的简要汇报之后――这事老潘不能不和上级说――突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那就是:让安心设法打入毒贩内部,把这个案子的战果尽量扩大。具体方案可以是:比如,让毛杰看到安心也被捕了,然后将他们二人押解到某地去,途中弄点意外什么的,让他们侥幸脱逃,让毛杰带着安心逃跑,去找他们的同伙和老窝,摸清内幕后再将他们一网打尽。但老潘对这个设想马上表示了反对,他说这个方案可以,但执行这个方案的人选不行,所以方案恐怕也就执行不了。他说的执行方案的这个人选指的就是安心。老潘说:安心是个女孩子,还怀了孕,又是个大学生,来这儿一直坐办公室当内勤,从来没干过这种任务。你现在一下子把她推到这么个风口浪尖上去,出了危险怎么办?除了她,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都快三个月了。再说,那个罪犯以前一直追她,一直没追到,这下你让那个罪犯带她走,他要提出那种下流的要求怎么办?怎么应付他,这都是问题! 处长被一个级别低于他的基层干部这么直截了当地否定,面子上有点下不来,所以虽然老潘说得有道理,虽然老潘说的关于安心的这些情况他原来并不了解,但他因为面子所以第一步的反应还是坚持并解释自己的方案:“我不是说不考虑我们同志的安全,我们可以在基本保证安全的基础上,小心设计,大胆出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我们这个同志进去并不是让她长期潜伏,而是速战速决,一两天的功夫就得把这案子拿下来,一两天的功夫!如果措施到位,我看安全问题还是可以基本保证的。我说基本保证,就是不排除可能会有牺牲。干咱们这行你说保证不能有牺牲、保证人人都安全,这个谁给你保证去!你们南德缉毒大队难道从来没人牺牲过,啊?“ 市局的人见省厅的处长话说得既强硬又激动,便也表了个态:“如果是速战速决的话,倒真是可以考虑一下。”他的口气与其说是赞同处长的意见,不如说更多地是劝说老潘别和上面搞僵了,“老潘,这个大学生不是在你们这儿都干了快一年了吗,你看看到底行不行。这案子搞到现在,今天确实是个机会。你看着安全上有没有大的问题。至于那个家伙会不会逼着小安搞那方面的勾当这个问题,我看倒不大可能吧,谁会在逃命的时候想这个事。人的生存需要第一位的是温饱,第二位是安全,先有温饱而后思淫欲。连温饱安全都没有解决的情况下,那个方面不可能有多大的兴趣。” 潘队长见这事越说越成真的了,他成了少数派。公安内部的规矩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又争了几句,口气上已不能像开始的时候那么冲。处长和市局干部还是一通分析解释,他坚持己见也没有用,他就问声说了句:“你们做领导的,再好好考虑考虑吧。”省里的处长见他的态度如此固执,索性不理他了,转脸和市局的人进一步谈开了细节。老潘脸上挂着情绪,一个人走出会议室抽烟。他对那处长很抵触,就出来抽烟。抽了两口烟,看见队里的一个侦查员从对面的茅厕里出来,他脑子突然转了一下,开口叫住了那个侦查员。 “小王,你过来一下。” 小王过来了,老潘说:“你去队部办公室,叫安心到审讯室把审讯笔录给我拿过来,记了多少拿多少。” 小王说:“我去拿吧。” “你叫安心去拿,她知道拿什么。” 潘队长吩咐那个侦查员叫安心去审讯室,他看着安心从队部出来,往审讯室去了。审讯室里几个人正在突审毛杰,安心一进去,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那就是毛杰看见了安心。他目瞪口呆地,看见安心突然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并且和审他的人嘀咕着说话,然后他们把前面的审讯笔录整理了一下页码顺序,在桌上磕齐了交给她,她拿了就出去了。他呆呆地看她进来,又呆呆地看她出去,然后,那几个警察接着审他,他们又问他什么他就什么都听不清了。 潘队长的目的于是达到了,他掐了烟,扔在地上,又跌上去搓了援,把可能还有的火星搓灭,然后回到了会议室。会议室里,处长和市局的几个人正讨论得热烈,方案越来越详细,已渐渐成形。见潘队长进来,市局的人便把他们刚才议的方案跟他说――怎么假装把安心和毛杰一起押到看守所去,路上怎么制造意外让他们逃脱……等等,听起来天衣无缝。而市局的人在口气上,也听得出还是想争取老潘转变态度。尽管者潘在这屋子里职务最低,但他资格者,操作方面经验丰富,而且,执行这个方案得靠他的队伍。所以他们都希望他思想上能通,大家思想一致下面的行动才会进行得顺利。 潘队长听着,没有再说一句反对的话,默然点着头,表示服从。于是市局的人便决定就这么办了,他们马上让人通知者钱他们终止审讯,然后把队里的几个头头都叫到会议室里,布置任务。大家都来了,听市局的人介绍方案,下达命令。不料市局的人刚一开口说了没几句,刚才一直负责突审毛杰的副队长老钱就打断了他:“不行啊,安心和这个家伙刚才已经碰过面了,他知道安心的身份!” 省里的处长脸色马上变了,沉不住气地叫起来:“他不是不知道吗,怎么又知道了?” “刚才安心到审讯室去取审讯笔录那小子看见了嘛。” “取什么笔录啊,谁叫她去的!” “我们也不知道你们想安排她打进去啊,再说安心干这事行吗?” “怎么不行;你们不要低估了女同志的勇气和智慧,今天你们这个诱捕行动她不也是头一次参加吗,人家干得很好嘛!” “哎哟,这个任务跟那个可不一样,这个是要她一个人深入进去,孤军作战的素质她有没有?……” 一通互相的争辩、埋怨和指责,但一切都为时已晚,都没有了任何意义。这场戏的导演者――潘队长,光在一边抽烟来着,什么话也没说。那位处长一开始还怀疑地斜了老潘一眼,老潘也装没看见。 接下来,他们把安心叫到了会议室。由处长、市局的人,还有潘队长和钱副队长,一起又问了她一遍――和毛杰怎么认识的、交往多久、对他都掌握些什么……等等。其实安心仔细想想,她对毛杰什么也不掌握,除了他的激烈的个性,他自称帮家里做点生意什么的,其它所知不多。她知道他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哥哥,但这些人安心都没见过。倒不是毛杰有意瞒着什么,而是她后来并无深入了解毛杰的需求。她和他只是短短的一段插曲,她曾预感到这插曲要不早点结束终究会给她带来麻烦,只是没想到麻烦最后来得这么大! 在安心提供的情况中,惟一有现实价值的,就是毛杰的家庭住址。老潘建议,必须立即行动,搜查毛杰的家。毛杰已经被捕三个小时了,如果他有同伙的话,他接了货迟迟不露面肯定会引起同伙警觉的,说不定他们已经在销毁和转移罪证。 老潘的这个意见,省里的处长马上同意了。于是人马出动,由安心带路,分三辆汽车,十几个人,乘夜色,风驰电掣般地直扑毛杰的家来了。 安心只去过毛杰家一次,就是他们头回见面的那次,那次也是夜里,在夜色中她还能找到一些当时的印象。她带着那几辆车子,和车里塞满的全副武装的警察,穿街过巷,亮着明晃晃的大灯,在那些旧的带着些温情的印象中开过去。 她印象中毛杰的家在劳动剧场的附近,他们的车子在那一片街巷中转来转去,终于,她找到了那个地方。一点没错,她想起来那是个挺大的独院,门前有好几棵参天大树,黑夜中只记得树的华盖黑压压的一片,把小院庇护得里外三层,感觉很隐秘的。 她记得毛家的正门挺大,院里还养了狗。那天安心眼毛杰来这儿因为不想让狗半夜三更叫起来,是从后门进的屋。 她把他们带到了后门,四周很安静。警察们熄了车灯,下了车。潘队长指挥部分人往前门去,另一部分人去守住东西两边的围墙,潘队长自己则带人去敲毛家的后门。 后门刚被敲响,前院的狗便狂叫起来,叫门的缉毒队员不得不加大力量,把门敲得更响。没敲几下突然前院响起了枪声:“啪!啪!啪啪啪!”枪响得没有规律、很仓促,连潘队长看上去都有点意外。他马上冲身边的队员们喊了一声:“撞开!”几个队员一齐上去,用肩膀用力地撞门。但后门和前门一样,都是铁门,以肉撞铁,如卵击石,那门纹丝没动。 前边的枪声很密了,连安心都听得出来,已经是一场混战。 潘队长就更听得出来,哪些枪是我们的“六四式”、“七九式”手枪的声音,哪些不是。从枪声上他可以判断,我们的人占了优势。这时有人建议增援前门,老潘没有理睬,但他只留了两个人继续虚张声势地撞门,其余人都去加强对四面院墙的包围。他让安心马上回车里去,后门也很不安全,他命令她马上离开,自己则冲到前门去了。 安心没想到,她一点也没想到会发生战斗。她听到了这激烈的、近在咫尺的枪响,仿佛才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梦,都不是误会,不是虚惊,一切都是真的。这场突然爆发的没有任何预备的战斗让她很难与那个扮相新潮,很精神、很酷、很直爽、很热情、很追她的男孩毛杰连在一起,但这一切却如此迅速地,让她不及思索地发生在眼前。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车上躲着去,她向车子隐蔽的地方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这个案件中一个需要保护的证人,而是缉毒大队的一名战士,在战斗中她不应该躲到安全的地方苟且输生。可她不回车里又能去干点什么?她连抢都没带,她冲进去什么作用都没有弄不好还添乱还得让人保护她。她一时不知进退,下意识地翻回身顺着院墙往正门那边走,脑子里并不明确要去正门干什么。天很黑,她几乎看不清这一段院墙有没有人把守,就在这时,枪声像是很整齐地突然停了。 枪声停了,整个院墙里突然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安静,这安静似乎表示战斗已经结束。据后来队里的同志讲,整个战斗从罪犯先开第一格算起,一共只进行了一分多钟,但在安心的感觉上,似乎打了整整半宿。 和警察们武力对抗的罪犯实际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毛杰的爸爸,一个是毛杰的妈妈。毛杰的爸爸听见有人敲后门就开前门准备出去,与前门的缉毒队员正巧相撞,随即开枪。一分钟后,他在自己的卧室被击毙。而毛杰的妈妈被击伤腿部,然后被擒。 在被抬上汽车时她声嘶力竭,大喊大叫,喊的什么安心一句都没有听懂。 这场战斗我众敌寡,不算艰苦,但打得比较突然,有一个缉毒队员也挂了彩,一颗子弹在他的大腿根部擦出一道血泡,虽属轻伤,但比较险。那个队员恰恰新婚不久,这颗子弹差点绝了他的后。 负伤队员和毛杰的妈妈一道被送到医院去了。毛杰的妈妈一条裤腿全是血,但到了医院才发觉也只是皮肉之苦,未伤筋骨。 送走了伤员,警察们随即搜查了整个院落。周围邻居中一些年轻胆大的人在枪声停止半个时辰之后,陆陆续续探头深脑地出来看热闹,但战斗的现场已被警察封锁,看热闹的群众只能很不过瘾地挤在隔离线外面向这院子远远张望。 搜查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在毛杰家的储藏间、灶间和一个地窖里,都找到了隐藏着的毒品,量不大,有海洛因,也有鸦片膏,数量加起来当然也够判死刑的。 当他们把这座院子交给当地派出所封门保护然后撤离时天都亮了。回到队部先吃饭,吃完饭大部分人找地方打盹睡觉,潘队长和钱队长他们几个继续审毛杰。这次审毛杰一上来就告诉他他家已在昨夜被抄,抄出什么了你知道吗?你趁早交代了比较好,交代了算你自己坦白的,坦白从宽,等我们告诉你你再承认就不算了。但毛杰还是不说,他板着股反问警察:我爸我妈在家吗? 你们抄出什么了? 他爸爸死了,他妈妈伤了,他的哥哥不在,这些暂时都没有告诉他。 潘队长和钱队长轮流审他,换着出来趴在办公桌上打个盹。 到了中午大家都累得不行了,这时毛杰突然说:你们叫安心来,她来了我说。 钱队长出来叫安心,安心进了审讯室。她一进屋毛杰就盯着她,一直盯着她在他对面的那张桌子后面坐了下来。 钱队长说:“她来了,你说吧。” 毛杰说:“你们都出去,我跟她一个人说。” 钱队长想了想,居然冲屋里另外几个人摆了下头,示意他们出去。然后,他用一只手铐,把毛杰反铐在椅子上。再然后,他也出去了。 再然后,就是安心和毛杰四目相对。这屋里只有他们俩,他们曾经是情人。现在,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审讯者,一个是被铐被审的阶下囚。 安心先开了口,她努力让自己的口气严厉得像一个审讯者。 “你说吧,”她板着脸看着毛杰,“你不是要我来才肯说么?” 毛杰也看着她,半天才在脸上浮过一丝痛苦。“我现在才明白,”他说,“你一直在骗我,你从一开始就不是跟我谈恋爱!你用你这张脸,来引诱我,让我中你的圈套!原来你他妈是警察的一条狗,一条发了情的母狗!” 安心的眼圈都红了,但她知道绝不能在他面前哭起来,那成了什么体统。她压抑住自己的心情,哆咦着说:“我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什么干这个!我也现在才明白,你的漂亮衣服,你开的汽车,你的钱,都是靠贩毒来的!” 毛杰突然哽咽起来,他突然泪如泉涌,他的手被反剪着铐在椅子上,脸上泪水纵横也没法擦一下,他低着头泣不成声:“ *** ,我 *** 真是蠢,我爱你爱得都快发疯了!…… 我本来想……我想我为了你什么都能去做,什么都舍得……都舍得!可没想到你其实是在搞我!好,你完成任务了,你可以枪毙我了,你有本事现在就枪毙我!听见没有,我死了以后再找你算这笔账!我死了也不会让你痛快活着……“‘安心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下来了,她不是同情毛杰,一点不是,她不爱他,但说不清为什么她的鼻子就酸得不行。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是为他们曾经有过的短暂欢情吗?是为他以前曾给过她的那点温暖吗?是被他现在的哭泣所触动吗?安心都说不清。也许她掉眼泪只是因为她本性太脆弱。她迅速地擦干眼泪,站起身,拉开门就出去了。 钱队长和另外两个同志正站在门口的走廊上抽烟呢。见她出来便扔掉烟头问:“怎么样,说什么了?”安心摇摇头,然后扭过脸看远处,她说:“没说什么,什么也没说。” 钱队长骂了一句脏话,然后择手招呼那两个同志进去,说:“这不是耍老子吗!走,也该把他老爹老妈的事告诉他了。像他老爹那样,顽抗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们又进去了。安心站在走廊上没有动,似乎想平定一下自己的心情。整个队部的院子里,静无一人。太阳亮极了,把干燥的土地照得发白,白得刺眼,走廊里因此而显得特别的暗。这种明暗的强烈对比使安心的心境很难平和下来,想哭却没有眼泪,心里同时又充满了恐惧不安。她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终有一天传进铁军的耳朵! 审讯室里,响起了毛杰的哭声,那哭声挺惨,像个孩子,至少安心听得出他的疼痛。她知道,他们把他父母的事告诉他了,迟早要告诉他的。 |
|
2003-07-15 | #14 |
超级版主
注册: 02年05月30日
来自: 天涯小筑
帖子: 660
声望力: 29
声望:
23
精华:6
现金:279两梁山币
资产:613两梁山币
致谢数: 2
获感谢文章数:2
获会员感谢数:2 |
十四 列车过了乌泉,再往西走半小时,就是南德了。 车过南德时天上连个月亮都没有,我的视线穿过南面山黑黝黝的阴影,在远处吃力地看到一些星星点点的灯火,那灯火的疏落让我看出这里并非一座繁华的城市。城市的繁华与否,夜晚才是真正的标志,再冷清的城市到了白天也会被阳光激活,而夜幕一落才又奄奄一息。南德沉默的远景就显示了她夜间的萧索,她的美丽和丑陋,无一不躲进厚重的夜色里,夜色由此而变得特别神秘和深不见底,似乎藏得住一切复杂的原因和结局。 从心情上说,我特别想在这里下车,好好地看一看这座深不可测的小城,好好看一看缉毒大队的那个院子。那院子在我的想像中已经被一再地扩大,大得像一座幻觉中的城堡。我还想看看在那院子的斜对面,只隔了一个街口的路程,安心住过的那间依崖傍水的吊脚楼。我甚至还想去看看,毛家的旧址,在那个深夜的搏杀之后就家破人亡的院落。那院落不知后来是否充公拆建物是人非,或者,早在何时做了谁家的新宅。 但我没有下车,我的目的地还在前面,我必须继续前行。按列车时刻表记载的钟点,我将在天亮之前到达清绵。 毛杰这个案子在毛家战斗结束之后,基本上算是告破了。毛杰的母亲被依法逮捕,父亲被当场击毙。虽然毛杰的哥哥毛放下落不明,但这个以毛杰父母为主干的贩毒据点已不可能再发生作用。因此可以说,缉毒大队一直在苦心寻找的这条毒品线路在南德的老窝,基本上算是被一举摧毁了。 毛杰的哥哥毛放,人称毛猴,据群众反映是个地道的狠主儿,周围邻居一向都很怕的。毛猴是毛放小时候的外号,想必小时候是个营养不良的样子。可从公安机关搜查毛家看到的照片上,成年的毛放是一个身材粗大,面目凶残的壮男,跟他弟弟毛杰的外表几乎没有半点相像之处。没准儿他俩有一个是他爸妈拣来的。后来缉毒大队围绕毛放这条线索又做了大量侦查调查工作,始终没有找到充分的证据说明他也参与贩毒,所以一直没有正式作为在逃的犯罪嫌疑人部署追缉。 安心在这案子的侦破调查工作稍稍告一段落之后,以身体有病为由,请假和铁军一起回了清绵老家。她在老家住了一个多星期,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事情,也并不是为了养病,她只是想调整一下自己混乱的心情。在走以前,她和潘队长做了一次私下的长谈,把她和毛杰从认识到交往到分手的详细过程,连同自己在毛杰被捕后曾有过的那些隐秘的访惶和念头,统统向潘队长做了坦白。坦白也是一种倾诉,地需要倾诉。她一向把老潘当作自己的兄长,当作像父亲那样的兄长看待的,他是她惟一可以与之彻底敞开心扉的人。包括那些连铁军也必须瞒着的事情,她都可以告诉老潘。哪怕老潘骂她,骂她没有像他心目中那类优秀的女孩子那样,立场上敌我分明,生活上守身如玉。老潘骂得是对的,他说安心啊安心,你受过这么好的教育怎么还干这种荒唐透顶的事情。他骂了一通,安心哭了一通。他骂完了,安心也哭完了。然后他准了安心的假。尽管,安心没有明确地向他提出要求,但他们结束谈话时实际上已经达成了一个默契,那就是,安心和毛杰的事,老潘不告诉铁军。 安心回清绵去了。铁军是很赞成她这样停下工作,好好去休息一阵的。安心经常加班他是知道的,他原来还真没想到在公安基层单位工作会这么辛苦,连安心这种女同志也不能例外,连怀了孕也不能例外,这叫什么事儿啊!所以,当安心提出回家看看父母同时也休息一下的想法时,他一百个赞同,并且主动向报社请了事假,陪着安心一起回了清绵。 清绵是个小地方,却有中国西南最优美最经典的山峰和湖水,但这并不是清绵真正的诱人之处,清绵最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她的幽静,是那种与世隔绝的曲折和偏僻。这是一个医治心灵创伤的最好的去处。 他们在清绵呆了将近十天,这是安心自离家远行之后回来时间最长的一次。每天,她和铁军一起划一条小船,从她家附近的高山平湖漂向对岸。对岸是一大片看不到人迹的草坪,草坪的尽头,连接着古老的原始森林。几乎每个白天,这里都是阳光明媚,脸上的风也很柔和。柔和的风也是有它特殊的力量的,它能吹去你心上积沉的灰垢和隐隐的烧灼。 享受了轻风和太阳,他们再划船回家。安心的妈妈每天都会做些可口的食物,比如像雕梅、水豆鼓、菜花跨菜拌蜂仔之类的小吃,款待他们。水豆鼓是清绵特有的美食,很合铁军的胃口,但拌蜂仔这种鲜活的东西他这种在广屏城里长大的人就有点消受不了了。这是清绵的一种比较野的吃法,就是把山里的草蜂、葫芦蜂的蛹,用开水洗烫,除去外皮和杂质,加上辣椒油和花椒粉往水腔莱里一拌就吃。水胶菜铁军还吃得惯,但对莱里那些白嫩鲜活的蜂蛹,就不敢下筷子了。安心从小喜欢吃蜂仔,正好乐得一人独吞。吃妈妈做的东西,和妈妈聊天,是安心平时最渴望的事情。而在她身心疲惫的此时,母亲用这些她从小熟悉的食物和娓娓道来的交谈,以及堂屋里暖和的炉火,让安心觉得自己内心每一个蟋缩的角落都被轻轻地熨平了。 母亲和她聊了她小时候的很多故事,也聊了她的未来就要出生的孩子,聊了把孩子一点一点带大的那些辛劳与乐趣。这些都是最温情的话题,都是令人幸福不已的话题。尤其是在和铁军一起聊起这些的时候。 在她告别父母离开清绵时,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快乐。她的身心经过有效的调整,已经有能力摆脱和忘掉过去的那些阴影。回到南德之后,她像往常一样很专心地投入了工作。潘队长有意识地,不再让她参与毛杰这个案子的扫尾工作。这案子队里正忙着准备向检察院呈报提请起诉的材料,她作为内勤,又在这案子的侦破过程中担当过重要角色,本来是应当参与的。但潘队长没让她参与,分配她去干些别的。她就去干别的,也不向潘队长提这事,两人心里有数。后来这案子依法定程序报到检察院去了,向法院起诉就是检察院的事儿了。于是慢慢的,毛杰这两个字在缉毒大队,几乎再也无人提起。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安心的肚子越来越大了,队里对她的照顾,也越来越具体。比如,不再让她加班,每天上下班尽量让顺路的车到她家弯一下接送。毛杰不在了,安心也敢回宿舍住了。她和铁军常常就住在她的宿舍里,省得来回跑,万一搞歪了胎位颠了孩子得不偿失。再说安心也不好意思总让队里用车接送显得特殊影响不好,要是住宿舍的话她上班也就是五分钟的路,一拐就到。只是铁军去报社往返要远一点,比较辛苦。好在他们当记者的也不是每天坐班。 看得出铁军很盼着这个孩子,那些天他们之间的话题最多的就是说这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起个什么名字?该为孩子提前准备些什么?孩子生下来是自己带还是交给姥姥或奶奶? ……总之,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出世,那一段成了铁军和安心共同生活中最重要的心思。 所以,铁军对老播他们照顾安心是相当感激的。在中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互交式的,你今天送我一袋米,我明天就还你一束肉,礼尚往来。可供军又能拿出什么来回敬潘队长和缉毒大队呢?有的!他是记者,记者有记者的本事。现在新闻单位也是一个了不得的机构,这机构里的人个个都是无冕之王,属于手中有权的一类。记者手中有什么权呢,他们手中的权叫做话语权,也就是说,他有权说你好,也有权说你坏。说你好会使你得到利益,说你坏会损害你的利益甚至把你毁了,很要命的。铁军所能回报缉毒大队的,就是说缉毒大队好。把缉毒大队说成一个英勇善战的,不怕牺牲的,前仆后继的,为国为民的,可歌可泣的英雄集体。当然,这样说缉毒大队,这样说队长者潘,也不为过,至少安心就觉得,事实就是这样的,比这还感人呢。那些感人的东西在缉毒大队,都是些看上去很平常的事,可要是你仔细地想一想,上到某个理论高度总结总结,那都是事迹,上报纸上电视都拿得出去。 铁军先是找了南德电视台的熟人,促成了一次采访。主要是采访毛杰这个案件的侦破工作,后来在当地电视台的一个专题节目中播出,老潘和老钱都上了电视。不过按照保护原则,他们的脸部都用技术手段在屏幕上给遮掉了,声音也做了处理。毛杰的家――那个战斗的现场――也被摄入镜头,毛杰和他母亲也在镜头前过了一下,很短,没多渲染。连毛杰父亲的尸体都给了个远镜头,只晃一下即过,避免让血腥污染了观众的耳目。电视重播时安心和铁军在家看了,铁军挺兴奋,说以后得好好谢谢电视台的朋友。安心默默地看,什么都没说。 在电视节目中播这件事也就是两分钟的长度,宣传效果以事件为主,铁军后来觉得不够过店,没有把他对缉毒大队所要表达的感谢体现出来。于是他又通过他在《南德日报》的哥们儿,找了一个擅长写报告文学的专栏记者,据说在当地算是个名记,让他专门来采访缉毒大队,专门以写人为主,写当代公安民警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奉献精神。这个精神现在很少有人提了,觉得过时,可很多过时的东西多少年后旧话重提又成了新鲜。这件事得到了南德市的政法委、公安局领导的高度重视,指示缉毒大队要认真配合、协助日报做好宣传工作。宣传工作对公安禁毒事业的建设,也是非常重要的。 潘队长把这事交待给了副队长老钱。对接待记者的这类采访他与其说是不重视,不如说是不擅长。老钱其实也不擅长,完全是当个政治任务似的整天陪着记者介绍情况,给他讲案例,讲过去牺牲的一些同志的事迹。活着的人主要讲了老潘。不过老潘刚从沙矛地区调来没两年,老钱过去也不认识他,所以谈不出太多。记者觉得材料还不够,又让他再谈谈别人。让他别光说形容词,什么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怕牺牲什么的,不用多说,怎么形容我们都知道。您就说事情,多举些例子,例子,我就要例子! 钱队长说了些例子,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安心。记者一听安心是个年轻女同志,又是个大学生,在这种边远地方和这帮男爷们儿一块出生入死,有了兴趣。按他们记者的行话叫:有新闻点。 有新闻价值。于是便重点问安心的事。老钱就一通说,当然不外还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加班加点之类的事。记者还是让他举例子――有没有深入虎穴斗智斗勇临危不惧大义凛然的例子?老钱听明白了,他是想要故事性强的事儿,能吸引读者的事儿。于是他说了毛杰这个案子,说到乌泉接头,船上的那一场大戏,说得给形绘色,听得那记者眉飞色舞。而且,最后让记者真正感到吃惊的,是安心和毛杰以前的关系。老钱这下可算是彻底满足了记者对戏剧性的渴求――什么?她和他原来是朋友?是什么朋友?唉,是那种朋友。哎,你刚才不是说她都结婚了么?噢,是以前的朋友,噢,是吗!不过那也很有意思,也算大义灭亲了,也不容易。女同志一般都比较重感情,比较念旧,特别是对这么年轻的女同志,确实是考验。这是个很严肃的主题,是感情战胜正义,还是正义战胜感情的问题,是国家利益重要还是个人利益重要的问题;在五六十年代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不算什么了不起,但是在二十世纪就要结束,二十一世纪即将开始的时候,就确实成了问题了。现在的年轻一代,什么正义不正义的,什么国家不国家的,跟我没关系,现在的年轻人是把个人的感情和个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这些年,小道理总是比大道理更有道理,所以这个例子你讲得好,有典型性,有教育意义。 记者满载而归,老钱也完成了任务,大家各得其所。后来那记者在《南德日报》上用了一个整版,刊出他的采访报道。这个报道在发表前送呈公安部门审核时,根据公安部门的要求,隐去了文章涉及到的敌我双方人员的全部真实姓名,皆以假名取代。 这在禁毒斗争比较残酷的地区,当然是必要的。稿子一经刊出,据说其真实感和震撼力使很多读者为之动容,尤其在南德的老干部和老百姓当中,受到特别的好评。现在凡是“二老”说好的东西,党政领导都会鼓励,所以这篇报道在南德风光一时,不少行政机关企事业单位和学校的党团组织都奉命组织干部职工在校学生党团员和积极分子进行阅读学习。不过那时安心已经不在南德了,她在铁军的陪同下请假回到了广员,准备生下他们的孩子。 那篇报道究竟如何真实如何精彩如何感人,她和铁军都不得而知,也没再关心。‘那时的安心和铁军,还有安心那位马上就要退休当奶奶的婆婆,都把全部的关注,投入到安心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的身上了。铁军陆安心回广屏时就正式结束了在《南德日报》的下放锻炼,回到了广员市委宣传部。利用下放回来的调整休息时间,和他妈妈一起在家照顾身子越来越不方便的妻子和妻子腹中的孩子。 铁军的母亲其实还不到退休的年龄,可能因为单位里的人事矛盾不胜其烦,所以上班上得一直心情不佳。安心一回广屏,她便下了提前退休的决心。她符合提前退休的条件,而且妇联也在精减人员和机构,有人自愿提前退休组织上还求之不得呢。她下这个决心的最直接的诱因,就是安心隆起的肚子让她突然有了做奶奶的渴望。而做奶奶抱孙子享受天伦之乐的感觉,常常是和解甲归田联系在一起的。 对一个家庭来说,迎接一个新生儿诞生的过程是最幸福和最祥和的,它的诱人之处是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和每一个生活的细节,都会因为这个小生命而浸染在对未来的幻想中。孩子也是社会的未来,也是人类的希望,因此这幻想既是父母的本能,又显得比较高尚。他们为孩子准备了很多小衣服、玩具和用品,买了和借了很多关于幼儿喂养和智力开发的书籍杂志。铁军还买了不少俊男美女鲜花海洋之类的照片,挂在安心随处可见的地方,说这是现代胎教之一种――怀孕时常看美丽的东西生出孩子来也会开朗漂亮。 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是这家里最常讨论的问题,预先想出的名字几乎可以盛满好几箩筐。男名女名都起了不少,还有一些不男不女或可男可女的名字,也―一排列在候选名单当中。据说现在男孩儿起女名和女孩儿起男名或不论男女起一个中性的名字都很流行。其实给孩子准备名字也是在进行某种幻想和表达某种期望,总归是想用名字的含义道出大人对后代的企盼和定位。 安心一直希望生个女孩子,她给孩子选择的名字都是富于诗意的、浪漫的和飘逸轻盈的,如:虹云、彩梦、小舟、远亭、萧萧、素女……等等。 而铁军和他母亲则希望生个男孩,从他们给孩子选择的名字上,可以看出他们给了自己的后代太多安邦定国的使命和济世达人的任务。他们希望这孩子事业上有不凡的成就,虽然是以革命的名义,但骨子里却是耀祖光宗的思想。如:济民、成相、耀华、振华、治国、建伟……之类。 安心想,到底用什么名字最后还是铁军说了算,而铁军最后肯定还是听 *** 。 在怀孕的这段日子里,安心是这个家庭里最受照顾的成员。 晨昏起居,饮食出行,无一不被各种关怀措施和繁琐的提醒包围着。尽管,她知道,这是为了张家的后代,但被关怀的直接对象毕竟是她本人,因此她不能不倍感婆婆的恩德和夫婿的深情厚意。 安心在婆家的言行举止一向是比较注意的,怀孕之后也并不敢母以子贵摆少奶奶的样子。关于这一点她妈妈一再地提醒过她。她从小受她妈妈的影响,做人做事比较低调,小是小非不去计较,与人聊天从不飞短流长,日常生活中绝不轻易求人,绝不随便受人思惠。女人做到这一点挺不容易的,这是她最敬佩她妈妈的地方。她把这归结为她妈妈有文化。有文化的妈妈对安心的影响,比沉默寡言,只知道行医卖药的爸爸,要大得多了。 虽然身怀六甲,但在婆家每天的家务活儿,她还是抢着去做。有些小时候在自己家从来不做的活儿现在都得抢着做。婆婆的衣服丈夫的衣服她都洗。婆婆但凡抱怨儿子,她必是先站在婆婆的立场上声讨丈夫,等婆婆气消了再委婉地维护铁军几句。凡是看不惯婆婆的地方,只在自己心里消化,从不挂在脸上嘴上,更不在丈夫面前嚼舌。有句话她妈妈跟她说过不止一次:好媳妇两头瞒,坏媳妇两头传。是非都是越传越多的。她妈妈还跟她提醒过:千万别在背后说别人的坏处,说别人的坏处对你自己绝没任何好处!这些话她还真记住了。 除了多干活少是非之外,一般家庭里最容易发生纠纷的是什么呢?是钱。经济上的事儿处理不好最麻烦。所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在安心看来,难的主要是经济利益的问题。她是一个工资不高的见习警官,大学刚毕业又没有积蓄,在婆家生活主要花婆婆的家底和丈夫的工资。婆婆一家也都是挣工资的,生活并不宽裕。婆婆在妇联,铁军在市委宣传部,基本上都是清水衙门。铁军去南德当记者这半年,也没捞到太多的外快,有偿新闻现在也不比以前来得公开了。所以,安心在婆婆家尽量节俭,自己不花钱,也不管钱。她爸爸妈妈到广屏来看过她一次,给亲家母带来好多清绵的土产山货。清绵是出中草药的地方,有“一屁股坐得着三棵药”之说,安心的爸爸又是办药材作坊的,所以给亲家带了些名贵的鹿茸片和一些中成药,都是云南的名优,什么人参再造丸、珍珠抱龙丸之类。不过这都不是安心爸爸那个作坊的出品,而是在国营药店另买的礼品盒,不然拿不出手的。他们走的时候,又给安心塞了五千块钱,他们一走安心全交给婆婆了。这也是她妈让她交的。她妈不是怕亲家挑理,主要是想让安心在人家做媳妇别太受气。五千块钱对安心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几乎用去了他们那时能拿出来的全部现钱。安心那时候才刚刚知道,她爸爸的那家名为中药加工厂的作坊早就赔了本,关门歇业已有半年多了,还缠上了一身说不清道不白的三角债罗围债。二手商还不上他们的钱,他们也还不上药农的钱,和债权人债务人整天的打架,就差打官司了。她妈妈对安心说:。你爸不懂做生意,这个下场也是意料之中的。这事我会帮你爸处理好,你就别操心着急了,也别跟铁军和你婆婆他们说。 安心当然不会说了,云南人最要面子,连她妈妈这样通达的人也不能例外。 其实,安心的爸爸妈妈不来送礼送钱,安心在婆家也不会被亏待,一来她早已深得婆婆的喜爱,二来她怀的又不是别人,是张家一脉单传的后代。年纪大的人,包括铁军妈妈这种当了多年共产党干部的人,骨血继承传宗接代的观念实际上还是很深的。 嘴上都不说,骨子里其实有。 谢天谢地,在火把节快要到来的时候,安心如愿生下了她的孩子。孩子很健康,大人也平安,连生产过程都比一般人来得更加顺利。 是个男孩儿。他们原先起好的那一大堆名字全部作废,最后是由铁军的妈妈专门请那位曾经给安心铁军做过证婚人的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给起了名字,名叫张继志。这名字乍听上去太通俗了一点,但对铁军的孩子来说,却另有一番意义。 因为铁军的父亲名叫张志,那位人大副主任说:张志同志革命一生,高风亮节,为人师表,他的子孙应该像他那样生活和工作,做他那样的硬汉子!铁军的母亲几乎热泪盈眶,她很久没有听到别人,特别是高层的领导同志,提及和评价她的亡夫了,因此感情有些激动,思绪万千,感慨万千。好,就叫张继志,既是继承张志的骨血,又是继承他的遗志,这个名字老领导起得太有水平了。 孩子在医院观察了四天,一切好得不能再好。第四天下午,铁军弄了个车,接母子回家。安心坐月子坐得极其享福,甚至可以对婆婆主动吆来喝去。是婆婆要她吆来喝去的。她一要干什么婆婆就跑过来嚷着说你别动你别动,你要什么我去拿。一个月后安心照镜子,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自己这张小脸也能胖成像邻家大嫂那样透亮滚圆。 满月那天他们本来想出去找个酒楼办一桌席的,但从经济上盘算再三还是算了。安心说服了要面子的婆婆,把这桌席摆在了家里。在家里请的人范围可以小一点,精一点。一来安心觉得没必要那么铺张,家里本来就不那么富裕,不富裕就犯不上硬撑着面子摆阔气。二来她现在这张胖脸,也不想到大庭广众之下去展览。她想,无论如何得抓紧减肥,以后婆婆再逼着她吃那些鸡汤鱼场下奶的汤她坚决不能再吃了。 那天请的人都是张家的近亲和老友,最受礼遇的,当然还是以市人大邢副主任为首的那几位铁军父亲生前的老战友。人人都夸这孩子。这孩子才一个月可那白胖劲儿像三个月的,几个女宾喜欢得轮流抱,个个爱不释手。男人们则评价了这孩子的相貌,几乎异口同声说像铁军,甚至还有说像铁军父亲张志的。其实~个月大的孩子是看不出像谁不像谁的,大家不外乎是说个吉利活罢了。当然那孩子胖嘟嘟的憨厚样,确实有点像铁军。铁军喜欢听他们说孩子像他,笑得都会不拢嘴。只有一个女宾说孩子的轮廓像爸爸,可眉眼像妈妈,你看他眉眼多秀气呀,但没太多的人呼应地。安心想可不是吗,人家都说女孩一般像爸爸,男孩儿一般像妈妈,这是规律。安心长得就不像她妈,她像她爸爸。不过女孩儿的生活举止和脾气秉性一般都是随妈妈的,男孩儿则随爸爸,这也是规律。 在妻子坐月子的这个阶段,是每一个做丈夫的男人最能表现责任心的时候。铁军那时每天下了班就早早回家,从不在外耽搁流连。洗衣服洗尿布,熬奶做饭,都是他的事。夜里给孩子换尿布,哄孩子睡觉,也是他的事。白天安心和他妈妈带了一天孩子,他妈妈针不住晚上再折腾,安心也需要保证睡眠。保证睡眠也就保证了奶水。所以晚上的活儿都是铁军的事儿。好在白天他在班上还可以打个吃什么的,宣传部那种机关,这方面管得不严。即便如此,孩子还不到三个月的时候,安心的奶水还是跟不上了。人也大大地瘦了下来。她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她身体没毛病,只是神经有点紊乱。这个总是啼哭的孩子和孩子奶奶对孩子事无巨细的操心关怀,使安心的精神压力太大了。奶水先是不畅,继而枯竭,只好靠喂牛奶,再喂一些婴儿补品,以保证营养的充分与均衡。现在这类形形色色发婴儿财的补品多不胜数,大人们看了那些自吹自擂的产品说明就往外掏银子然后就往孩子嘴里灌,安心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这孩子吃什么吃多少她已很少有权自主决定,大都要听从铁军妈妈的主见和指挥。 孩子快四个月的时候,潘队长代表队里来广屏看了一次安心,带着队里一些同志凑钱给安心买的补品(又是补品,包治百病的口服液之类)和给孩子买的几样简单的玩具,找到了安心婆婆的家。安心挺感动的,队里来人看她,还给带东西,这使她又想起了自己几乎快要忘掉的职业和集体。东西虽然不多,但缉毒大队那些民警的经济条件她最清楚,凑点钱出来很不容易。 安心见到潘队长高兴极了,说实在的,她挺想老播的。她拉着老潘在客厅里坐下,沏茶倒水,又把孩子的照片拿出来给老潘看。那天正巧是铁军爸爸的生日,铁军妈妈抱孩子带着保姆到革命公墓给老伴送祭品去了,也让老伴看看他的后代。安心感冒了没跟去,要不然潘队长来就得撞锁了。 在潘队长面前,安心的话变得多起来――关于队里的工作,大伙儿都怎么样了,等等,她想知道的情况太多了。她的提问一个接着一个,快得甚至等不得活队长的回答,队里和她关系好的人几乎都问到了。老潘回答了她的问题,也问了她一些问题,诸如身体怎么样啊,睡眠怎么样啊,和婆婆相处还行吧之类。半小时后,老潘看了看腕上的表,安心以为他要告辞了,挽留的话还没说出口,老潘的口气突然有了些转折,虽然不算明显,但安心还是感觉到了。 “我今天来,看看你和孩子都好,就放心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也想来和你商量一下,就是毛杰那个案子,恐怕你这两天还得回一趟南德。” 安心这才意识到潘队长来广屏,并不单纯是为了看看她和给她送点东西,他来看她还有公事。她脸上那副孩子般快乐的表情马上收柬起来,从潘队长一进屋就停不住的笑容也停住了,代之以一脸的疑问:“毛杰?那个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者潘没有回答,或者说,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沉默地看看安心,心事重重地摇了一下头。 |
|
2003-07-15 | #15 |
超级版主
注册: 02年05月30日
来自: 天涯小筑
帖子: 660
声望力: 29
声望:
23
精华:6
现金:279两梁山币
资产:613两梁山币
致谢数: 2
获感谢文章数:2
获会员感谢数:2 |
十五 从法律的角度说,毛杰的案子还没有结。如果仅仅是没有结的话,那还算不上什么,问题的关键是,这案子搞来搞去搞到现在,看样子像是结不了啦! 毛病全都出在法庭上。 在公安局进行预审的时候,毛杰就关口否认对他进行贩毒活动的指控,一口咬定他只是替家里给一个开小店的亲戚送东西。 他声称他送的东西仅仅是茶叶,到了船上碰上了他过去的女朋友,那女朋友让他把一只挺沉的帆布箱帮忙拎到岸上去,一上岸地就被捉,一打开箱子才知道里面原来是毒品。按照毛杰的这个说法,他不仅没有罪,不仅是无辜的,而且,简直就是被公安陷害的。 问题是现在法院都实行司法公开,独立判案了,法院只按法院的原则判,谁说什么都不顶事。法院的原则是什么?――事实是根据,法律是准绳。事实是什么?――法律上的所谓事实就是:证据。 毛杰的母亲在庭审中的供词,决定性地救了她儿子的命。她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没做任何招架便承认了她和被击毙的丈夫从事的贩毒勾当,但她表示她的儿子毛杰绝不知情。她说那天她和丈夫都生了病,才让毛杰到乌泉去取货。她只告诉毛杰找一个拿帆布箱的人,然后把旅行包交给他,把帆布箱拿回来,如此而已。她这个说法在情理上是成立的,用她自己的话说,我们自己干就干了,干什么让孩子冒这个险!在审毛杰母亲的时候,毛杰是作为证人出庭的。在法庭的质证之下,毛杰最后承认了他母亲的说法。他母亲把这事一口咬住了,明摆着是拼死保他!在法庭上,面对腿伤尚未痊愈还一瘸一拐的母亲,在母亲一再大声强调儿子完全不知情时,毛杰就哭了。然后他认同了这个供词。 法官面对毛杰的哭泣,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原来不是说是一个女的让你帮忙把那个帆布箱持到岸上去的吗?到底是那个女的让你帮忙抬到岸上去的,还是被告人梁凤芝(毛杰的母亲) 让你把那只帆布箱带回来的?“ 毛杰泣不成声,他知道母亲的用意,他也知道如果他承认这帆布箱是他母亲要的他母亲就完了。他抬头看着被告席上他的母亲,他的母亲也看着他。母亲那张面孔看上去死板着,没有一点表情。审判长又厉声问了一遍,毛杰的声音全哑了,但他终于做出了以下的证词,他的证词不仅开脱了自己,同时也肯定了母亲的死罪。 “是,是我妈妈叫我把那个帆布箱带回来的……” “你知道那帆布箱里装了什么东西吗?”审判长问。 “知道。”毛杰还有些哽咽。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是我上岸的时候被抓住以后知道的。” “是怎么知道的?” “是警察说的。” “警察怎么跟你说的。” “警察说箱子里装的全是白粉。” …… 对毛杰母亲的审判进展得比较顺利,法庭在进行了充分的庭审调查和简单的辩论之后,宣判被告死刑,立即执行。宣判毛杰母亲死刑时毛杰不在庭上,但这个结果他在前一天出庭作证时就应该想到了。 接下来对毛杰的审判就比较麻烦了,虽然毛杰手执一箱毒品被当场擒获,但认定他犯罪的证据并不铁定。毛杰的拒不认罪和他母亲的关于毛杰并不知情的供词,控方在证据上无法推翻,在这种情况下法庭自然不能硬判有罪。休庭时法院向检察院和公安局通报了这个形势,请公安局看看是否可以找到新的证据来支持对毛杰的起诉,否则,从法律上讲,只能宣布无罪,或者由检察院自己主动撤诉。主动撤诉对检察院来说,比由法庭宣告无罪面子上好看一点。 检察院说:也好,那我们主动撤诉,以证据不足为理由,发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 公安方面连忙叫停,希望法院先别急着判无罪,希望检察院也别急着撤诉。公安局法制办的同志说:容我们再研究研究,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什么突破口,再说。 当天,公安局内部经过一番紧张研究,决定由潘队长连夜赶到广屏。第二天潘队长便找到了安心婆婆的家,连看望安心母子,带说这件事情。当然,主要还是说这件事情。 老潘说:“我记得你说过你和毛杰在船上交货的时候还聊了几句,毛杰让你以后别再干这种贩毒的事了,他说这种事不是女孩子干的,你还记得他说的这些话吗?” 安心说:“记得呀,好像他就是这么说的。那时候船快要到岸了,周围人都挤着下船,我们也不可能说得太多,话也不可能说得太明。” 老潘说:“这就够了,这就证明他和你交接手上的东西时,完全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潘队长,还有队里的其他一些人,陆陆续续地向安心讲述了毛杰和他的母亲在法庭上互相开脱掩护的情形。安心听着,想像那个场面,不免怦然心跳。当然,她也懂得,他们贩毒运毒,罪在不赦,但从母子之情以死相救的单纯角度,确实让安心的心里震动了一下。 潘队长对安心说:“我们已经和检察院、法院都讲好了,大后天继续开庭。毛杰拘押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所以大后天,要么判了他,要么放了他,法院方面表示不好再拖了。所以你最迟后天就得赶回南德去,我们还要和你一起再仔细研究准备一下。大后天,你要作为检方的证人,出庭作证。孩子你离开几天行吗? 不行你就带着他。“ 安心一下子愣了。她明白她一直想要躲避的事情,不仅躲不过,而且还不偏不正地落在她的头上了。她愣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潘说:“你如果有困难,希望你无论如何要克服一下,好不好?” 安心躲开了老潘焦灼的目光,低头结巴了一句:“哦,没,没有。” 那天在铁军母亲带着孩子扫墓回家之前,潘队长就走了,他乘坐中午的火车赶回南德去了。在老潘走后的第三天一早,安心按照命令,也乘坐中午的火车返回南德。关于她回南德的原由,她没有跟铁军和婆婆说得过于具体,只说队里要她回去一趟,过去有个案子是她经手的,有些情况要回去交待一下。因为这件事涉及的对象是毛杰,所以她不想跟铁军母子说得那么详细。 路上,她脑子里反复想这件事,这件事让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的心情。尽管,她知道,她是一名警察,作为一个在诱捕现场执行任务的警察,到法庭上去证明罪犯有罪是她的职责。但是,就本心而言,她确实不愿由她本人站到法庭上去面对自己昔日的朋友。她是问过老潘的,毛杰如果被证实有罪,能判多少年?老潘说:应该是死刑吧。其实不用问她也清楚,她在公安专科学校上学时做过班里的法律课代表,毕业后又在缉毒大队干了那么长时间,那帆布箱里有多少克海洛因她是知道的,多少克海港因该判多少年刑她也是知道的,就凭毛杰从她手里接过那个帆布箱子这一件事,如果被认定是参与了贩运毒品的话,他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也许是因为安心从一开始就跟老潘说过她和毛杰之间已经什么也没有,她说过她对毛杰从来没有产生过真正的感情,所以老潘才这样毫无顾忌地、实事求是地、就事论事地。 轻松地,说了“死刑”两个字。 是的,她和毛杰,没有感情。她想,她对他,大概从一开始就确实谈不上感情,最多只能说有好感罢了。再往本质上说,只是异性相吸的情欲罢了。她想原谅自己――现在这个时代姑娘和小伙子,小卜肖和小卜冒有这种事,并不一定非要以结婚生育传宗接代为目的。当然按道理说男女只有相爱才可以行其事,但现在不为了永远相爱就发生关系的年轻人有的是。在上大学时不少同学就认为性是人的基本权利之一,应该允许每个人按照自己的意志使用和处置自己的身体,只要发生这种关系是两相情愿的,就不算什么错误。当然,她知道,这观点也就是在年轻人当中有点共鸣而已。 是的,她和毛杰没有感情,但让她去指控毛杰,并且最终把他送上刑场,对安心来说,思想上感情上,都有些障碍的。她受她母亲文人气质的影响太大了,在感情上和心理上还没放得这么开,那种特别无情特别狠的事,她有点干不来。她知道她内心最深的那个地方可能过于柔软了,和她的职业和她的经历不相吻合。无论是公安学校、跆拳道训练队还是缉毒大队,她呆的地方都是充满着朝气、野性、剽悍和残酷气氛的。尽管她表面上的个性还算开朗、明快、直率、泼辣,看上去在这气氛里还算适应,其实她才软弱呢。除了她的爸爸妈妈和后来的我之外,其他人,也包括铁军在内,谁也没有发觉她在深层气质上和别人有着特别重要的区别。 她回到了南德。当天晚上与市局法制办和检察院的人,还有潘队长,一起商量斟酌她将要向法庭提供的证词,一直商量到深夜方散。安心回南咸河边她那间宿舍里住了半宿,半宿没睡着。 从晚上开会时大家的表情上,她知道明天的开庭,很可能将是最后一次对毛杰的审判,是杀是放,都在明天! 天亮的时候她竟然睡去了,鬼使神差,居然梦见了毛杰。梦中的情景无疑是他们初识时的样子,好像是在什么地方一起吃饭,然后又到了什么地方,有了一段缠绵。正在柔情万般之际毛杰突然冷笑,笑着笑着变成了坏人,进而又变成一个青面的鬼魅……她一下给吓醒了,醒来后听见有人敲门。 敲门的是播队长,他开车来接安心去法院。 那是个雨天。安心坐着潘队长的吉普车,轧过城内旧街湿滴滴的石板路,开向位于市中心的南德市中级人民法院。中级人民法院的那座大楼我后来看见过,新建了没几年,从基到顶,一律白砖挂面,看出来花了不少钱,其建筑风格虽然与周围旧式的街巷完全说不上话,说难听点是对这个城市南召古风的一种肆意破坏,但单独来看很难想像南德这样的小地方会有这么气派的法院。不光法院,南德的检察院、公安局,大楼一个个盖得都很牛。所以我还一直想不通以前安心为什么老说他们缉毒大队的民警都特穷。 这一天上午九点整,安心难时坐在了法院大楼二楼的一间证人休息室里等候传唤。这屋子挺大,只有她和潘队长两个人。老潘很沉默,站在窗前看外面浙然沥沥的雨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安心坐在屋子的一角,那一角摆着一排木制的长椅,她坐在长椅上,同样默默地发呆。 庭审应该是九点钟开始的,安心知道前边要进行一系列的入庭程序,公诉人和辩护人要唇枪舌剑地再亮一遍各自的观点,她和潘队长大约在这间屋子里等了近一个小时,才有人过来传唤他们。来传唤他们的是一个年轻的法庭工作人员,他急匆匆地走进这间屋子,急匆匆地说了一句:“证人出庭!”又急匆匆地走了。 安心和老潘互相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也毋须再说,便一起走出了这个沉闷的房间。 从这个房间通向审判大厅的,是一条又宽又长的走廊,走廊上没有人。她和潘队长顺着这条走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皮鞋敲在磁砖铺就的地面上,声音显得特别的孤单也特别的空旷。那声音仿佛是别人的,别处的,就像梦中遥远的回响。 安心这时脑子里不期然地闪回了那个清晨的恶梦,虽然梦的主体内容是欢快的忘情的和缠绵的,但在这个时候梦见毛杰,对安心来说,无疑是个恶梦!恶就恶在,这个梦提醒她别忘了,她和毛杰确实有过一段不容置疑的美好的时光,且不论那段时光的长短! 安心和潘队长并肩穿过这条漫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双开的厚重的大门。潘队长先迈一步推开大门,看得出他对这地方已然很熟。安心却是头一次来,她没想到南德新建成的这个法院会有这么漂亮的审判大厅。也许是南德电视台曾经对这个案子做过两次专门报道的缘故,这一天来旁听的人还真多。因为破案那天发生了枪战,当时在社会上成为轰动的新闻,市民都很关心这事的结局,所以这案子在南德算是大案名案。在一周前毛杰的母亲被依法绑赴刑场执行枪决时,电视新闻也播了一下。对她儿子毛杰的审判尽管已开庭多次,审得旷日持久,但从今天法庭的上座率看,人们的兴趣并未与日俱减,阶梯式的旁听席上,七八成的听众已经坐了黑压压的一片。 安心走进审判庭,看到了这黑压压的听众,这黑压压的听众也一齐看她。再加上审判长审判员陪审员书记员检察员以及律师和法警,目光全都集中在她的脸上,并且一直严肃地跟随着她,移向证人席。安心紧张得步伐有点慌乱,她感觉走了好久才走到了证人席上。证人席在法庭的一侧,与审判长和被告人势成鼎足。安心深深吸气镇定自己,然后抬头目税审判长,审判长随即发问:“证人,请向法庭通报你的姓名和职业。” “我叫安心。我是南德市公安局缉毒大队见习警司。” 安心发出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又细又小,她情不自禁地,有种逃避的心理,好像她生怕别人,特别是怕毛杰,听到她姓什么叫什么和干什么似的。审判长对她的口齿含混没有计较,继续问道:“证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零五条的规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四十八条的规定,公民有作证的义务,拒不作证和作伪证的,都要承担法律责任,你清楚吗?” 尽管,向法庭作证不仅是她的义务,同时,也是她的职责,她不仅是一个普通公民,同时也是一名缉毒警察;尽管,她赶回来作证,怎么作证,甚至连每一句证词组织上都和她商量好了,但现在真的站在这里,站在这个庄严的法庭上,她的回答不知为什么还是有几分可以察觉的勉强。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回避了法官的注视,她答道:“清楚。” “证人,去年九月十三日南德市公安局在乌泉因被告人倒运海洛因而将被告人逮捕,你参加了那次逮捕行动吗?” “参加了。” “现在请你看一下,那天你们抓捕的那个接运毒品的人是被告人吗?” 安心转头将目光投向被告席,这是她走进这个审判大厅后第一次正视毛杰。在这之前她一直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目光移向那里,尽管她知道毛杰就在那儿,就站在被告席上。现在,她终于,也必须,正面地去注视他了。她和他的视线灼灼相对!她从毛杰的眼睛中能感觉到,从她走进这个大厅的那一刻起,这双眼睛就一直盯死了她! 那双眼睛和过去有什么不同呢?有的,那眼睛已经没有一点光泽,没有一点生气了,已经呆掉了。安心甚至已经分辨不出那眼神中究竟是漠然还是凶毒,是憎恨还是恐惧。毛态看着她的神情姿态犹如一具不动的僵尸。 他们对现了多久?谁也说不清楚,法官和听众只是很快听到了安心的回答:“是他。” 法官说:“请证人把那天逮捕被告人时发生的情况,向本庭如实提供证言。” 安心从毛杰脸上收回了目光,她的心里那一刻一片混乱,她几乎像背书般地开始发表证言。她的证言在昨天晚上的会上经过了集体讨论,逐段逐句地拿捏过了,结构简明用词严谨。她首先用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概念性地叙述了一下这个案件的背景,如何立案如何长期侦查,如何在那个小旅馆里擒住那个携带帆布箱的年轻女人,然后怎么决定去乌泉诱捕接货的人。再之后,她语气呆板地讲了她在乌泉的船上,如何看到毛杰快到岸时才从一只尼龙带里突然取出那只大象牌旅行包,说明只有刻意的掩护和伪装才需要这么做。又讲到当时她看到毛杰时非常吃惊,因为她以前认识他,是在一个小餐馆里和几个醉鬼打架时认识的。在她讲到这里时审判长插了话,审判长的突然插话令安心有些心慌意乱,她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心情紧张说错了什么,其实审判长只是详细地问了安心和毛杰相识的过程,看上去他的目的似乎是为了让旁听的群众能听得更明白一点。之后,审判长开始提示安心叙述最关键的那段话。 “证人,当你和被告人发现互相认识以后,被告人和你交接那只帆布箱了吗?” 安心迟疑了片刻,这片刻的迟疑出自她无法克制的本能,她像是低头思索了一下,才很不顺畅地回答:“交接了……我看到他拿出那个旅行包,就上前对他说了暗语,我问他:“你知道今天下雨吗?‘……他接了我的暗话,他说:“今天不下明天下。’当时我们把箱子和旅行包都放在地上,他下船的时候主动拿了我带来的那只帆布箱。” “你有没有主动提出让被告人帮你把那只帆布箱提到岸上去,有没有主动提过这样的要求?” “没有。” “那么被告有没有提出帮你把这只帆布箱提到岸上去的建议? 或者他拿了你的帆布箱有没有可能是被告想要帮你?“ “没有,不,不可能。” “你为什么觉得不可能?被告当时跟你说了什么话吗?” “说了,他问我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他让我以后千万别再干这种事了。” 安心在做出这句回答时,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回首往事,毛杰的这句告诫确实能够证明他贩运毒品的本质,但同时也说明了他对她的关心。安心知道。她不爱毛杰,但毛杰爱她! 审判长声音依然冷静,按部就班地问道:“根据你的理解,被告让你以后千万别再干这种事了,是指什么事片”是指贩毒运毒。被告当时对我说:你以后别于这个了,这种事不是女孩子干的事!他还说不管我干这事多久了,希望这是我干的最后一次。“ 到这句话为止,安心整个证词的主要内容,主要想说明的问题,都说出来了。她的证言有力地支持了检察院对毛杰的指控,这从现场听众嗡嗡嗡的议论声和对面两个辩护律师交头接耳的动作上就能看出。 安心说完,看了一眼毛杰,只看了一眼。或者说,她的目光很自然地,在毛杰的脸上扫了一下。她看到毛杰依然像木偶一样表情呆滞地坐着,但他的目光已不在她的身上了。 审判长要求场内肃静,然后向毛杰发问:“被告人毛杰,证人上述证词,是事实吗?” 毛杰呆了片刻才回答,他的冷淡的面客让人几乎分辨不出是过于镇定还是有点迟钝。 “不,不是。” “你大声回答。” “不是。 审判长也迟钝了一会儿,才继续发问:“请你详细说明,哪一句不是事实。” “哪一句都不是。” “你到快下船的时候才把旅行包从尼龙袋里拿出来,也不是事实吗?” “这个是事实,船上很脏,我是怕把旅行包弄脏才装到尼龙袋里的。快下船的时候我才拿出来的。” “你对证人说过不希望她再干这种事的话了吗?” “没说过。我因为和她认识,就和她聊天,好像说天气气候了,忘了说没说下雨的话了。船到岸的时候我问她那箱子是给我爸爸妈妈带的吗,她说是。我就拿了那个箱子。” 毛杰说这些话的时候,嗓子完全暗哑,声音呆板,了无生气。他用了无生气的声音,全部否认了安心的证词。 接下来应进行的程序,是公诉人和辩护人分别对证人发问。 公诉人表示没有什么问题了,不再发问。辩护人问了安心几句你和被告人怎么认识的,你们后来又有什么交往,你以前对被告人印象怎么样,你想到他会干贩运毒品这种事了吗,等等。安心的回答,据散庭后公诉人和老播的评价,应对得还算妥当。关于她和毛杰认识的过程,她重复了她在证词里的说法,是在小饭馆和醉鬼打架认识的;关于后来的交往,她说:交往不太多,后来毛杰来找过她几次,也就是聊聊天什么的;关于对毛杰的印象,她回答:了解不太深,表面上看毛杰性格比较冲动,等等。都是一般的话,不易被对方抓住什么漏洞。 然后,审判长让安心退了场。安心退场前用眼睛的余光最后再看了一眼毛杰,那余光告诉她,毛杰也在看她。余光毕竟是模糊的,她没能看清毛杰最后投给她的目光是呆板的还是平常的还是特别的狠。 当天的庭审就这么结束了,从法院回来的路上播队长和参加现场旁听的市局法制办的领导都挺轻松。尽管安心在整个作证过程中头脑发蒙、语言僵滞,但从领导们在车上交谈的口气中听来,他们似乎都认为今天效果不错,对给毛杰判刑比较乐观。 安心从法庭出来后就一直沉默,从心情上讲,她当然不可能为自己在法庭上的表现受到肯定而沾沾自喜。证人这个角色对她来说,始终是一片阴影。她一回到缉毒大队就向潘队长提出,如果她的任务完成了的话她想早点回广屏去,现在孩子太小还离不开她。 潘队长同意了。 下午,潘队长放下手里的事情,亲自用车把安心送到火车站,帮她买了票,告诉她已经替她往家里打了电话,到时候铁军会去车站接她。 在站台等车的时候安心情绪沉闷,默默无言,列车进站以后,她和老潘握手告别。老播面容慈祥,突然说了这样的话:“安心,我知道毛杰这事你心里头不大好受,这心情我理解,你们过去,过去……毕竟朋友一场。可他毕竟也干了这种事,这种沾毒的事,是没法原谅的。我们不是无缘无故往死里整他,是他自己干了杀头的事情。” 安心抬头看一眼老潘,老潘那张脸显得特别憔悴特别苍老。 她说:“我也理解你队长,你父亲是被这种事弄死的。我恨毛杰干这个,可你比我更恨!” 者潘没有马上应答,他和安心对视了几秒钟,似乎在琢磨安心的情绪和安心的话。他接下来的口吻有几分不快,语调也变得严肃起来:“安心,如果你觉得,我,还有队里其他人,我们干缉毒是出于个人感情,是因为我们跟那玩意儿有仇,那你可就错了。你要这么想可就错了。” 安心听完,没有回嘴,突然便咽了一下,哭了。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哭,是因为老播第一次这么板起脸来说她吗?是因为毛杰终将因她的证言而死吗?也许她这一代人和老播这一代人在心理上和世界观上总是有那么点不同的。老活他们把对国家、社会、党,之类的原则和责任看得很重、很固定,而现在安心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却更关注个人的感情、感觉和单纯的个性,评定一件事的对与错,更凭个人的感受和心情而定。她和老潘毕竟是两代人,尽管他们都是警察。 火车就要开了,列车员开始收起车厢门口的梯子,有人在车尾处的站台上挥起绿色的小旗。安心说了句:“再见队长。”便低头上了车,火车随即吮当一声开动。她看到老潘转了身,向站台的出口走,风把他好久没时间去剃的头发刮了起来,像黑色的火焰一样甩动着。 她想:老潘这辈子,也非一个“苦”字了得。老潘过得真是挺不容易的。 安心回到广屏,看到铁军到车站来接她,她的心情变得好起来。才两天不见,她想孩子已经想到心疼的程度。当然,也想铁军。铁军问她:队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吗?她说完了。她默默地想,这事也该完了,她和毛杰,早就应该完了,只是没有想到是今天这么个完法。 她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努力忘掉过去。忘掉过去是一种心理治疗的方法,而能够忘掉过去则需要在现实的生活中汲取力量。她想,这个力量就是她的家庭,爱人,和孩子! 是的,在她的心里,家庭、爱人和孩子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事业什么的一下子无所谓了。现在最让她感到温暖安慰的,最值得她去珍惜的,就是这个家。铁军和婆婆一直希望她在南德实习结束后能够分配到广屏来,并且为此积极努力地上下活动。 可惜广屏市公安局不巧正在精减机构,这一年也没有接收大学生的指标,安心即便能进广屏市局也只能安排到基层去。所以铁军的意思是,不干警察也没什么。广屏公安专科的毕业生分到哪儿的都有。于是铁军的妈妈联系了市人大,他们那儿要扩充信访办,正需要进人,主管信访工作的人大副主任已经点了头。但安心离实习期结束还有七个月,人家不可能空着编制等她。铁军的意见,让安心索性把产假再续长一点,一直续到实习期结束,在休产假期间,可以先到人大信访办上班去,先把位子占住,再说。 本来,安心并不想离开南德,离开缉毒大队,她对那里已经习惯并且有了感情。但在从南德出庭作证回广屏的路上,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忘掉南德,再也不回去了。 在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婆婆对安心说今天市人大的邢副主任过生日,我送点东西去,顺便再说说你调到信访办的事。你这次回去,续假的事和你们领导谈了没有?你们领导怎么说?安心稍稍犹豫,抬头看铁军,铁军也看她,安心便把心一流,转脸对婆婆说:还没呢,不过这个假,我想应该续得出来吧。 她这样说,等于是一个表态、一个决定。对南德,对缉毒大队,她心里依然有点留恋,也有点伤感,但还是这样说了。婆婆和铁军都很高兴。铁军还说,等过两天你再回队里一趟,把这事办牢靠了。你就说你和孩子现在身体都不好,需要医生证明的话我可以去槁。安心说不用,我们潘队长对我不错,人也通情达理,过两天我给他打个电话,说说就行。 一周之后,安心还没有打这个电话,潘队长倒先来了电话。 电话是在午饭后,安心和婆婆和孩子都刚刚睡下的时候打来的。 第一个被电话的铃声吵醒的是孩子,吭吭卿卿地哭起来,安心哄孩子,婆婆一脸烦躁地爬起来去接电话,问了一句便把话筒递给安心,说:“找你的。” 电话里,是老潘的声音,好像在火车站送安心时的那点气还没消似的,声音沉闷。安心问:“队长,有事吗?”老播闷了半晌,才说:“今天上午,毛杰那案子,法院已经审完了。” 安心的心忽一下提了起来,尽管她已发誓忘掉过去的这段往事,但一听毛杰两个字,她还是急切地问了句:“噢,怎么样?” “检察院在宣判前主动撤诉。今天中午,毛杰被无罪释放了。” |
|
2003-07-15 | #16 |
超级版主
注册: 02年05月30日
来自: 天涯小筑
帖子: 660
声望力: 29
声望:
23
精华:6
现金:279两梁山币
资产:613两梁山币
致谢数: 2
获感谢文章数:2
获会员感谢数:2 |
十六 后来安心对我说过,她最初听到毛杰得以不死,并且被无罪释放的那一刻,心里突然轻松了一下,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毛杰这件事给她精神上的负担太重的缘故。一个女孩子,不愿意让昔日的情人死在自己手里,尽管她已经不爱,或者从未爱过这个人,但毕竟,她和他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这心情至少对我来说,是理解得了的。 毛杰最终被判无罪,也是因为安心。在一周之后法院再次开庭准备宣判时,律师突然发难,矛头对准了几乎扭转乾坤的检方证人安心。这两位辩护人显然利用这一周的休庭时间做了比较充分的调查和准备,他们在法庭上提出,安心没有资格担当此案的控方证人。她在乌泉的船上与被告人之间进行的那段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但无第三人可知的对话,因为无从印证真伪,所以不足为证,至少不能成为对被告人生杀予夺的决定性证据。律师提出的理由既简单直白,又令人震惊,那就是:证人与被告人之间,是情人关系,证人因为要与他人结婚,急欲摆脱被告,在摆脱不成时,有可能不择手段,伪造罪证,陷害被告于死地! 可以说,律师的这个发言,把全场听众在这案子上已经达成的一致印象彻底扭转了。据说几乎在现场旁听的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似乎还想往空着的证人席上再看看一周前曾在那里从容作证的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那女孩美丽的外表和她缉毒警察的身份和她智擒毒贩的经历,让那么多旁听的人几乎都视其为时代的偶像,无不心生敬意,甚至心族摇摇……好多事情一走到极端就反而变得脆弱,变得不堪一击。律师石破天惊的披露,马上把听众的偶像崇拜彻底打破,他们在震惊之后无不由衷慨叹:真是花一样的容貌蛇一样的心肠,就跟古典小说里的潘金莲一样!真是自古人言:最毒莫过妇人心!这种事让谁听了谁不得起一层鸡皮疙瘩,这女孩儿怎么这么狠呀! 在一片哗然声中,法庭宣布临时休庭。检察院的公诉人和市公安局的一千人在临时休庭时进行了紧急磋商,有人主张坚决跟律师打下去,认为律师有意夸大了安心和毛杰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到底有没有这么深,安心是不是要甩毛杰甩不掉,要讲清楚! 要把律师利用职务便利不负责任的诽谤驳回去。但也有人反对在这件事上跟辩护人继续针锋相对地细究下去,反对的人中,就有缉毒大队的队长老潘。 现在,在这场审判这场争执早已事过境迁之后,在我看来,当时老潘还是比较明智的。他看出这两个律师是个狠角色,他们在发言中甚至明显地暗示法庭和听众,安心与毛杰是发生过多次性关系的。他们还特别提到,在毛杰被捕前不久,安心还主动把毛杰约到瑞欣百货商场门口见面,然后把毛杰带到南动山一个僻静的茶水店里去密谈。谈什么?谈要求和毛杰断绝关系,结果两人不欢而散……关于在南动山茶水店两人不欢而散甚至毛杰当时动手打了安心这一事实,律师表示可以传唤茶水店老板和伙计作为证人出庭作证。律师显然做了大量材料搜集工作,是有备而来的。最让老潘吃惊的是律师还举出《南德日报》曾有一个整版的题为《人民卫士,当代英雄》的报告文学作为证据,那文章里面就有关于某年轻的女缉毒警大义灭亲,在乌泉亲自抓获自己参与贩毒的男朋友的事迹。虽然没有指名,但其内容和事件发生的时间及地点,与安心诱捕毛杰之案几乎完全一致。这是几个月以前的报纸了,律师居然也找了出来,看来他们的能力不可轻视。在这种显然有点说不清了的情况下,老潘反对再拿一个年轻女同志的个人隐私枉法庭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去进行详尽的、刨根问底的、无法遮掩的调查对质和分析评论。而且这种事查来查去,很难得出安心和毛杰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的结论,结果不一定对控方有利。市局法制办的人也无可奈何地支持了老潘的观点。于是,大家商定,由检察院向法庭提出撤诉,发回公安局补充侦查。公安局如果不能马上找到新的证据,就只能开监放人了。 那天中午,老潘在给安心的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毛杰刚刚办妥了无罪释放的一应手续,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市公安局预审处的看守所。 这案子自移交检察院提请起诉之后,在缉毒大队就算结案了。还没等毛杰释放出监,潘队长就向市局呈递了报告,要求再度立案侦查,报告当天就以最快的速度批复下来。傍晚,潘队长开始在毛杰家附近部署蹲守。蹲守持续了一周,没见毛杰回来。 又派人侦查毛家为数很少的几户远亲,以及毛态过去的同学好友,也是一无所获。毛杰被释放后肯定是回过一次家的。他的家被查抄后已经半年无人光顾。他在家里从进到出一共不到半个小时,这一点有目击者可以证实。他在家里拿了些东西便出了家门,一出家门便往西走了。从此不知去向。 队长在电话中低沉的情绪,使安心关于续假的问题变得难于启齿。她想,续假的事,还是过两天她亲自回一趟南德再说吧。 一个多星期之后,也就是在缉毒大队对毛杰的搜寻全无结果的时候,安心回到了南德,见到了老潘。潘队长告诉她毛杰已再度被立案侦查,可他已经跑了。所有调查工作都已暂时停止,在毛家附近部署的蹲守力量此前也已撤下。说不定毛杰早就不在本地了,早就去了广西、广东或者去了更远的地方。还有他的那个始终没有露面的哥哥,当然也不会还留在本地,说不定去了泰国或者缅甸。他哥哥肯定是有问题的,要没问题的话,不可能他妈妈和他弟弟关了这么长时间,公开审判这么多次,他爸爸妈妈都被咱们毙了,家破人亡了可他还连个人影都不露,连老爸老妈的尸都不敢来收。没问题为什么不敢来收! 安心听完播队长絮絮叨叨地讲了这个案子的现状和他的看法和他的牢骚。他还东拉西扯了许多队里的其它事――别的案子和队里同事之间的纠纷等等诸如此类的烦心事,甚至难和谁老婆打架已经离婚了这类家长里短部磅叨出来。可能是老潘许久没见安心了,所以把队里的什么事都跟她说说,也可能是他太累了变老了,所以多少有点婆婆妈妈话无伦次,安心看得出来的,老潘最近特别烦。 她耐心地等老潘说完了,然后说了些同情和关心老话本人的话,让他多注意休息,注意调整,注意劳逸结合。然后她把话题转向自己,说了自己的身体,说了孩子,说孩子奶水停得早,所以身体弱,病也来得多。没想到她的渲染刚刚开始,老潘就打断她:“我看你也别急着回来上班了,你可以再续一段假,反正你是实习的也不占这儿的编制,索性等孩子一岁以后你再上班,这样对孩子对你都好。” 她没想到老潘会主动这么说,这让她万分感动,心里有愧。 她还以为老潘会不高兴,甚至会在批准之前像上次在火车站送她时那样,板着脸再给她几句呢。她红了脸,说:“队长,我,我其实,特别舍不得你们,只是这一段,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心里特别特别乱,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老潘见安心这样,反倒有些奇怪:“咳,你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不是说以后准备在缉毒大队扎下去了吗,啊?” 安心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但最后她还是点了头。告别的话,分手的话,从此不再回来的话,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安心续假的事就这么和队里说好了。她没有急着走,又在南德住了两天,帮队部办公室顶替她的内勤小梁交待和清理了一些文件。她一点都不知道就在她离开广屏回南德续假的这两天里,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事情把她已经计划好的生活道路,她已经预见到的人生走向,彻底地改变了。 这事情发生在安心离开广屏的当天上午,在市人大当副主任的那位铁军父亲生前的至交,打了一个电话给铁军的母亲,说有件事要找她谈一下。这个电话让铁军的母亲感到意外和不安,因为在她的印象中,这位邢副主任从来没有主动打过电话给她本人。她问:邢主任,什么事呀?邢主任说:你还是来一趟吧,你来了我再跟你说。 铁军的母亲当即出门,找不到出租车就乘公共汽车,又走了十多分钟路,忐忑不安地赶到了这位邢副主任的家。邢副主任把铁军母亲让到书房,使眼色支开了自己的爱人――铁军母亲看得出的――又等小保姆倒完条退出去,才慢慢地开口。 “有这么个事,我想我还是应该跟你谈一下。我和老张这么多年一直很过得着,老张在世的时候我们无话不谈,他病重的时候,也把你和铁军托付给我,我想我还是得为你们负起责任。” 这番开场白,说得铁军母亲面如土色,声音都有些发抖了:“刑主任,到底出什么事了,您就说吧,我受得住。” 刑副主任拿出一份报纸,递过来。铁军母亲看清了,那是一份《南德日报》,日期是几个月以前的。递给她的那一面,是一整版文章,有一个慷慨激昂的标题《人民卫士,当代英雄》,里边有一个段落,不知让谁用红铅笔给打上了杠杠。她没用邢副主任提示,就先去看那标出杠来的一段。看着看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心头哆哆直跳。邢副主任又递给她一份文件,是广屏市人大法律工作委员会出的一份《情况研究》。这是一份内部刊物,上面登了《广屏日报》政法版记者写的一份情况反映。开头一段黑体字让铁军母亲触目惊心――“南德公审毒贩,暴出公安丑闻。 律师揭露黑幕,公安检察败诉广她急急地往下看,脑子一乱。 竟当着邢副主任的面抽泣起来。 那《情况反映》写得极其尖锐,对那位本指姓名的女警察人格品行的描述令人几乎不敢卒读。邢副主任说:“我也是刚看到这份情况反映,上面提到了《南德日报》以前还对这事做过正面宣传,我就让秘书把这篇报纸也找来看了一下,果然有这一队看来,这事不像是假的了。我知道,铁军和她感情是不错的,你也对她不错。可她有这种事,还是应该让你们了解清楚,她的这种品行你们应该知道。她在和铁军谈恋爱期间又和其他男青年乱搞,后来为了和铁军结婚又想甩掉人家,甩不掉就利用职务上的便利进行诬陷。这事以后要是传扬开来,对铁军,对你,对老张同志的在天之灵,都是不光彩的事。这事迟早是会传扬开的,所以你们应该早点知道,心里好有准备。名誉上光彩不光彩,好听不好听,还是小事。我是担心那个孩子,会不会根本就不是铁军的!这孩子是在南德怀上的吧,正是她背着你和铁军与那个男青年偷偷来往的时期。孩子的名字还是我给选的,叫张继志,我的意思就是让这孩子继承张志同志的遗志。所以这事我也有责任提醒你们,如果孩子根本就不是张志的血肉,那还叫这个名字就是对张志同志一种极大的不尊重!我建议你重视这个事,最好去医院查一查。现在亲子鉴定医院都可以做的。你要不愿意张扬,我可以帮你找市第一医院的领导,他们刘院长我很熟,叫他们替你保密就是了。” 我想铁军的母亲肯定是脚踩着棉花回家的,也许她坐公共汽车还坐过了站。她回到家先是给铁军的工作单位打了电话,叫铁军马上回来,说家里有急事。然后神魂不定地走到安心住的房间里,把看孩子的小保姆支出去,关上门,愣了一会儿便开始动手胡乱地翻看安心的东西。安心的东西里,笔记本、信什么的都没有,有的只是衣服和生活用品之类,推一发现的几页文字性的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沓子记账单,里面的账目都记得蛮详细,一针一线,比小保姆记得还认真,看不出什么反常的内容。铁军母亲本来是很欣赏安心这一点的,她确实是一个能够持家过日子的好媳妇,连一毛钱的账,只要是从她手上花出去的,都有据可查。看着那些保单,铁军母亲发了一会儿愣,长叹了一口气。其实要没有今天邢副主任的这番召见,让她知道安心还有那么阴暗败坏的一面,她一直看表面现象,对自己这位过了门的媳妇还真挑不出什么措来。 没有翻到什么可疑,她在屋里转了一下腰,这时她看见了婴儿床上熟睡的孩子。 孩子的险又白又圆,她看看还是很像铁军的。有人还说像她死去的老伴张志呢,看他那圆圆的朝天而翘的鼻子,真还有点儿那个意思。她疑惑地端详了半天,心里想别的事都可以原谅,现在的年轻人水性杨花,犯这种错误你也认不得真,好在是婚前,批评教育她几句拿她个把柄也就算了。只是这孩子千万别是假的,千万别是那嫌疑犯的贼种。如果是的话,就算铁军能接受,她也接受不了。就算她能接受,她的老伴张志也接受不了。她不能对不起张志,这关乎到人家张家承传子嗣的大问题,她作为张志的战友和老伴,没有权利给张家弄出个假的来! 中午,张铁军赶回来了,母子俩在母亲的卧室里叽叽咕咕了半天才出来。然后,铁军的母亲又低声给什么人打了一通电话,再然后,铁军抱着孩子和母亲一道,匆匆出了家门。我想,当时那位小保姆八成是看出肯定出了什么事了,因为张铁军出门的时候脸色都是青的。 当天,张铁军和这个名叫张继志的几个月大的婴儿,在广屏市第一医院分别抽取了血液样本。采血样时医院的院长还把医生叫到门外附耳嘀咕了一阵。医生点头表示知道了,表情马上变得严肃不苟起来,只吩咐铁军和抱着孩子的铁军母亲做这做那,其它一概不问。 血样采完之后,当天正好医院里有人去省里办事,便把血样带走了。据第一医院的刘院长说,现在广屏市有不少家医院都能做亲子鉴定,但能做的都是血液、腮胜细胞、组织细胞和精液之类的亲子鉴定,不如DNA那么准。这事是邢书记(院长还习惯地称邢副主任以前的原职)交办的,所以万分之一的错最好也别出,还是送到省里去鉴定比较稳妥,比较放心。广屏还没一家单位能做DNA测试呢。 DNA是什么,铁军是知道一点的,他母亲的知识还没有更新到这一步,就不甚明了了,于是请教这位刘院长。刘院长对此做了简单的科普式的解答:DNA,也叫脱氧核糖核酸,说通俗点其实就是基因,就是染色体。是人体细胞的分子物质。男性的精子细胞和女性的卵子细胞各有二十三对染色体。当精子和卵子结合的时候,共有四十六个染色体去制造一个生命。所以,孩子的DNA一定会有一个相同的基因条码与母亲相同,而另一个基因条码和父亲相同。如果不是亲生的父母,则肯定没有和小孩相同的基因条码。世界上每个人的DNA都是不同的,从来没有发现过两个人的基因完全一样,就跟人的指纹似的,除非是真正一母所生的双胞胎。 这么一说,铁军母亲就明白了。但越明白心里就越紧张。他们抱着孩子回家,早上铁军离家上班前还千宠万爱的孩子,经过医院里的一通折腾和哭闹,现在已在大人怀中皱眉睡去。铁军也皱着眉,他抱着他,不知为什么感觉格外的沉,凭空而来的,有几分陌生。谁知道这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他们回了家,茶饭无心。谁也不跟谁说话,到晚上铁军母亲为一点小事把小保姆骂哭了,铁军也不动。他们像等待判决似的,等着从昆明回来的消息。铁军本来想给安心打个电话问问她的,但被他妈拦住了。他妈说你现在打什么打,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跟她怎么说? 两天之后,还是上午,还是那位邢副主任,把电话打到了铁军的家。铁军母亲接完电话,把孩子让小保姆哄着,自己行色匆匆地出了家门。她先上铁军单位叫上铁军,然后两人一起急急地赶到邢副主任家来了。 邢副主任的老伴没在家,小保姆也出去了,所以他们就在客厅里谈,开门见山,铁军母亲一坐下来就问:“邢主任,结果出来啦?” 邢副主任点点头。 铁军母亲说:“是铁军的吗?” 邢副主任没看铁军,说:“不是。” 铁军的母亲眼睛盯着邢副主任,半天没有说话。她盯着邢副主任也是为了不着铁军。这时候她害怕看儿子的眼睛。邢副主任说:“测试的单子还在省人民医院,可结果广屏第一医院刘院长已经知道了。早上刘院长给我来了个电话,说了说情况。单子过几天才能过来,等过来以后你们再看。” 铁军母亲这时才偷偷看一眼铁军,铁军沉着脸低着头不作声。铁军母亲心乱如麻,但她竭尽全力维持往表面上的镇定,她说:“看也就是这样了,您邢主任交办的事情,他们还能搞错了?” 邢副主任点了根烟,抽着,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单子来了你们还是看看。这个单子你们要拿好,将来铁军如果想离婚的话,还涉及到对这个小孩的抚养责任问题,要是打起官司来,这单子就是证据。基因测试结论任何法院都是承认的。全世界都承认的。当然,这个事情怎么处理,还是你们自己回去商量,要不要离婚,孩子怎么办。你们自己拿意见。我看主要听铁军本人的意见。不过,我认为不管这个孩子你们还要不要了,他那个名字肯定不好再用了。名字是我起的,我有资格提这个意见。继志的意思你们都知道,他既然不是张志同志的后代了,那还叫什么继志啊,还继哪个的志啊!当然,孩子本人是无辜的。” 这一番话说得铁军母子眼圈都红了,铁军母亲说:“我对不起老张……”刚说了这一句,便哽咽住了,她哽咽着说:“这个婚事是我做的主,我对不起他们张家,对不起铁军……” 一直门着脸沉默不语的铁军打断 *** 话:“妈,咱们走吧。”又说:“谢谢邢叔叔。” 他说完便从沙发上站起来,铁军母亲也站起来,擦着眼泪,向邢副主任告辞:“谢谢您了邢主任,我替老张谢谢您了。” 他们出了邢副主任的家门,一上了街铁军就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铁军平时很少坐出租车的。铁军母亲没说什么,他们坐上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里?铁军看着窗外不说话,铁军母亲连忙说了家里的地址。车行一路铁军就一直看着窗外,沉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他们回了家,已经是中午了。铁军一进屋就进了书房,然后反锁了门。小保姆因为单独看孩子,没做中午饭。铁军母亲给小保姆几块钱,让她自己到街上小饭铺里随便吃点什么去,然后就敲书房的门,敲了半天铁军不应声。铁军母亲趴在门上听听,里边一点声响都没有。铁军母亲回到家本来是忍不住要哭一场的,可她看到儿子这个样子她怎么能再哭!她站在书房的门外,抖着声音大声地叫:“铁军,铁军,你是个男人你怕什么!你要难受你就哭!你就喊一通!你就摔个东西!啊!你不用憋着!憋着还不把自己憋坏了!” 她听着门里,门里仍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再用力听,隐隐听到铁军压抑的吸泣。铁军是个内向人,文静人,知识分子,不习拨大喊大叫摔东西什么的。铁军母亲心疼儿子心疼死了,敲门也不敢用力敲。她知道儿子爱他这媳妇爱得一心一意,儿子一直觉得他这媳妇的人品好得没法再好了,媳妇能出这种辱没家门祖宗的丑事,对他真是个晴天霹雳。铁军母亲别的都顾不上了,她就想儿子弄不好寻思不开精神非崩溃了不可,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可千万得挺住! 正在六神无主之际,书房的门砰一声开了,吓了她一跳。儿子冲出来,直奔他自己的卧室。她叫了一声铁军!铁军已经从卧室里抱着那个孩子出来了。孩子本来正在睡觉,被人一抱抱得哭了起来,哭声大而刺耳。这哭声和铁军杀人一样的脸色,让铁军母亲一颗通通乱跳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地喊:“铁军,你要干什么,孩子没有罪!” 铁军往门口冲,头也没回,话也没说,他冲过母亲身边时的刹那间,母亲隐约听到了儿子胸腔中带出的一声似有似无的嘶鸣。 铁军冲出门去,铁军的母亲发了半天呆,才从空了的婴儿床上抓了一条小薄被追了出去。出了门已不见铁军的人影。她拿着小被子下意识地往街口跑了一阵,街口川流不息的车辆令她止步。她脑子里混乱地闪过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惊愕的猜测,难道铁军会去南德?南德离广屏有好几百里地呀。他是抱着孩子随便在附近街上跑一圈发泄发泄,还是真的一分钟都不想停留地,要把孩子送到南德? |
|
2003-07-15 | #17 |
超级版主
注册: 02年05月30日
来自: 天涯小筑
帖子: 660
声望力: 29
声望:
23
精华:6
现金:279两梁山币
资产:613两梁山币
致谢数: 2
获感谢文章数:2
获会员感谢数:2 |
十七 张铁军就是去了南德。 还有不到一个月,张铁军就满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岁的张铁军,从来都是一帆风顺的。 这首先因为,他有一个那么好的家庭。父母虽然不是什么军国要人,但张家在厂屏,也算是望族名门。张铁军从小丰衣足食,接受的全是正面教育,前后左右,总是包围着无数表扬和赞赏……这有点儿像我这个国有企业厂长的儿子,我们这种人的正义感和优越感都是与生俱来的。 再有就是,不管我们后来怎么学坏,怎么赶时髦,怎么随波逐流,怎么愤世嫉俗,我们的内心,总归还是单纯的,有时单纯得近乎于脆弱和迂腐。 所以,如果在我们的近处及我们的亲人中发生了某些丑闻时,我们的惊愕会来得更加突然和痛苦,我们的羞耻感会更加强烈并且难忍。因为它会真正刺痛甚至摧毁我们藏在心底藏在潜意识藏在思维习惯里的根深蒂固的那种自命不凡的气质。所以我们这种人常常会成为那种最可悲的角色。 在这方面张铁军看上去比我还要严重。也许因为他比我还要正人君子得多,也许我们面临的难堪和遭受的打击程度不同。我可以接受安心和张铁军和毛杰过去的亲密,因为再亲密也是过去,不是同一时空的情敌往往吃不上醋。但是,我不知道假使我和安心恋爱结婚之后,却发现她和别人有染,并且将别人的孩子带到我的家中,我是否还能坦然接受,是否还能心平气和地善待安心和那个别人的孩子。 张铁军不能。 张铁军抱着孩子冲出家门,他不能让这个孩子在自己的家里多呆一分钟。他抱着他直奔火车站,孩子在被抱出摇篮时惊醒并大哭他也不哄。孩子哭完了力气哭哑了嗓子哭到火车站居然复又睡去,他在铁军怀里熟睡着上了从广屏开往南德的火车。 铁军心里的火,把太阳穴都烧得通红,这把火把他思想中的每一个孔道都烧死了。他一心只想,他见了安心第一个动作,就是狠狠抽她一个耳光!他和安心,他们之间所有的恩爱,所有的关系,都要在今天,一刀两断!从此以后,各走各的,谁也别再管谁的死活。 这趟列车有点挤,铁军是买站台票上的车,车过了楚宏他才补票并抢了个座。孩子在他的手上已经沉重得难以承受。坐下来以后铁军细细地看了孩子的面容,除了一个胖字,眉眼口鼻,看哪儿都和自己不像。孩子睡熟后流出的口诞,他也觉得恶心,也不去擦。他出来时也没带什么毛巾手组之类。整个儿事情都让他觉得恶心。他想,这件事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当然还包括他的母亲。而周围的人,特别是缉毒大队的那些警察们,说不定早就洞悉奸情! 快到南德的时候孩子醒了,醒来发现身置异地,周围喀杂,腹中饥饿,先是惊愕片刻,即而再次哭嚎起来。铁军检查了一下孩子的尿布,发现已经沤屁股了,遂拆下来扔在垃圾筒里,也没有可换的东西,好在南德已经遥遥在望。 孩子依然哭,哭个没完,铁军知道该是喂奶的时候了,可他什么也没带。孩子因无人理会,哭声震天,已经吸了的嗓子很快便刺耳难听。周围乘客见铁军阴着脸,干看着孩子哭嚎而不采取任何措施,不由纷纷侧目而视,继而疑惑地面面相觑。孩子毫无克制的哭喊更加重了铁军对他的厌恶和烦躁,他用手掌拍拍孩子,喊了一声:“别哭了!”那几掌拍得周围乘客无不面露惊异之色。恰在这时,铁军发觉自己的腿上发热发潮,愣了一下,才明白孩子又尿了。那一泡热尿全部浸在了他的裤子上,短暂的热劲过去之后,凉飓陵湿乎乎地糊在了他的腿上。 孩子尿过之后,哭声突然停止,故意挑衅似的,用一双液回的黑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铁军气急败坏地用力在孩子的展股上打了一下,吼道:“你,你往哪儿尿!” 孩子的身体被这一击震动了一下,重新大哭起来。这时,有见义勇为者挺身而出了。一对带着个八九岁女孩儿的夫妇站出来批评他:“喂,同志,你不可以这样对孩子的,这么小的孩子这样打要打坏的。”“ 男的说完,女的又说:“你应该哄哄他嘛,他是不是要喂啦? 你带奶了没有,我可以帮你去温一下,你这样让他哭要哭出毛病来的。“ 铁军像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这一对审视他的夫妇,还有他们的那个八九岁的女孩儿,那女孩儿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看他。 还有周围那些乘客,他们也全都在看他,目光中不乏关切,但更多的是疑问和谴责。见他说不出话来,那位做丈夫的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喂,这小孩是你的吗,你是他什么人?” 他张了半天嘴,不知该答什么。 那位妻子又问:“你是他的爸爸吗?” 张铁军冲口而出:“我不是!” 他本来就不是,这一问倒把他的委屈和愤懑都问出来了。这孩子不但不是他的儿子,而且,现在在他眼里,几乎代表了他的仇人! 可是,这一句“我不是”更加麻烦了,周围的人几乎都站起来。那你是谁?这孩子跟你是什么关系?你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铁军招架不住那么多七嘴八舌的疑问,他觉得自己也没义务回答这些疑问,他抱起还在哑声啼哭的孩子,起身便走,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可他忘了云南人见义勇为和爱管闲事的性格一点也不比北方的天津人差,马上有人拦住他:“喂,你别走,你说清楚这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 铁军突然转身怒目,大吼了一声:“你们走开!” 没人走开,大家反而越围越紧。这时车上的乘警来了,身材魁梧,面目庄严,腰里佩着手枪,还别着一根电警棍。他是一位乘客跑去喊来的。来以后先是上下打量着张铁军,继而板着脸大声发问:“这小孩是你的吗?” 铁军环顾了一下左右,吞了口气,门声说:“是。” 周围的群众马上揭发:“不对嘛,你刚刚还说不是你的,现在怎么又是啦?” 乘警摆摆手让大家停了嘴,又问:“你有身份证吗?” 铁军腾出一只手在身上摸索,摸了半天才狼狈地说:“……我有,忘带了。” 乘警半笑不笑地说:“我看看这小孩,很好看嘛,来,不哭……”他在铁军无措之际顺手接过孩子,转手交给了身边的一位妇女,然后严肃地对铁军说道:“你跟我走!” 在众目睽睽之下,铁军跟着警察走了。“旅客们这才纷纷归位,七嘴八舌地议论说这个人也太不像话了,这世道真是什么人都有啊…… 警察把铁军带到餐车里,那妇女也抱着孩子跟到餐车,在餐车里找到牛奶,哄孩子吃,孩子也就不再哭闹。这边乘警开始审问铁军,从哪儿来的、干什么的、户口所在地在哪儿、和小孩什么关系、这孩子叫什么?等等。铁军这才明白,他们是把他当成拐卖儿童的人贩子了。他这才一通解释。首先,他不得不很别扭地承认,这孩子名叫张继志,是自己的儿子,他说自己是带孩亏去南德找孩子 *** 。但警察始终板着脸,对他声称自己是这孩子的父亲,声称自己是广屏市委宣传部的干部,声称这孩子他妈也是干公安的跟你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等等,表情上一概不信。听张铁军把词儿都用完了,警察才冷漠地说:“这样吧,你不是说你爱人在南德市公安局工作吗,那很方便,呆会儿到南德你下车,我们就把你交给南德市公安局,你不就能见着你爱人了吗。”铁军眨了半天眼没吭声。他本想到了南德把孩子往安心手上一扔再给安心一个嘴巴子地扭头就走的。这下好了,南德公安局那些人非全知道他回来了不可,弄不好那位潘队长还要来接他请他和安心一起吃饭呢。这饭他是吃还是不吃? 警察没让他再回原来的车厢去,而且,也不让他再碰孩子。 他被命令坐在餐车的一角,看着警察和几个餐车的女乘务员有说有笑。孩子被喂过了奶,情绪好了,被几个女乘务员轮流抱着把玩,咧着小嘴绽开酒窝逗得她们咯咯咯地笑。铁军就这么看着,隔着好几张桌子,看着她们逼孩子玩儿,看她们咬耳朵议论自己。他有点搞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到底是恨这个孩子,还是疼爱这个孩子。他在某一瞬间突然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儿子,是从一生下来他就天天抱他,逗他,亲他的乖儿子。他看着孩子那副逗人怜爱的笑靥,再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副好玩儿的表情了,他有点不相信这竟然不是他的儿子。 南德终于到了。 车到南德时天已黑了。张铁军被带下车,由乘警和南德公安局车站派出所的民警在站台上做了短暂交接。乘警和派出所显然已经通过电话,车站派出所来的那一男一女两位民签,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目光冷漠而又厌恶。女的从乘务员手里接了孩子,先走了。男的从腰上取出一只手铐,不由分说就要来铐铁军。铁军大声抗议:“你铐我干什么,我犯什么罪了?你有什么权利铐我! 你问问他我犯罪了吗!“他想让车上的乘警证明自己,但乘警把他交给派出所的人之后便转身走了,此时正踏上列车。列车咣当响了一下,开动起来,继续前行。站台上不知什么地方和什么用途,响了长长的一声电铃。 铃――! 派出所的警察也不跟他多嗦,动作麻利地使了个狠招,把他的手硬给托到身后,在他疼得眼冒金星不敢挣扎时就势铐住了他。然后推了他一把:“走!”差点没把他推了一个大跟头,趔趔趄趄垫了好几步才站稳。铁军满腔怒火,恶狠狠地威胁警察:“我告你们去!我看你警号!我非告你们不可。” 警察无所谓似的,又推了他一把,回头还和车站的一个工作人员打招呼,说别的事,好像是在约星期天一起到什么地方去。 他一边约时间一边推着铁军走。那女民警早就不知道抱着孩子到哪儿去了。 警察把铁军带到派出所,关在一间小黑屋里不闻不问,足足过了大半个小时才有人进来把他提到一间放着床像是单人宿舍似的房间里问他:你说你爱人是哪个单位的?公安局?公安局单位多了。缉毒大队?你有她电话吗,她叫什么?他冷冷地说了安心的电话和名字,警察就锁上门出去了,大概是打电话去了,走以前不管信不信,倒是把他手上的铐子给卸了。他在这间又有床又有写字桌的房子里又呆了一个小时左右,一直很静的门外忽然响起了好几个人的说话声,那声音由远而近,很快开锁进了屋。还没进屋之前他已经听出了那是安心。 安心是和几个派出所的民警一起进来的。她今天也穿了一身民警的制服。怀里已经抱了她的儿子。儿子在她怀里乖得不行,才几个月大已会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娇态。安心见了铁军,口气中说不清是惊讶还是高兴还是埋怨,她说:“铁军你怎么来了? 今天下午是你打电话给我吗,我一接你怎么就挂了?你怎么搞的让人给弄到这儿来了?“ 派出所的警察们一看是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了,一面向铁军道对不起,一面替自己圆场:“三七五次车打电话就说是抓了一个拐卖儿童的,让我们审查一下。没想到真是你爱人,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对不起对不起。你们都没吃饭吧?就在这里吃就在这里吃,我们也没吃呢!” 铁军站起来就走,他当然不会在这里吃!尽管他中午就没吃饭,早已饥肠辘辘,但他怎么能在这里吃!怎么能跟安心,跟这帮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的警察,坐在一起吃东西! 安心见他怒气冲冲,一头走出去,挺不给人家面子的,连忙向派出所民警们抱歉,谢了人家便急急地抱着孩子追出来。追到街上才追上铁军,她说:“你还来干什么呀,我这两天就要回去了,你还跑一趟干什么呀?” 铁军不说话,只是往前走。安心又追了两步,笑着问:“想我了是吗,还是怕我想孩子了?你也真是。哎,今天下午到底是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 铁军猛然站住,他盯着安心,恶毒地冷笑着,说:“你在这儿,到底有多少男人总给你打电话,嗯?” 安心以为他又犯了小心眼儿呢,铁军一向有这毛病的。以前连潘队长对安心好他也会酸酸的,说老潘老这么关心你怎么也不怕别人议论他。为这事安心差点和他吵过架。 于是安心嗔怪他道:“在这儿谁给我打电话呀,找谁也不认识。就是今天下午我们同事说有个男的找我,我一接电话,他就给挂了,我还以为是你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怎么说来就来啦,孩子你什么时候喂的?” 铁军不想再看安心,他看一眼安心看一眼孩子他就想哭!他转过脸去,粗声喘气,说:“找个地方,我跟你,咱们该说说清楚了!” 安心也站下来,看铁军的脸色,天黑了她看不太清。到现在她仍然以为铁军还是在生那帮警察的气呢。派出所掌戒具铐他是不对,可她和他们都是一个大单位的,她又能说什么?只能息事宁人。 她说:“你还生派出所的气哪?这不能完全怪人家……” 她哪知道铁军根本没想什么乘警和派出所的事,他脸色特别冷酷地打断安心:“你到底有没有地方,没地方上你宿舍去!” 他说完大步向前走,安心跟在他身后问:“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先在街上吃点东西?”他不答话。安心想他真是生气了,平白无故让警察铐了那么长时间谁都会生气。所以安心不再吭声,抱着孩子随在铁军身后老老实实往她宿舍这边走。他们中间还乘了几站公共汽车。等车的时候和乘车的时候铁军都不和安心说话,孩子一直是安心抱着,他也不帮忙。安心只知道他还在生气,也不计较,见到铁军和孩子她已经很高兴了。在公共汽车上她不断地运孩子玩儿,她问孩子:我是谁呀?孩子发出简单的声音:妈妈妈妈。安心就笑:对,我是妈妈!又问:他是谁呀?她指着站在一边的铁军。孩子仍然:妈妈妈妈。安心又笑:不是,他是爸爸。爸爸,知道吗?她看见铁军头都不转一下,充耳不闻的样子。她又问儿子:那你是谁呀?孩子咧嘴笑,笑得好玩儿极了,笑得安心疼爱得不行。她说:你是继志啊,张继志,就是你,记住了吗?这时,旁边的铁军侧过头来,目光厌恶地看他们母子。安心也看他一眼,心想等到了家再慢慢哄他。 安心的宿舍离火车站不远不近,连走带坐车十来分钟就到了河边。他们走进吊脚楼,这吊脚楼铁军很久没来了,楼板还是那么吱吱咯咯地响。门也吱吱咯咯地响。一进屋便能听到对面窗下,南勐河轻缓的流水声,闻到屋里隐隐约约残留着的煤油炉的味道。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让铁军百感交集,这里毕竟有他一段乐而忘返的温馨。 屋里没什么大变,好像就多了一台十二时的小电视。安心进屋把刚刚睡着的孩子放到床上盖好。然后就打开电视,音量调小。她解释说这电视原来是潘队长家的,老播最近又买了个大的,就把这小的给她了,还能看。她对铁军说:“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吧。”铁军说:“你别做了,我不想吃。”安心还是把小煤油炉架好,上面放了一只锅子,说:“下点面吧,很快就好。这儿还有几个鸡蛋呢。”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科学节目,节目的中年女主持人正在采访一位学者模样的老年男子。铁军没看电视,他甚至没有坐下来。尽管,经过几个小时不堪回首的旅途,他已经身心俱疲,但他没有坐下来。他看一眼忙碌着支锅煮水的安心,看一眼床上刮睡的孩子,这些都和以前一样,勾勒出一副小康之家的幸福和温馨,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同。这情景让他眼眶湿润,让他留恋,让他依依不舍,让他几乎忘了这是一个天大的骗局。这骗局的残酷正是因为它太美好太动人了,所以觉醒时就有挖心剖腹般的疼痛。他想开口,想立即把断绝婚姻的决定开口说出。他想了一路,想怎么才能把话说得更狠,狠得让安心和他一样痛不欲生。 他想去关了电视,电视里那一男一女的絮叨让他神经紊乱。他马上要向安心宣布:他们的爱情、家庭、幸福、一切,全都到此为止,彻底结束!他希望此时四周完全静下来。他动手去关掉那徒做干扰的电视。 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是电视里的那位女主持人嘴里蹦出的一个单词,那个单词像针一样刺了一下他疲劳的神经:“基因”!他吓了一跳,去关电视的手停在途中。他让自己安静,随即听出电视里那一男一女没错正在说什么“基因”。他们在讨论建立人类基因库的问题。世纪之未大家都在说基因这事情,时髦似的。铁军是管新闻的,他知道这是很热的话题,有人还把基因问题当作二十一世纪最受关注的科技革命呢。但此时,在他就要和安心决裂的这个时刻,他无意中看到的这个电视节目偏偏是在谈基因!这无论如何给了他一种命中注定的悲剧感。他想,这不是巧,这是命!命运把所有细节都安排好了,已穿不得他有所选择试图抗争,命运都是一环扣着一环慢慢来的。 电视的画面上,那位学者模样的男子正在侃侃而谈。他在说美国,说美国政府准备搞一个基因库,把公民的基因数据储存起来,以方便医疗和缉捕罪犯和其它社会管理。但这件事遭到很多社会团体的反对,理由是基因库侵犯了公民个人的隐私权。那位女主持人做了个辩论的模拟,假装站在美国政府的立场上,列举了建立基因库以后医疗诊断如何精确便捷,缉拿罪犯如何又准又快,还有其它好处等等;那老年学者则模拟着反对派的观点――任何好处都不能以牺牲公民个人的隐私权为代价,公民生活在这个社会上必须有安全感,他的身体状况、疾病、个人嗜好、性取向。家族背景和遗传情况,是他个人的秘密,不应由国家或某一个组织全盘掌握。铁军呆呆地听着,安心看他那模样,一边在一只碗里打着鸡蛋一边好奇地过来想听听电视里说什么。她走近电视,借着电视发出的荧光发现铁军的脸色依然阴冷,便想找话题来调节一下气氛。于是她开口表示赞成那位学者的观点:要我说也是,隐私权其实是社会进步的产物,是一个基本的人权。尤其在中国,要求尊重个人隐私标志着公民权利的觉醒。咱们中国人就喜欢打听议论别人的私事,谁家有点什么丑事传得可快呢,马上给你公之于众,人人都有兴趣,一条巷子的人都能不干别的,光议论你了。在这样的环境里过日子你说有多难受。 这时铁军歪过头来看她,他嗓子里好像有口痰,发出声音来啦啦作响。这种声音安心过去从未听到过,这声音让她感到奇怪和害怕。 “你有什么丑事吗?你干吗那么怕别人知道你的隐私?你有什么隐私瞒着我吗?” 安心愣了,搅鸡蛋的手都知不觉停下来。她疑惑地看着铁军,铁军的眼睛红红的,直盯着她,这也是她从未看到过的眼神。她问:“铁军,你今天怎么啦,我到底怎么惹你啦?” 铁军的脸开始抖,他的声音也开始抖,抖得有点像要哭出来似的:“我就问你,你有没有瞒着我的丑事,有没有瞒着我的隐私?” 铁军的这句话,这个表情,安心有那么一点明白了,她隐隐地预感到是她和毛杰的关系,终于东窗事发了。但她依然怀着一丝侥幸,强作镇定地、故作气愤地反问:“铁军,你到底怎么啦? 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就说吧。“ 铁军的眼泪流下来了,他本来不想流的,可他一见到安心,一走进这间曾经充满笑声和温情的吊脚楼,他的心就碎了。他知道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再也不可弥合地破碎I,再也不可弥合!他无法设想离开安心没有孩子的生活该怎么过,他无法设想自己能否走出这场痛苦。 他哭着说:“安心,你以为我是在诈你,啊?你以为你做的事天衣无缝没人能知道,啊?你不想想,我这么远的从广屏跑到这儿来,难道就是为了诈你?我这么晚了坐着火车过来,让他妈你们这帮警察铐了一个小时,就是为了诈你?啊!” 安心知道大势已去,她全身都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恐惧中。她也哭了:“铁军,我爱你,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爱你,你是不是觉得我背叛你了……” 铁军咬牙切齿:“对,你说得对,你背叛我了!” 安心的眼泪连串地往下掉。“……那,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铁军,你,你能听听我解释吗,你给我个机会好吗?” 铁军摆了一下手,非常绝对地摆了一下手。“我不想听!我不想听你们那点臭事,我不想听!我不想脏了我的耳朵!咱们两个人,从今天开始,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不再是你的丈夫,我不再是这个孩子的爸爸,我和你们,从今天起,什么关系都不是!” 安心扔了手里的碗,那碗已经打匀的鸡蛋啪的一声在地上破碎了!她过来抱铁军,铁军说了声滚开,用力甩开她,甩得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爬起来,跪着拽住了铁军。 “铁军,你不要我可以,你怎么连孩子都不要了?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你看在孩子的面上,你就原谅我吧,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铁军再次甩开了安心,父亲这个字眼刺痛了他!他把他的忿恨、窝囊、委屈,统统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来:“你,你带上他,听见了吗,你带上这孩子,去找他的亲爹去吧,他亲爹在哪儿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好,我告诉你,法院已经判他没罪了,公安局已经把他放了,我想你和他应该都见过面了吧。什么?你说你不知道?你会不知道?你还跟我装什么相!” 安心跪在地上,透过泪眼看铁军:“你是不是疯了铁军,孩子是你的,是你的!你别听别人说三道四,孩子当然是你的!你看哪,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铁军抬起发抖的手,指着那台十二时的小电视,指着那里边还在没完没了辩论着的一对男女,恶狠狠地说:“你知道基因是什么吗,啊?基因!我有这孩子基因测试的证明!你刚才不是都听他们说了吗,基因能把你们这种人的隐私、丑事全都给抖楼出来,你刚才没听见吗!” 安心张皇地瞪着一双眼睛,她明白了他的话,她感到自己要疯了。她泪眼漾漾地看看铁军,看看还在熟睡的孩子。孩子路上哭累了,他们这么吵居然没被吵醒。安心这时有种神魂离窍的感觉,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也哭不出声来。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明白在自己的人生中,那件最可怕最不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她和毛杰一共做过三次,除第一次外,另两次都有避孕措施。这就是安心后来不止一次对我说的,一个女人,一次错误都别犯,犯了就能毁掉你的一生!安心那时候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自己的一生,事业和家庭,未来的一切,都将从此刻开始,从根本上,方向上,转变轨迹,向着一个完全不可知的危途瞒门而去!当她还未及做出这样残酷的预测时,就已经崩溃了。她瘫在地上,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她看到铁军的双脚移动了一下,走到床边,在床边停了片刻,她知道他是在最后看一眼那个酣睡的孩子。她听到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艰难地说了一句:“这是你的孩子,我还给你!” 安心终于能爬起来了,她从床上抱起孩子,拉开门往外跑去。在抱起孩子的那一瞬间,她泪如雨下。是这孩子使她流泪。 在混乱不堪的意识中,她还能抓住的惟一有生命的东西就只有这个孩子! 她跑出门去,她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跑出去,要去哪儿。 她在跨出那道门坎时突然哭出了声,她知道她已无家可归!她还知道,她连清绵的老家都不能再回去了,她怎么有脸去见父母,怎么有脸再回队里去见领导和同事!怎么有脸去见昔日的同学、老师、教练和朋友!她推独有脸可以面对的,只有这个完全不懂事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孩子! |
|
2003-07-15 | #18 |
超级版主
注册: 02年05月30日
来自: 天涯小筑
帖子: 660
声望力: 29
声望:
23
精华:6
现金:279两梁山币
资产:613两梁山币
致谢数: 2
获感谢文章数:2
获会员感谢数:2 |
十八 -------------------------------------------------------------------------------- 当清晨的太阳还未露出地面,而地面已经感受到它的一缕光芒时,我终于结束了这场始于美国西部的漫长跋涉,到达了整个儿旅途的终点――清绵。 清绵火车站的站台上空荡荡的,在这儿下车的只有我一个人。一个穿着褪色铁路制服的老头儿,睡眼惺汾地挥了一下小旗后,便缩回到站台的小屋里去了。列车开走的振动一经消失,这里便几乎万籁无声。 车站出口,有一家小杂货店。离开门营业的时间显然还早,但老板已经起来站在门口刷牙洗脸。我信步走过,看见里面的货架上摆着饼干和饮料,便掏出钱进去要买。老板见这么早就有生意,脸上现出万般殷勤,嘴边的牙膏沫未及擦掉就过来支应。我喝着饮料,看货架上还有两份当地的旅游指南,便用找回来的钱买了一份。那是个折页性质的东西,已经旧得掉色,不知早在这里摆了几年。 日出之前,天色还有点暗,但可以猜想今天是个晴天。从我的第一只脚踏上清绵车站的站台开始,我的心跳就有些不同,我几乎不敢确信我真的来到了我一直日思夜念的地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在我眼中,都神交已久,可亲可近,都和我有着命中注定的某种联系。这地方我甚至觉得我以前像是来过,很多细部都给我似曾相识的惊奇。 我猜不出当张铁军与安心热恋的时候,他是否向往清绵。这或许也是一种心理常规,当你深爱一个人的时候,对她的一切,包括她的亲人和故旧,都会产生莫名的好奇和关切。说实在的连对张铁军,我都时常会在心头萌生出一种亲切和悲悯的心情。 张铁军与安心在那间吊脚楼里的分手,让人听了倍觉惨烈,而那个夜晚的结局,更是出人意料。我后来问过安心当时抱着孩子想到哪儿去,她说不知道,她那时只是想离开那间狭小压抑的屋子,带着她的儿子离家出走,哪怕去死。她并没有清楚地想过要到哪儿去,能到哪儿去。她的精神已被悲伤摧毁。如果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恰巧发生,这个悲伤也许会要了她的性命。 安心后来对我说过她那时确实有寻死的念头。寻死的人不外都是精神崩溃信念枯死以死为解脱的,安心正往这一步上走的时候却被另一个看似突然而至,实则蓄谋已久的袭击打断了,改变了方向。那个袭击无意中又激活了她求生的本能。本能是一种精神之外的能量,是人的最最原始的反应。当你要自杀的时候,如果突然有人要杀你,你的本能是让他杀呢,还是反抗求生? 这是很少见的情形,很极端的例子,在安心的经历中却恰恰遭遇了一次。那时她抱着孩子跑出她的吊脚楼,在后来的印象中是刚刚跨出门坎的同时就被一个人猛然抱住,她本能地喊叫了一声,喉咙处就压上了一把锋利的傣族腰刀。她从身体感受上知道身后抱她的那人是个体格瘦高的男人,那男人拖着她顶着她强迫她往前走。几乎在她被抱住的同时怀里的孩子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她这时看见了前边角落里停着的一辆汽车,她马上认出了那辆并不陌生的汽车! 就是那辆八成新的桑塔纳2000! 那人拉开了车门,把她往车上推,这时她看到身后还有一个入,是一个身材略矮但极粗壮的帮凶。天非常黑,完全看不清他们的脸。她一只手抱着孩子,在他们往车上推她,并把那只腰刀从她脖子上移开的刹那,她用腾出的另一只手突然发力,向后猛击,正击中身后那人的腹部。那人渡想到她有这一手,摔不及防,趔趄了一步跌坐在地上。那个矮壮的帮凶恰好处于安心的正面,尚未反应过来,安心已高高抬起一只腿向下劈去。她已经很久没练跆拳了,但感觉上跨部还是开的,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脚已经高过了那人的肩部,虽然腿踢上去有点发飘,但劈下来依然迅猛。跆拳道尽管不如自由搏击和散打那样力量强劲,但它的速度无人能及,尤其是腿的速度,腿只要往起抬了你就绝对躲不掉的。她那一腿从对方的左肩落下,正劈在他的胸部。那人身体虽然强壮,但可能是万没想到毫无防备的缘故――他怎能想到一个抱着孩子惊恐万状的女人,这时候能把跆拳道中的下劈动作表演得这么迅雷不及掩耳――他一下子被劈翻了。安心练了那么多年跆拳道,一向是腿强于拳的,让她劈上的一般都好受不了。这一腿给了她和孩子一个活命的机会,这个机会只有几秒钟,她就利用了他们一时都没爬起来的这几秒钟,转身往她的房子里跑,同时嘴里嘶声喊叫出来:“铁军――” 铁军显然是听到了她先前的一声尖叫,然后听到了孩子骤然的哭喊,几乎在安心喊出“铁军”两个字的同时,他拉开了房门往外看,恰逢安心迎面冲进屋子,铁军没有看到她身后有什么人,但还是下意识地砰地关上了门。安心把孩子放在床上,然后一把拉过桌子顶住门。铁军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但没想太严重,他还反应不过来。他依然对安心板着脸,一只手还插在裤兜里,冷冷地问:“怎么啦?你要干什么?”安心还没有回答门就被猛然地撞了一下,撞开了一道维。那是木门,又懂一下,那门已经劈了。铁军这才知道事情严重,他是知识分子,没见过这阵势,一下子就慌了。他见安心顶住桌子,他也就过去手忙脚乱地帮她顶住桌子,他刚顶住就听见砰砰两声枪响,他随即往地上一瘫就不起来了。子弹是穿过半开半壁的木门射进来的,木门上的木碴爆裂,弹洞赫然!安心连忙蹲下来用桌子挡住自己,她蹲下来时看到铁军仰卧在地上,肩部和胸部有大片的血迹。安心摸他的脸,他的脸一动不动。她叫了声“铁军”也没有应声。门再一次被撞了一下,一条木板啪的一声掉了下来,整个儿门露出了一条大缝。安心下意识地放弃了固守,她从床上抱起孩子,还是用下劈的动作,一脚劈开后窗,然后手脚并用,也不知怎么就翻过了窗子。她一手抱紧孩子,一手抱住吊脚楼的木往往下滑,木柱粗糙的木碴划过她的手掌,划破她的衣服……往下滑到一半时她的手劲用完,那只手撑不住她和孩子的重量,整个人从半空中跌落下去,摔在南咸河冰冷的水里。大概有几秒钟她失去了知觉,她摔蒙了,但孩子的哭声又让她惊醒。她发现孩子依然抱在她的怀里。她对她和孩子从那么高的木柱上跌落下来而没有死感到惊奇。她听到楼上的门被彻底破坏的劈啪声,她抱着孩子,奋力向南咸河的对岸瞠过去。 河的中流,夜雾封锁,几乎看不清对岸的景物。河上的大雾也掩护了他们,要不然凶手可以轻而易举地开枪将他们母子打死在河里。她把孩子抱在胸前拼命往前走,她用尽全力但在水里没法迈开大步,何况她已端得气如裂帛力将耗尽。水慢慢淹到胸部,她不得不两臂发抖把孩子高高举起。孩子还哭着,除了安心自己的大口的喘息,孩子嘶哑的哭声似乎是夜雾弥漫的南咸河上惟一的声音,因此肯定传得很远很远。 她记不清在冰冷的河水里挣扎前行了多久,当河水终于从胸部退下,退至腰腹时她看见了对面的岸,看见了对岸那一片朦朦胧胧的木棉树。她跌跌撞撞,双脚终于触到了岸边的沙砾,她再也支撑不住像山一样沉重的身子,膝盖一松便软软地瘫下去。她瘫坐于水中的沙砾,用垂死般的呼吸呻吟,怀里的孩子早已哭不出声气。她转身回望,对面那片吊脚楼已被夜雾遮住了全部形状和一切声音。 她张开嘴,眼泪马上流进了嘴里。她拼尽全力向对岸呼喊:“铁军――” 但她仿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她找到对岸的派出所时几乎已没有开口说话的气力,派出所找医生来给她打了针并处理了手上的伤口。天快亮时她和潘队长一起回到了吊脚楼。太阳刚刚露面,东方霞光映目,安心看到对岸的远处,山流纵横,南勐河平如镜面,红如血水。脚下她踩着的这块云南特有的赭红色的泥土,在朝阳之下也如同血染。这里的大小路口都已被警察和警车占据。现场勘查和现场调查已近于收尾,有些警察已开始撤离。河上的雾气早蔓延到岸上,所有的面孔在晨雾中都朦朦胧胧。一切远景都呈现出淡黄发旧的色调,惟有尚未撤走的警车上,那一闪一闪红蓝变幻的警灯才显得格外炫目。 安心没有找到铁军。她明明知道铁军不可能还在这里,但她走进那间门倒窗玻的宿舍没有见到铁军时,心头还是一酸。一个负责现场调查的民警走过来问她昨夜的情况,问一些细节。那民警是刑警大队的她不认识,她除了缉毒大队的人之外,和局里其他单位的人很少来往。她没有回答那位刑警的现场调查,而是带着哭腔反问:“我爱人在哪儿?他伤得重不重?” 潘队长和那位刑警低声说了两句,意思是让安心先看人,调查等以后再说。那位刑警点了点头,说人早就送到医院去了,送的是什么医院什么医院。老潘就和安心上了车往那家医院赶去。 在车上老潘不知跟谁打了电话,他们赶到时医院的门口已有缉毒大队的民警在等。民警把他们一直领进去,不是往手术室,不是往病房,是往太平间。 太平间门外的空地上人也不少,有缉毒大队的民警也有其他人。好多人安心不认识,只有一个半熟脸的中年人她隐约记得是《南德日报》的一个什么领导。她弄不清多少只胳膊在扶着她搀着她,把她往里让。她看见里面摆了一只担架床,一只很窄很窄的担架床,上面用白布盖着一个人。没看到人时她的双脚还能机械地移动,当那担架一撞入她的视线就像有把刀伸进了她的心窝,一搅,搅得她全身耸然一缩。她刚刚哭了一下,还没出声就把身体里剩余的最后一点力量彻底耗尽,身子随即往下一沉,在无数只手臂上,她的知觉飘远了。运等她再找到自己的知觉时,已经躺在一张床上,四周阳光名沛。老话,还有队里一位中年女同志,见她醒来便探过身子看她,嘴里说着:醒了醒了!她想坐起来,动了一下便被那女同志按住:躺下躺下,你刚打了针不能动的。 她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女同志说:这是医院,你得好好休息呀,你的身体要垮了,孩子怎么办,你得为孩子想想。 她愣一会儿,像在努力回想什么,她说:我要孩子…… 一个小时以后,孩子抱来了,白白胖胖一脸光鲜。不知一直是谁在照顾。他显然已吃过睡过,刚刚醒来的小脸上还有几分不情愿的表情,也有几分惊悸未定的样子。安心从床上坐起来接过孩子,她紧紧地抱住孩子,当着老潘的面,当着医生、护士和队里其他同志的面,嚎啕大哭! 队里的女同志陪她唏嘘起来,几个男同志眼圈也红了,在场的人无不动容,但没人劝她。这个时候谁都知道,别劝。 铁军的母亲是当天晚上赶到南德的,广屏市妇联的一位办公室主任与她同行。到车站专门去迎接的有南德市政府的一位副秘书长,还有市公安局和《南德日报》的领导。他们隆重而严肃地把她接到医院,前呼后拥地请到了会客室。落座之后,医院还上了茶,然后由那位副秘书长向她报告了噩耗。 铁军母亲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儿子已经死了。她上午正要到市人大去找邢副主任说铁军的事,还没出门就接到了广屏市妇联办公室的电话,告诉她南德那边有个电话打到妇联,说她儿子张铁军和蒙面抢劫的罪犯英勇搏斗不幸负伤,已送往医院抢救,请她马上去南德探望。铁军母亲这才确认儿子真是去了南德。儿子一跑她就猜到了,只是不敢确认。她在南德下了火车看到市政府有人来接,也没往不好的方面去想。她是广屏的妇联秘书长,平时要是有事到周边地市出差,市里通常也会来个有关方面负责人出一下面的,更何况这回是她的儿子在这里勇斗歹徒光荣负伤,地方上更会加倍礼遇。她一下火车就以平静端庄的态度和那位副秘书长以及来接她的其他干部―一握手,表示感谢,还说了官场上照例该说的客套话。来到医院并且在医院的会客室落座之后她一直是镇定的,举手投足全都瞻前顾后,礼节周到。 副秘书长报告了噩耗之后,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处于一种呆掉的状态,脸上的表情全部停止了,眼睛也不转动。副秘书长以为她还算挺住了,小心翼翼地请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向她介绍一下案情。公安局副局长刚刚讲了两句,刚说到这是个蓄谋已久的凶杀案,凶手是对前一阶段公安机关对其亲属依法镇压的蓄意报复之类的情况时,铁军的母亲就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她的哭叫声之哀痛之惨厉,撕碎了屋子里所有人的心。 铁军母亲还没哭起来的时候,安心已经来到了会客室门外。 是潘队长把她从病房带过来的。她白天经过医院的检查,发现身上有多处挫伤,腿部和臂部的肌肉更是严重拉伤。因为那个下劈的动作用力过猛,后脚跟也肿起来了,医生说小腿骨还有轻微的骨裂;右手的手掌在吊脚楼的木柱上也剐掉了一大块皮肉,她跑到南咸河对岸派出所报案时连手中的襁褓都被鲜血染红。现在,她的手上缠了纱布,脚上也敷了药,拄着一支拐杖在老活的扶持下来到会客室门外。老潘声音凝重,说:“安心,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你得知道你婆婆更难过,她就这么一个儿子,才二十八岁,这个滋味一般人受不了的。你过去,别哭,别再说让你婆婆伤心的话。你就好好安慰她,劝她,你要再一哭,你婆婆就更受不了啦,懂吗?” 安心说了句:“懂。”但眼泪几乎同时随着这个“懂”字,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老潘正要先把她扶到一边让她忍一忍,会客室里恰巧就传出了铁军母亲嘶裂的哭嚎。安心扔了拐杖推门就冲进去了,她连滚带爬膝行着扑向铁军的母亲,她哭喊着:“妈,妈,你让我跟他一起去吧,我想他……”她跪着抱住铁军的母亲,无法抑制的哭泣使五脏六腑都像抽了筋似的疼痛难忍。9军她知道自己真的爱铁军,铁军也对她好,他对她对孩子真的是非常好非常好!在一年之后安心向我谈起铁军之死时,仍然落下眼泪,说明铁军的死是她心上始终没有愈合的伤口! 铁军的母亲也哭得死去活来,但她很清楚很明确地把安心推开了。她用嘶哑的,断续的,含混不清的诅咒,让在场所有人,包括市里的头头和老潘,都惊呆了。 “你这个坏蛋!铁军就是你害死的,你还不放过他吗!你把他害死了!你还要怎么样――!” 这位年届半百,头发已经花白的母亲用尽了最大的力气,拉长了声音把胸中的恶气喊出来,声音大得变形变哑她喊的什么反而让人听不出来。但大家都知道她是在骂她的儿媳妇。安心匍匐在地,浑身颤抖,铁军母亲扑向她,几乎是要拼命的样子,大家这才蜂拥而上,拉住了这婆媳两人。安心马上被人搀出会客室,她已经哭不出声,她的泪水糊住双目,头脑昏昏地被人架着走。 不知谁拖来一辆担架车,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抬上去,她平躺着想挣扎但动不了。她左右摇摆着脑袋,胸部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住,她那时意识里堆一的渴望就是能够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被推到病房后,医生过来检查她,吩咐护士给她打了一针。可能是一针镇静剂。十多分钟后她慢慢停止抽泣,沉入睡眠状态,一直到第二天的上午才苏醒过来。 她苏醒后缉毒大队的一些同志都来看她,《南德日报》铁军的一些朋友也来看她,市公安局的一位领导也来看她,说了慰问、表彰和鼓励的话。对铁军的死,也都向她表示了哀悼,劝她节哀自保。市局刑警大队的人也来了,就在病床前对她进行询问、取证。这案子由刑警大队负责侦办。从他们的言谈话语中,安心能听出来这案子的线索不多。 整整一天,没有任何人跟她谈起铁军母亲的情况,甚至,铁军后事究竟怎么办,也没人跟她谈。 整整一天,潘队长没有来。 第二天潘队长也没来。但依然有一拨一拨的同事和领导涌到医院来看她,几乎每一拨人都要做出同样关切的询问――当时的情况啦,现在的伤势啦,哪里疼哪里不疼啦,医生怎么说啦,等等。大家的脸色都沉痛着,声音都又轻又慢,有女同志来,还和她抱头痛哭一场。缉毒大队有不少人都认识铁军,以前都羡慕他和安心是最幸福的一对。正因为他们幸福,现在的悲惨才更为显著。 一连两天,安心迎来一批又送走一批,不知为什么,她暗暗在心里等着的,是老活。在这个时刻老活在她的感觉上,确实成了兄长和父亲。 第三天一早老潘来到了病房,身后还带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安心一见到那两个人便泪流满面,她万分委屈地叫了一声:“爸,妈!” 安心的父母是这天早上刚刚乘火车赶到的,是潘队长去车站接的他们。安心老实木讷的爸爸一言不发地把给女儿带来的一些吃的和营养药品拿出来放在病床前,她的妈妈则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哭个痛快。她妈妈流着泪,说:“孩子,跟妈妈回去吧,妈妈疼死你了,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她们哭完,安心的爸爸妈妈又说了好多安慰她的话,那些话别人也说过,但从爸爸妈妈嘴里说出,感觉是不同的。这就是亲人的作用,亲人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不如同事和朋友显得亲密和重要,可一旦发生什么事,一旦灾难临头,只有亲人才能熨平你流血的伤口,让你的心真正得到慰藉,真正安宁下来。 父母为她擦去眼泪,守着她,哝哝低语。在她情绪稍稍平定之后,老潘回到病房,告诉安心的爸爸妈妈,医生已经来了,你们可以找医生了解了解她的伤情去。安心的父母就去了,屋里只留下潘队长一个人。老潘简单地和安心说了一下关于铁军的后事怎么办的问题,说了铁军母亲和南德市有关领导商量的方案。老潘和安心说的时候,口气上并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意思。 其实老潘当时已经知道了铁军的母亲和南德市委及市公安局领导进行的谈话,这谈话的内容不仅仅是商量铁军的后事如何处理的问题,她还向他们通报了她的儿子与安心以及那个孩子的关系。事到此时这个家丑是不得不外扔了,否则谈铁军的后事怎么可以把他合法的妻子排除在外?怎么可以不征求他妻子的意见? 铁军的母亲认为,她儿子的死,安心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作为死者的母亲,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安心。她不再承认安心是她的儿媳,不再承认安心是铁军的妻子,尽管在法律上,安心与铁军并没有解除婚姻关系,但铁军的母亲手中握有一张基因测试的证明,还握有其它确凿的证据,完全可以证明这个媳妇对丈夫不忠,而且可以证明铁军在死前已决定和安心断绝夫妻关系,因此她完全有权利不让安心插手和参与铁军的后事。她说这不仅是她,也是铁军本人的意愿。她不能让她死去的儿子受到玷污和灵魂不安。 至于铁军的后事怎么办的问题,她表示不同意在当地火化,希望能将铁军的遗体运到广屏,到广屏由铁军的工作单位为他开过追掉会或者遗体告别仪式之后,再火化。火化后和他的父亲合葬一处。 在铁军母亲和南德市有关领导进行这次谈话之前,广屏市人大的邢副主任已经打电话给南德的市委书记,请他对铁军母亲赴南德奔丧一事给予关照。他告诉南德的书记,铁军母亲也是一位老同志的遗孀,刚刚送走了丈夫,现在又送儿子,确实非常不幸的,所以希望尽量满足她的意愿。这个电话很起作用,铁军母亲的上述要求,参加谈话的市委秘书长代表市委书记,当即应允。 只是出来后私底下建议公安局的头头,对安心那边要注意方法,注意做好工作,不要激化矛盾。毕竟,她现在与死者并未办理过离婚的手续。 所以老潘跟安心讲这些情况时口气非常婉转,关于铁军母亲对她的看法,和那些激烈的言辞,都没有透露给她。他只简要地介绍通报了铁军的遗体将怎么运回广屏,到广屏以后将怎么组织追悼和安葬之类的治丧方案,还通报了广屏市委宣传部的有关同志已经赶到南德负责具体操办工作等情况。他对安心说,这些后事都由组织上按规定处理,你就放心吧,家属方面铁军他妈妈也就代表了。他妈妈对你有些误解,你需要给她时间慢慢冷静,现在索性不要同她见面,以免刺激她的情绪。她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以后生活肯定孤苦伶河也够惨的,你做晚辈的应该同情理解懂道理顾大局。你现在以养伤和调整心情为主,另外还要照顾孩子。说到孩子,潘队长言语简单,不多展开。关于这孩子到底是谁的,铁军死前与安心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他从与铁军母亲谈过话的局领导嘴里已经知道个大概了,但他跟安心只字不提,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安心和铁军的母亲同样不幸,现在都应该避免刺痛她们敏感脆弱的神经。 安心听完潘队长的话,那些话既是通报情况,也是一番规劝。她态度配合地点了头,表示铁军怎么安葬一听组织上的安排,二看铁军母亲的愿望,她本人不提额外的意见。老潘脸色慈祥,说:好。 第二天早上安心出了医院,她不想在医院住了,不想再花队里的那点医疗费了。公安局本来就很穷,每年的医药费都是按人头包干下发的,她再没完没了地在医院养下去别的同志就别看病了。缉毒大队在市局招待所里为她租了一间房,让她和她父母和她的孩子老少四日临时住住。吊脚楼那间宿舍肯定暂时不能去住了,就是门窗都修好了也不能去住了,因为毛杰知道那地方,要杀她的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爸爸妈妈本来是想带她和孩子一起回清绵去的,但这案子还没完,还有些情况需要找她核实取证,刑警队方面希望她最好留一留。而且她想,过几天还要要广屏安葬铁军呢,所以她目前还不能跟父母走。她让爸爸妈妈先回去,她也要搬出市局招待所。她打听了,在这招待所租一间房一天得交三十块钱,她这么花队里一向桔据的公安经费心里不安,大家也都看着。 爸爸妈妈刚来了两天就让安心捧着走,走的那天活队长钱队长都跑来挽留,说这点钱算什么,花得起花得起。爸爸妈妈还是走了,走的时候她妈妈把一尊在清绵有名的圆通寺里开过光的玉石观音挂在了安心的脖子上。说这观音是专门为她求来的,请长老念过经的。安心知道她妈妈一向不信佛的,家里从来不摆佛龛佛像木鱼香炉之类,现在居然给她带来这个。大概做母亲的想保 佑女儿已想不出什么办法了。清绵的圆通寺据说很灵的,清绵人都很信。母亲为女儿去求佛不知算是随了俗还是弃了俗。她给安。 心戴了那颗玉观音,然后抱着遍体鳞伤还一瘸一拐的女儿流泪。 安心的爸爸则把一千元钱悄悄地交给了潘队长,说队长麻烦你转给她吧,让她买点好的吃,我们给她她不要。 这才几天的功夫,安心都瘦得脱了形,脸上都没一点血色了,她确实应该营养营养。她爸爸是个中医,知道年轻女孩子这个时候身心交瘁不赶快调整的话最容易做下病来。 她爸爸妈妈走了,还带走了她的孩子。在她住院这几天,孩子一直是队里一位老大姐帮她带着的。还好这孩子像是突然懂了事,据说一点没闹,一点没让人家烦。那老大姐跟安心这么一说安心就直想掉眼泪,她觉得真是难为孩子了,这孩子现在还不到一岁呢。 送走父母,安心当天就回到队里,队里派人和她一起把铺盖脸盆什么的从宿舍里取出,带到队部办公室。她打算就住在队部的办公室里,这是老潘同意的,钱队长也没意见,还找人帮她把队部办公室里面那间不到五平米的小库房腾了腾,东西重新妈了码,用木板支了一张窄窄的小床,好让安心临时凑合能在这里休息睡觉。 安心回到队里什么话都没说,几乎一夜之间她变得沉默寡言了。在他们帮她架床板时她只是用心地摩拳端详着她母亲送给她的那尊玉观音,摩挲了一会儿突然抬头,说了句:“我晚上睡在这儿就等于值班了,公私兼顾。”老钱看看她那双失了神的眼睛,笑着说:“哪能让你天天值班啊,该谁值班还是谁值,你就好好休息。”钱队长虽然这么说,可还是让人拉了一条线,把队里的报案电话在安心的床头加装了一部分机。刚刚装好还没五分钟,那电话机就响了,老钱接起来,字正腔圆他说道:“喂,缉毒大队!”电话里的人说了句什么,老钱便皱着眉把听筒递给安心,说:“你私人的电话怎么打到这个机子上来了。” 这是缉毒大队向社会公布的报案电话,按规定是不能随便占用的,所以钱队长挂了点脸色,要不是安心丧事在身,他可能还要不客气地批评几句呢。 安心接了电话,电话里是个男人的声音,听着很清楚,就像是从隔壁打来的一样。不仅清楚,而且还挺耳熟,但安心一下子没想起是谁。 那男的说:“喂,你老公的后事办好了么?” 安心拿着电话,愣愣地发不出声。 那人也沉默了一下,接着又问了一句:“我家可是死了两个人,你是不是还欠我一条命啊?” 那人的口气很平静,说家常话似的。但安心全身明显地打起抖来,连老钱都看得出来的。大概安心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的声音不知为什么竟也出奇的平静。 “好,你在哪儿,我去找你,我还你这条命!”:老钱,还有另一个帮安心装电话的同志,都看出有点不对劲了,他们眨巴着眼睛看安心。接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听到安心说了电话挂断之前的最后一句话:“好,我一个人去,咱们不见不散户安心挂了电话,老钱问:“你这是跟谁呀,不见不散?“ |
|
2003-07-15 | #19 |
超级版主
注册: 02年05月30日
来自: 天涯小筑
帖子: 660
声望力: 29
声望:
23
精华:6
现金:279两梁山币
资产:613两梁山币
致谢数: 2
获感谢文章数:2
获会员感谢数:2 |
十九 就在安心送走父母,搬出招待所,回到缉毒大队的这天下午,她接到了毛杰不知从什么地方打来的电话。她猜到铁军带着孩子跑到南德来的那天下午,缉毒大队接到的那个找她的电话,也一定是毛杰打的。 一听到毛杰这两个字,钱队长就愣了,以为自己听错,帮她装电话的那个同志也愣了,外屋还有几个人也都停下了谈话,挤到小仓库的门口看她。 安心没再说话,她推开那几个挤在门口的人,病着腿走到外屋,手哆咦着从身上往外拿钥匙,钥匙拿出来插了半天才插进办公桌抽屉的锁眼儿里……抽屉终于拉开了,但用力过猛,哗啦一下拉到了地上。安心一只手还吊着绷带,她用另一只手,从翻在地上的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枪来。 老钱赶紧从里屋出来,抓住安心的手,把枪夺过去,他皱着眉问:“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这是?”老钱也许到现在也不敢相信,那电话真是毛杰打的。 安心红着眼,上前去抢者钱夺走的那把枪,但抢不过他。老钱把她重重地推开,有点恼火地问:“你刚才说谁?是毛杰打的电话,啊?” 安心被老钱推了这一下,身体踉踉跄跄地向一边摔去,要不是桌子挡着,她差点摔在地上。她扶着桌子重重地喘气,回身看老钱,咬着牙说:“他约我见面,他问我敢不敢!” 老钱正要说什么,突然抬眼,视线越过安心,投向队部办公室的门口。安心也抬起头来,他们都看到潘队长像座小山一样出现在那儿,把屋里的光线都遮得一暗。 潘队长用毫无表情的声音问道:“你敢吗?” 安心的眼睛一眨不眨,她一眨都不眨地盯着播队长那张背着光的脸。她说:“敢!” 老潘不动声色,又问:“他约你在哪儿?” 安心说:“在瑞欣百货商场的门口。” 老钱插上来,不知是提醒安心还是提醒老潘,说:“这小子前几天在你宿舍那儿没得上手,现在又想调你去瑞欣百货,那地方人杂路口多,四通八达,是个打黑枪的好地方,打了就走咱们连个脚印都追不上。你要去就等于是给他当靶子啦!” 安心说:“他敢去我就敢去,他有枪我也有枪!” 钱队长张了嘴又要说什么,老潘打断了他们:“他约你什么时候去?” 安心说:“现在!” 潘队长走到屋子当中,站住,稍一停顿,说:“好,我跟你一起去!” 钱队长站在老潘身后,得愣地问了句:“就你们两个?还需要带谁去?” 潘队长转回身,他的回答很轻,但却答得斩钉截铁,没一点犹豫:“全体!” 老钱似是领会了片刻才明白过来,然后四下看一眼都还发着愣的缉毒警们,突然大吼了一声:“全体!” 屋里的人这才如梦方醒地一齐往门口挤去,者潘走到电话机前,极其简短地给局里的头头打电话,电话还没打完,缉毒大队的院子里已经马达轰鸣,老钱带着人驾着车子出发了。车子一辆接一辆快速地开出缉毒大队的院门,车队扬起的征尘遮天蔽日,气势非凡。 老潘桂掉电话,站起来,看了安心一眼,心平气和地说道:“走吧。” 缉毒大队距瑞欣百货商场并不算太近。安心坐着老潘的车子,车子开得不徐不疾。他们一路默然无话,穿过一个街口又一个街口,渐渐接近了瑞欣商场的正门。老活没有让安心在正门下车,甚至没有把车子开到商场门前的停车场去,而是停在了附近的一条小街上,从这条小街的街口,可以看到商场门前熙熙攘攘的情形。 这时,安心发现,包括他们停车的这条马路在内,瑞欣百货的四周,和附近她目光所及的所有路口,都像是平地里冒出来似的,突然布满了武警部队的士兵。士兵们身穿黄绿相杂的斑点迷彩服,手执冲锋枪,压着眉毛的钢盔下,个个面目严肃,在军官们简短快捷的口令声中,迅速封锁了附近的大街小巷。安心还看到,缉毒大队的民警们也散在各条街口,在武警部队的协助下,开始仔细盘查过往路人,尤其是从瑞欣商场方向来的青年男子,一律端详仔细了才予放行。 潘队长就在车里,用手持电话联络几个分队的头头,问他们发现了什么情况。街上的老百姓有不少站在远处看热闹的,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这样如临大敌。安心想下车,老潘不让。他问:你上哪里去?安心答不出。老潘说:用不着你,你就在车上坐着!安心就只好坐着。她看到远处的一个街口,一群武警扣住了一辆公共汽车,大概和车上的什么人发生了争执,好像还动了手,不过很快就平息了,虚惊一场,没有发生乱子。各分队从不同方向陆陆续续报来的情况,都是没有发现目标。目标是已经溜了还是根本没来还是就藏在附近的某幢房子里,不得而知。 就在这时,一辆小卧车悄无声息地开过来了,安心知道那是局里领导的座驾,老潘马上下车过去,钻进那小卧车里请示汇报去了,三分钟后出来,用手持电话让老钱通知各分队撤回。安心看到,武警部队显然也接到了类似的通知,纷纷上了卡车和吉普车,走得比缉毒大队的人还快。街头出现的紧张局面不过半小时的长短,马上一切如常,恢复了平静。 潘队长也上了车,打着方向盘把车开回队里。和来时一样,一路上他和安心谁都没说什么。 晚上老潘没在队里吃饭,据说是被局里的电话叫走了。第二天一早,他晚来了一会儿,来的时候还带来一位局政治处的干部。这干部四十多岁,安心光是脸熟,叫不出名字,听潘队长称呼他为方主任。这位方主任,还有老潘老钱,。三个人一起进了会议室。五分钟之后,让人把安心也叫过去了。 安心一进会议室就觉得有几分异样,三个领导并排坐在会议桌的左面,她进去以后就坐在右面。这个坐法给人的感觉太正现了,像大学里考学位时的答辩会似的,再加上领导们的面孔都严肃着,尽管那位方主任在她进屋之后便露出些亲切的笑容,但那也是主题严肃的一种笑容,一点都不轻松。 安心在他们对面坐下来,心里知道他们找她一定是要和她谈某个重要的事情。那位方主任先开了口,见她的左手还打着绷带,先是关切地问了问她的伤情。当然紧接着,也关心了她的心情,对她爱人的不幸遇难表示了哀痛,话说得既正统又亲切。短暂的慰问之后,话题就转入了正轨。 “今天,我代表局领导、局政治处,也就是代表组织吧,来和你谈一谈。首先,我们对你大专毕业来南德市局缉毒大队实习这一年多的表现,感到还是满意的。你一个年轻女同志,选择到我们这个边境城市来锻炼,说明确实是树立了为公安献身,为人民服务的崇高理想,而且通过一年多的实践,思想上、业务上、意志品质上,都有提高,都有提高。今天我们找你谈,还是因为这个案子。这个案子你是发挥了很大作用的,对于摧毁这个贩毒据点,摧毁这个团伙,作出了重要的贡献,要不然罪犯也不会这么丧心病狂地报复你。所以,局党委昨天研究了一下,决定给你记个人二等功一次。记功的决定和证书、证章,马上就会发下来,等发的时候再正式宣布。现在我们是提前向你表示祝贺了,啊,表示祝贺!” 方主任说到记功,老潘和老钱也都冲地点头,脸上现出笑意,做出同贺的响应。下面的话依然由那位方主任继续说下去,安心不用问也知道,他们今天找她,这架式、这表倩、这气氛,绝不仅仅是通知并祝贺这桩喜讯。 果然,方主任话锋一转,接着说:“还有一件事,今天我们也要和你商量,考虑到这个案子,目前线索不多,目前只能初步认定是毛杰、毛放兄弟所为,带有明显的仇杀报复性质。现在估计他们已经逃离本地,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了。缉毒工作你干了一年多也很了解了,太残酷。现在已经很清楚,毛家大院是境外贩毒组织在境内的一个重要据点,这家人和他们的同伙,都是国际贩毒集团的骨干成员,他们都有藏匿的窝点和逃脱的路线,这两个家伙对你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迟早还会找你。这类事以前咱们这里,还有其它地区,都发生过。我们很多缉毒民警与毒犯之间,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局党委根据这个情况,也听取了你们缉毒大队领导的意见,昨天又向省公安厅政治处请示了一下,根据请示的结果,决定从今天起,对你实施保护措施。调离公安机关,调离本地,找个远一点的地方,给你换一套姓名档案,安排其它工作,这样可以避免不应有的牺牲。” 安心惊呆了,她知道他们找她肯定有事,但没想到是这个事。她这两天本来一直想,铁军不在了,广屏婆婆家也肯定不能再回去。除了清综父母那里,她只有缉毒大队这个家了。她愣着,扭脸去看潘队长和钱队长,潘队长低头抽烟,钱队长回避不及,让她的目光逮住,只好咳嗽了一下,解释道:“这不是说咱们怕他们,不是咱们胆小害怕了。这是组织b对咱们干缉毒工作的同志的一种爱护,一种关怀。这种保护措施以前对其他同志也使用过,并不是今天才开的先例……” 老钱说了半天,基本上还是重复了刚才方主任已经表达过的意思。安心眼睛湿了,她隐隐感到这一切都已不可更改,这是决定,组织上正式的决定,已经请示过上级的决定,她只能服从。 她眼含着泪水,想自己此时应该说几句感谢的话,感谢组织上对她的关心和保护,但她一开口,不知怎么却问出了这么一句:“以后……我永远都不能再干公安了吗……” 老潘老钱都低头不语,方主任沉吟了一下,也只能再讲大道理:“做其它工作也一样是为人民服务,一样可以干出成绩,作出贡献,跟干公安惟一不同的是,你会比较安全。你是个大学生,有知识,我相信你在任何工作岗位上都能发挥出你的聪明才智来。你不像有些同志,除了有一点公安工作的经验之外,就没有别的知识了,这些同志换什么工作都很难。以前我们转移出去的个别同志,不要说干别的工作,当农民都当不了。我们帮他安排的工作,干几天就干不下去了,最后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了。 你的情况跟那些同志完全不同。“ 大道理安心都懂,小道理方主任也说得实在,可安心心里一时转不过弯儿来的,不是道理,而是感情。她的泪珠子终于啪啪啪贴地掉下来了,她哽咽了一句:“我也干不了别的,我不想隐姓埋名,我不想离开公安队伍……” 潘队长这时开了口,他说:“安心,组织上让你换个名字换个地方,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你是女同志,又是大学生,组织上必须考虑你的安全。再说,你还有个孩子,你的孩子长期交给父母带,你长期不和孩子在一起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可你要是留在缉毒大队就不可能带着孩子。现在罪犯是盯上你了,你的安全、孩子的安全,组织上压力太大了,所以采取这个措施也是万不得已,希望你能理解,能配合。” 安心不再说话,地甚至不让自己的眼泪再落下来。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那位方主任语气和蔼地收拢了话题:“怎么样,你好好考虑一下,啊。” 安心没有抬头,没有着他们,声音中依然带着委屈的哭腔,她问:“我只能配合,只能服从吗?” 没有人答复她,他们都沉默不语。 安心把头抬起来,眼睛还红着,她抽了一下鼻子,用伤风一样的鼻音,哝哝地,一句一停地说道:“那好,我服从组织上的决定,组织上让我去哪里都行。” 他们都看她,没人表示高兴。这场谈话就这么结束了,这对安心本来是好事,是组织的好意,可她的心情和她的眼泪,使跟她谈话的这三位头头在走出会议室时,都是一脸的沉重。 那几天安心虽然不会再被安排任何队里的工作,但她始终没能闲着,除了负责侦办铁军被杀案的那几位刑警又找了她两次之外,市局政治处的一位科长也找过她,主要是谈她下一步的工作安排问题。政治处通过和有关方面的联系,初步走下来让她去北邱市。那是一个县级市,在滇东地区,与滇西的南德相隔六百公里,离广屏也不算太近,离清绵就更远。局里有关部门帮她做了一个假档案,和一个假身份证,替她改了名字,那名字挺俗,叫何燕红。她也无所谓,反正她的真名、真档案,都还留在南德市局政治处。其身份证她自己保管,政治处也没说要收回去。 做假档案和假身份证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帮她在北邱市落户口和安排工作单位。那几天南德市局政治处的人一直在帮她跑这事合北邱市公安局接了省公安厅和地区公安局的通知,对这事很支持,很快落实了她的户口所在地,并且帮她在北邱市一家建材公司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据说这家公司效益不错,工资不低,福利也好,而且,公安局在里边有个熟人管业务,说个话还是管点用的。当然,北邱市局只有一两个负责安排这事的局领导知道这位何燕红的真实来历,下面具体操作落户口和帮她联系工作的干部并不知情,只当是熟人介绍来的关系。 安心对这个地方,对这个工作,都不满意。可能是北邱和什么建材公司都太陌生的缘故。对她来说,离开了铁军、离开了南德、离开了公安队伍、脱下了警装她就什么也不是了,她无论去哪儿,干什么,都是一种无家可归的漂泊。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局政治处的同志办这事挺辛苦,有时一天打好几个电话过来跟她说情况,这她看得见的,人家也不容易。而且老潘他们也劝她先去,说北邱是个富县,乡镇企业搞得挺有名气,听说那份工资比你现在在缉毒大队拿的工资还多呢,这也是个实惠。你现在要养孩子,以后还得结婚,找什么工作确实也得考虑实惠不实惠。安心想想也是,她以后做什么确实要考虑怎么对孩子更有利。说到结婚那是不可能了,她想自己一辈子恐怕不会再结婚了。老潘说:咳,你现在当然这么想啦,可你还年轻,还不满二十二岁,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心情会是什么样,都难说呢。 除了安排户口和工作这些事之外,还有铁军的后事。广屏市委宣传部专门到南德来处理铁军后事的两位同志也找过安心,征求她对丧事处理的意见,并且把草拟好的铁军的生平介绍,拿来请她过目。她还是那句话:丧事怎么办,一听组织安排,二听铁军母亲的意愿。她说她会在心里怀念铁军的,至于单位里用什么方式悼念他的死难,用什么辞藻评价他的一生,请组织上按规矩办就行了。安心心里想:铁军真正的优秀之处,那一纸生平是写不清的。那些优秀之处,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魅力和光芒,只有她这个做妻子的,寸心可感,也不一定―一说得出来的,那是一种共同生活之后的知和爱。对一个女人来说,说不出来的东西往往能让她守一生。 铁军的遗体已经运回广屏了。安心也正式结束了人民警察的职业生涯,悄悄办理了退役的手续。她交出了自己的警服、警徽和警号,还交出了自发给她以后就从未在实战中使用过的武器;然后,领到了二等功的证书、证章和八百元奖金。甚至,还领到了她在公安机关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和特别发给她的三千元的安置费以及从南德到北邱的交通费;老潘老钱和队里的其他几位头头也请她出去吃过了送行的饭;她的行李也已经打在一只木箱里托运到北邱市去了。如果不是为了等着广屏方面的电话,通知她铁军遗体告别仪式的日期,她实际上已经可以买张火车票,带上随身的一只箱子,离开南德到北邱的那个建材公司,去开始她新的一段人生了。 在南德的最后这段时间里,安心静下来的时候,除了想起铁军悄悄哭一会儿之外,就是开始想像她的未来。越想,她越留恋过去的生活。正如一位哲人说的:回忆总是美好的。不美好的东西常常也就不回忆了。因此,她在自己的记忆中总是下意识地将一切不愉快的东西省略和避开,甚至有意地,将痛苦和耻辱排斥在外。比如铁军临终前与她的争吵、对她的憎恨,她就不愿多想。尽管她承认,是她对不起铁军,她对不起他给予她的爱和他宝贵的生命。可现在,一切仔梅和补偿都没有意义了,剩下的只有回忆。她宁愿让回忆变得单纯一点,哪怕不那么全面真实。她反复回想的,只是那些美好的情景,无论是她和铁军在医院的相识和初恋,还是铁军来南德下放当记者时和她在一起的那一段新婚的日子,还是孩子出生以后她在广屏和铁军妈妈一起三代同堂的家庭起居,―一在安心眼前活现,挥之不去。她一静下来就想,一静下来就想……往事越是幸福今天越是折磨,越是让她对未来感到特别的无望和无趣。 白天,她不方便总在队部办公室里呆着,办公室和往常一样,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大家都在忙碌。她在理论上和编制上,都已不是这个单位的人了。她在办公室里呆着,哪怕是在她睡觉的里屋呆着,一墙之隔也还是觉得不方便。她无事可做就显得手足无措,人家看着也难受,于是她就出去,到南勐山自己去逛。 去了一次就让老钱骂了一通:毛家那两个疯子走没走还不知道呢,你怎么一个人不带枪就这么出去呀,出了事谁负责?你要问了我可以叫几个人陪你一起出去,实在闷了去乡下走走,但一定要跟上两个男同志。你临走了再出事我们向局里没法子交待! 老钱不准她再一个人出去,她也不可能在队里这么忙的时候让领导再派人陪她散心。而且,她出去只是想找个地方独处。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想回忆过去就回忆过去,想想像未来就想像未来,想哭了,就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就放松了。可要是领导上派人陪着她,她就没法回忆没法想像了,也没法悲伤,也没法放松。她不再出去就是了。 潘队长那时亲自上了一个案子,几天前就扎到边境上的一个名叫沙仑的小镇里去了。老潘不在也加深了安心的孤独和苦闷。 她原来还担心过两天她离开南德时老潘万一还没回来连互相说声再见都不行了呢。好在这天中午老潘突然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一回来马上就到会议室把安心找来谈话。老播传达给她这样一个消息:关于铁军的遗体告别仪式,日期已经定了。就定在明天上午九点钟,就在广屏市人民医院的一号告别室里举行。 安心一听就愣了:明天上午?她疑惑地问老潘:“队长,您怎么知道的,你这几天不是一直呆在沙仑镇吗?”停了一下,她又说:“明天上午举行告别仪式,他们怎么现在才通知我?” 老潘没有如她期望的那样表现出同等的不满,他沉默了一下,说:“电话是昨天就打来的,是广屏市委宣传部直接打给咱们市局政治处的。政治处方主任今天早上打电话给我,让我和你谈谈。我就是为这事专门赶回来的,呆会儿还要赶回去,今天晚上我们和武警部队在沙仑镇有一个联合的行动,所以我必须赶回去。” 安心半懂不懂地听着。她从队长的表情上,猜到又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她不知从何而来地突然有股怒火。她觉得在铁军的后事怎么办这个问题上,她一再都是忍让的,她为了顾大局,为了照顾铁军母亲的心情,已经一忍再忍,她从没给组织上找过半点麻烦!可他们对她,却没有起码的尊重,她毕竟是铁军的爱人!是最有权利发表意见的人!她忍不住强硬地冲潘队长问了一句:“他们这么晚才通知我,而且不直接跟我说,要跟局里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潘队长低头,苦于措辞地想了想,再抬头看她,看了半天才说:“他们的意见是,希望我们劝说你,不要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了。” 安心的脸都白了,她的心像被人使劲往上拽了一下,换到喉咙口便堵在那里不动了。她用了力气,好不容易才从几乎堵死的喉咙里,拼命地挤出了她的愤怒,和她的惊诧! “什么?” “因为,铁军的母亲提出来,不同意你站在铁军家属的位置上,她不能接受你在告别仪式上和她站在一起。所以,广屏市委宣传部希望我们局里,做做你的工作。所以方主任让我无论如何赶回来,和你谈一谈。他们可能觉得我的话你一向比较尊重,所以要我来谈。” 安心真想大哭一场,但她没有眼泪,她有点气蒙了,只有喃喃地表示反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没有权利这样做……”她也意识到她的反抗脆弱得犹如一片巨大的噪声中几句无用的自言自语。 潘队长能说什么?这是奉命谈话,他只能做安心的劝导工作:“你也知道的,铁军的父母,在广屏都算是高级干部,在市委市政府领导那里,都很熟,又是老同志,所以市里肯定会支持她的。而且,我想她提这意见也不可能完全是蛮不讲理地提,她肯定会讲出些理由的,没有一点理由她也不能随便剥夺你的权利……” “她有什么理由?她什么理由也没有!”安心的态度几乎是在和潘队长刀兵相争了。 潘队长停了一下,像是要避开安心激动的锋芒,并且依然没有对安心表现出明确的支持和同情,他使用的是一种中立的口气,说:“她有证据说明铁军已经和你决裂,而且责任在你。她有证据说明你的孩子,铁军可以不承担责任。安心,这本来是你的私事,我就是知道了我也不想多管。你们年轻人在男女交往方面和我们这一代人的观念做法都不一样,你们有你们的做法,是对是错你们自己去想,你们也有长大变老的一天,到那时候你们可能也会变成我们现在的观点。至少你们会认识到,在咱们中国,在大多数人心里面,你的行为是不会受到肯定的。所以你就是到广屏去闹,我想上面也不会支持你,大多数群众也不一定同情你,这是咱们这个社会的现实!你不能不考虑这个现实!” 安心站起来,红着眼睛拉开门,想出去。潘队长叫了声:“安心,你上哪儿去?” 安心站住了,抽泣起来:“我要到广屏去,我要找铁军的妈妈去,我自己当面去认错。我跪下来求她让我送一送铁军还不行吗?我爱铁军!” 潘队长走过来,把她从门口拉开,然后关上门。他看着终于哭出声来的安心,沉默了一会儿,让她哭。这些天安心总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已经不会再哭了,可一有什么事她还是这样控制不住。潘队长站在她的身后,长长地叹了一声,换了一种亲近和知己的口气,说:“你要是真爱铁军,那就让他安静地走吧。他一定不想看到你跟他母亲打起来,你们都是他的亲人。你要爱他在心里记住他就行了。他走以前对你的那些意见如果确实属于误解或者赌气,那他到了阴间自然什么都能明白了,什么都能谅解了。如果真有灵魂不死这类事情的话,铁军的灵魂肯定是会升天的。升到了天上,人间的事情就都能看得清了。” 安心止住了泪水,老潘的每句话,每个字,她都听过去了。 那些话充满了感情,也很实在。让她在这一刻真的相信了灵魂的存在。她想,如果人在现世谁也难免混饨蒙昧的话,那么离世的灵魂总该是透明和居高临下的吧。居高临下,正如潘队长说的,人间的所有事情,包括人的内心,应该都是看得见的。 老潘中午没顾上吃饭就行色匆匆地开车赶回那个边境小镇去了。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安心知道今天夜里在那小镇附近将有一场战斗发生。她刚刚脱下警服便已经在心理感受到和这种激动人心的生活明显地隔了一层,无意中带有了旁观者的心情。她看着老潘的车子扯着老牛发怒似的轰鸣声加着油门,离开了缉毒大队的院子,她站在会议室门前的走廊上,恍然自己是今天才刚刚到此的一个大学生,对这里的一切都还陌生。她在这一年多时间里经历的每件事,每个错综复杂的案子,每个你死我活的行动,仿佛从来都未曾体验过,这里的生活对她来说,好像还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老潘的车开走了,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影。安心退回到队部办公室,大概人们都吃饭去了,办公室里也同样空空的。她走到里间,从她的床下,拿出她要带走的那只箱子。打开来,里面已经整装待发地塞满了她要带走的东西。她把一些散在外面这两天还在用的零碎物品也―一装进箱子,然后走到外间,趴在桌子上给缉毒大队,这个她曾经打算在此奋斗一生的集体,写下了她最后的留言。 潘队长、钱队长:我走了。我今天就到北邱市去投奔那个新的工作了。在此向你们,向缉毒大队,向与我朝夕相伴的每一个人告别。 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被你们收留。你们教我学会怎么工作,怎么生活,我一直在你们的庇护下过得很好。我喜欢你们,喜欢缉毒大队,喜欢南德,我曾经想把这里当成我永远的家。我没想到我会这么早就离开这里,离开你们去独自生活。我和你们在一起像小妹妹一样受照顾都习惯了,我真不知道以后一个人在外面会碰到多少难处。 写到这里,她想哭,但强忍住了。笔尖发着抖,难以工整地,写完了最后一句:我会想你们的,因为你们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祝你们一切都好! 安心她写完,心里一下子空了。她本想再写几句具体祝福的话,保重的话,但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写了。她知道不管写什么都会意犹未尽。 她提着箱子走出办公室,从后门走出缉毒大队的院子。中午的阳光热辣辣的,院子里依然没有人,谁也没有看见她。她在后门外面的小街上拦住了一辆出租摩托卡车,人和箱子都上去,摩托卡车砰砰砰地叫着开动起来。她看着她平时早晚经常进出的那个后门,在视野中渐渐变远变小,车子转了一个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这才转过了头。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车子把她拉到了南德市火车站,从售票厅的显示屏上可以看到,省内的短线火车车次很多,随时可以买到票的。她在售票窗口递进钱去,售票员懒做地问道:“要哪趟车,去哪里呀?”她不假犹豫地回答道:“要三七六次,去广屏!” |
|
2003-07-15 | #20 |
超级版主
注册: 02年05月30日
来自: 天涯小筑
帖子: 660
声望力: 29
声望:
23
精华:6
现金:279两梁山币
资产:613两梁山币
致谢数: 2
获感谢文章数:2
获会员感谢数:2 |
二十 晚上九点十九分,三七六次列车准点到达广屏。 安心从车站出来,一看到那些熟悉的街道,看到站前广场四周建筑物上那些鳞次杯比争奇斗艳的霓虹灯,心里就有点凄凉。 她从上大学开始就在这里生活,她在心理上早已把自己划归为这个城市中永久的一员。所以她此时的凄凉似乎包含了一种被抛弃的主题――这个城市中熟悉和热闹的一切,都离她很远了。她拎着那只不大的箱子,沿着站前广场右侧的马路走了好一段,竟没有找到那个本来闭目塞听也能找到的汽车站。她离开广屏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不知为什么竟有隔世之感。 她顾着马路走了一站地,才找到了下一个汽车站。上车后,要打车票时才发现她本来是想去人民医院的,但在下意识的引导下上的这趟车,却是开往铁军家的。过去那也是她的家,现在不是了,以后也不会是了。 想起这个家她有些难过,眼里有些潮湿,但车上这么多人,不是哭的地方。她克制着不让自己去想这个家,但这个家的每间屋子,每个角落,每件家具,连厨房厕所和阳台上的每个东西,每个摆设,都―一地涌在眼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像往常一样打了回家的票,到站之后下了车,像往常一样往家里走。从公共汽车站到家要穿过楼群中的一条干净的林阴路,路两面栽着高大成材的香叶树,路边的便道上,还种着喷红吐艳的山茶花。绿树和红花使这条路有了浪漫的情调,浪漫使这里一到晚上就蝴蝶般地出现一对一对的情侣,在花木间和路灯下款款而行,俄味低语。此情此景,无论冬夏。 这时正是晚上九点多钟,正是年轻人寻找浪漫的时间。安心提着箱子,看着那些热恋中的男女花前月下,柔情蜜意,心里不禁有几分酸楚。那些在男人的臂弯中扭捏羞涩的女子们,大多数年纪比她还大呢,可她们的样子好像才刚刚尝到了异性相吸的神秘和美好。而她呢,她还不到二十二岁,就什么都经历了,什么都过去了。 现在,她提着箱子,穿过这条林阴路,往家走,那感觉有点像往常每次从南德回广屏,下了火车提着箱子往家走的模样。那感觉越逼真、越强烈,她越要告诫自己:都过去了。 到了家,她站在楼门前往上看,她家住五楼,她找了一会儿,找到了那个曾经属于她和铁军的窗口。不知是家里没人还是拉着窗帘,那窗子黑着。楼门口很清静,无人进出。她站在暗影里仰着脸看了好一会儿,才低了头,又拖着箱子往回走,依然沿着那条风花雪月的林阴路,往公共汽车站那边走回去。 她倒了两趟公共汽车,在晚上十点半钟左右,到了广屏市人民医院。 广屏市人民医院是她非常熟悉的地方,两年以前她在这里陪护她的老校长直至他人土为安。两年前也是在这里,她开始了她的初恋。而两年后的今天,在这个孤单的夜晚,还是在这里,她要和她的爱人张铁军见上最后的一面,她要向始于此地的这场爱情做最后的告别。 她走到医院那熟悉的大门前,从大门进去,进了夜间急诊的楼区。楼区里散落着不少夜间就诊的病人,而医护人员看上去却寥寥无几。她穿过急诊部的一个隐蔽的小门继续往里面走,一路穿门过扉熟如自家的后院。终于,她找到了一幢独立的小楼,小楼的门前灯黑着,无人把守。她走进去,从安全楼梯往地下室走。两年以前她就来过这里,这地下室就是广屏市人民医院的太平间。 下到地下室看到了一个正在一把椅子上瞌睡的警卫,她摇醒那个年轻人,问他管太平间的李师傅在不在。小伙子醒来吓了一跳,大张着O型的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大概再胆大的人在太平间这种地方值更守夜都免不了做一些阴风惨惨的鬼梦,这小伙子一睁眼迷迷糊糊看见一位妙龄女子飘然而至站在面前,想必当做了梦中的女鬼,他那目瞪口呆的样子看上去已魂飞魄散。安心两年前认识的那位李师傅,因为在太平间工作了三十年,自称已不怕鬼了,和鬼相安无事三十年。有一次他在医院的食堂里和安心同桌吃饭,就告诉安心鬼魂并不可怕。鬼魂其实都是最善良的,夜里出来也是因为多愁善感,你不怕、不理,便没事的。 那值更的小伙子可能是新来的,还未具备敬鬼神而远之的修养,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透出一口气来,问道:“……你是谁?” 安心重复了一句:“李师傅在吗,我找他有事。” 小子战战抖抖地说:“他不在,他明天早上来。” 安心问:“早上几点?” 小伙子喘了口气,有了些镇定,声音也平稳多了,他说:“你真把我吓死了,你怎么进来的?”又说:“李师傅早上六点以后才来呢,明天七点就有家属要来穿衣服了,画妆师要来画妆的。” 安心点了头,谢了那小伙子,离开这里又回到了夜间急诊部。她看表,十一点了,离第二天早上六点只有七个小时的时间,她不知道附近多远能找到便宜些的旅馆。想了想,索性就在候诊的走廊上找了个空着的长椅,把箱子放在长椅上,然后她坐下来,闭上眼,等着天明。 周围都是自顾不暇的病人,医护人员少得见不到面,她半睡半醒地坐在这里,反正也没人管。 七个小时之后她再次来到后面的那幢小楼,在太平间门口见到了那位李师傅。李师傅认了一会儿才认出她来,他还记得她,也知道张铁军就是三年前公安专科张校长的儿子。老头儿说:“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咱们还在一起吃饭聊过天呢,那你现在和张铁军是什么关系?爱人?”老头儿有点惊奇。接着做出同情的神态:“啊,你们结婚啦,啊,啊……今天遗体告别对吧。 你来得这么早,就来你一个人?“ 安心说:“我今天有急事要走,遗体告别参加不上了。我走以前想最后再看看他,和他告个别,行吗?” 安心说告别两个字时眼圈已经红了。李师傅于这种与死人为伴的工作很多年了,善心是第一位的。他看看安心手上的箱子,连忙说行的行的,然后马上掏钥匙打开了太平间的门。安心终于见到铁军了,刚刚从冷藏室里拉出来,人的样子有点变形。但安心还是抱了他,这是她的爱人。她的几滴滚热的眼泪,滴在铁军冰冷的脸上,她知道这几滴微不足道的热泪已经化不开那冰冷的面容。眼泪只是她的忏悔,铁军是因为她的错误而死的,她必须为此忏悔一生。 除了忏悔,那眼泪还代表了她此时的孤独!她知道,在和铁军就此永别之后,她就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她要独自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投奔一群陌生的人,再也没有铁军的关切、惦念和叮咛,而这些关切、惦念和叮咛,是以前时时都在身边的东西,现在对她来说竟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她轻轻地摸着铁军的面孔,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她觉得铁军仍然是能够和她交流的。她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向他轻声耳语:“铁军,我走了,我现在只有一个人了,我有点害怕!你能再为我祝福一次吗?你还愿意再为我祝福一次吗?”她静下来倾听着,她心里果真听到了铁军的声音,那声音让她哭出声来。 她哭着说:“我听见了,我也祝福你,铁军!” 她把她胸前挂着的那尊玉石观音摘下来,放到了铁军的枕边。那是母亲对她的保佑,也是她对铁军的保佑,她想就让那块玉石代表她,代表她永远地留在铁军的身边,保佑他的灵魂,安然升天吧。 放好玉石,她轻吻了铁军紧闭的嘴唇,那嘴唇像铁一样坚硬,像铁一样冰冷。那坚硬冰冷的感觉后来很久很久,一直还留在安心的唇上。 安心直起身来,她的目光和站在一边的李师傅相遇,李师傅的脸上,惊奇和感动都有。他在这里工作了三十年,大概从未见过这样的诀别,一时有些发愣,直到安心说谢谢你了李师傅,才如梦方醒。他走过来,动手帮安心把铁军的遗体推回到冷冻格内。这时他看到了铁军枕边安放着的那只五观音。 “李师傅,我想拜托您一件事,等一会儿他们给他穿完衣服,您把这个放在他的衣服里,行吗?” 李师傅的目光在那玉观音上摩拳了一下,移向安心,他冲安心点了一下头:“你放心好了。” 安心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天已大白。 安心提着箱子离开医院,没再盘桓,没再逗留,她知道从现在起,她已经不属于广屏。她乘了一部公共汽车,直接去了广屏火车站,买了广屏至北邱的车票。当一列火车载着她开出广屏的时候,红彤彤的太阳才刚刚在这个城市的无数高楼大厦之间,升了起来。 在她离开医院也许不到十分钟的功夫,广屏市委宣传部铁军治丧小组的几个工作人员和铁军家的两个亲戚,就扶着铁军的母亲来到人民医院的太平间。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专门从广屏革命公墓请来的化妆师。铁军母亲带着她为儿子买的一套崭新的西服和衬衫,她说她要向儿子小时候每天起床那样,亲手为他穿上衣服。 上午九点,张铁军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广屏市人民医院第一告别室举行。据说到场的人非常多,单从人数上看,不亚于一个局长的规模;据说前来表示悼念的领导人物也不算少,级别最高的是广屏市人大的邢副主任和他的夫人;据说铁军的母亲克制了自己的哭泣表现得相当坚强,令在场的所有人对这位母亲的人格意志都感到无比的惊讶和由衷的钦佩。 告别仪式之后,铁军的遗体被送到广屏革命公墓,在熊熊炉火中化为一捧青灰。铁军的母亲不顾大家劝阻,一直到火化结束她亲眼看到和亲手摸到了儿子的骨灰之后,才离开公墓回家。她对送她回来的人说她很累了要睡一会儿,赶走了本来执意要陪着她的两位亲戚。等到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才走进自己的卧室,关好门,伏在床上,出声地激哭起来。这时候,从时间上算,安心乘坐的火车已经接近于到达北邱。 所有这些关于安心、铁军、他们各自的父母、他们各自的工作以及他们的同事和仇敌的故事,先是出自安心本人的叙述,再经过我后来的耳闻及目睹,最终完成于我的想像和推测。故事的细节和人物的心迹通常是不难想像和推测的,何况我后来跟安心一起去过北邱和南德,我亲眼看到并且亲身游历了这个故事发生的那些地点,感受了历史和人文的背景。这背景表面上在这地方平淡无奇,甚至无影无形,但对故事发生的原因和它的结局意义深远。 在这些地点中,我以前惟独没有去过的,便是清绵。清绵不是那些情节演绎的主要空间,它在这些故事中的作用,更像我刚刚说到的背景。对,它是背景,是这段故事的主人公灵魂中的气质之源。 安心和我说得最多的,也是清绵。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故乡和童年保留着人本主义的偏爱和思恋。清绵作为古哀字国的后屏,历史上也是一个人杰地灵、兵家必争的要冲,历经了千年的沧桑变化,如今反倒相对闭塞起来。我在那张从火车站前的杂货店里买来的旅游指南上,看到清绵悠久的历史被几句话简单地概括,更加深了我对这里怀有的神秘感。旅游指南上重点介绍的名胜,是一段古城遗址,是清绵推一残存的汉唐古迹。而文字简介中只说到清绵拓城于汉,汉武帝徙吕不韦宗族后代之于此,设不韦县,以“彰其先人恶”。到明代才改称青铜,民国时再改为清绵,如此而且。 我向火车站前那位小店的老板打听了方向,去安心家正好要穿过那段残存的城郭。去那城郭先要走一条数十米长的索桥,涉过激流滚滚的清绵江。在穿越索桥时我举目四望,四周的山和脚下的水仿佛都没有声响。见不到一个人迹。天上有一团棉花般的白云,闲散地浮搁在对面的山头。这里真是一个幽静的仙境,感觉上离外界凡尘的喧嚣已经很远很远。 过了桥再走一刻钟,就看到清绵县的街市了。街市上以古旧建筑居多,但看上去只有把口的那座城门才是真正的古迹。这古城残址比我先前的预想还要完整,虽然大部分城墙已不复存在,但城门和箭楼仍然临风而立,岁月依稀,风韵宛然,成为这清绵县的一处最为显目的标志。 清绵的县城实际上是两块巨岩夹峙的一个隘口,太阳这时早已升起,但形同深谷的县城还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阴影之中。这阴影使整个县城尚未苏醒,商店大都没有开张,街上少有行人。我走近古城的城门,看到前设一碑,上有古城简介,显为今人所书:“此城建于西汉元封二年,城周七里,高三文五尺,深一丈,设六门,……改建于清乾隆五年,知县袁宏野就地取材,修残补闹……”我穿过城门时,果然发现每块城砖之上,都隐约饶有“乾隆甲午知县袁造”字样。这些墨迹犹存的字体让我体味到整个清绵文化历史的丰富姿彩,进而也对生自于斯的安心增添了某些微妙的了解。 除清绵以外,安心的所到之处,我后来大都走遍了。连最不重要的北邱,这个从情节上说即使忽略也无伤梗概的县级城市,我都做过短暂的逗留。安心在这里工作生活总共不过百日,她就住在建材公司的一间集体宿舍里,和几个专司切割大理石的女工住在一起。那些女工只知道这位何燕红是从保山那边调过来的,大概是公司里一个头头的朋友的孩子。她们都拿她当小孩子。公司里的人都以为她是个小孩子,就像我当初在京师跆拳道馆训练厅里见到她时一样。她的形象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刚刚离开父母还迷恋于追星和吃零食的少女。在周围人的眼里,她和那种少女惟一不同的是,不爱说笑,不太合群,每天只是独自一人低头往返于宿舍与办公室之间,生活单调,兴趣枯燥。这样自我封闭的女孩子,无论是她对别人还是别人对她,都不会有任何飞短流长的口舌是非和闲言碎语。 她上班的地方就在宿舍前边的一座百米之遥的小院内,她的工作是在公司的销售部里当统计员。没错,正如南德市公安局政治处的同志告诉她的那样,这个公司效益好,工资高,她每月挣的钱连工资带奖金带饭费,据说每人都会有年终分红,比她在缉毒大队当实习警司还要多个一百多块呢。 工作简单,生活安定,收入不错,尽管,有些寂寞,但此时的安心和一年多以前刚到南德时的安心相比,完全不同了。她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和生离死别,她需要孤独,需要安静,她不想和任何人过从密切,不需要向任何人倾诉,不需要任何娱乐和朋友。她只想这样静静地生活,这样生活挺好。但是,这段安静得在外人看来几乎过于枯燥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安心来到北邱落户刚满三个月零六天的那个早晨,她向她所在的建材公司销售部递交了一份内容简单的辞职报告,并且在当天晚上就悄悄地离开了北邱。 走得这样仓促,这样悄无声息,这当然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了。这种事情说是特别,其实在那些小地方大概很常见,很普通,不值得大惊小怪。那就是:这家建材公司新上任的经理,也就是刚刚禅让了经理职务退身当董事长的公司老板的儿子,在向安心做出多次暗示之后,终于公开地,而且是强硬地,向她求爱了。 在安心眼里,那位董事长的继承人是个典型的花花公于,整日身边美女如云,对那种穷人乍富式的挥霍沾沾自喜。他见了安心之后便发誓从此不近女色,并且,他让安心看见,他说到做到。他已三十多岁,这点毅力至少短期内是拿得出的。就像当初我追安心时那样,他不断地邀她出去吃饭,关心和改善地生活起居的种种条件;比我追安心更方便的是,在遭到谢绝后,他可以用公司领导的身份居高临下地关心她的思想和业务表现,常把她单独叫到经理室去“谈工作”什么的……安心摆脱不开,无处可躲,她惟一的办法,是打电话给老潘。可老潘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在电话里教她一些办法让她妥善处理之外,别无良策。 老潘教的那些办法太常现了,不过是一般女人拒绝男人的那些语言和方式,或者说,是一般女下属拒绝男上司的一些过时的技巧。这对那位上头上脑如粮似虎以为有钱就有一切的小地方的大款来说,没用。有用的方法或许只有一个,那就是安心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世――结过婚,有孩子,她不是什么保山来的小家碧玉河燕红,而是隐姓埋名被人追杀的缉毒警官安心。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位阅历浅薄没见过世面的经理吓住,但这方法老潘绝对禁止她用。 这位民营企业的经理是靠君位世袭财产继承而拥有权力的,这样上台的人一般的特点不外是喜欢大吹大擂大手大脚而且滥用职权。特别是在人事方面,肯定是个人说了算。在这种私营公司内部,权力的自由度本来就是相当高的。他一句话,就决定把安心从销售部调到总经理室,当公关秘书,负责协助经理应酬客户,并通知她近几天就陪他到大理和昆明出差。私下里还许诺马上任命她担任公司的经理助理,还给她另外找了一处独立的单元住房。就在他把这套两房一厅的住房钥匙放到安心办公桌上的第二天,安心决定辞职并在当天离开了北邱。 她回到了清绵。 她这时心里只想回家,她只想着她的爸爸妈妈和她孩子都在家里等她。 她的家,安心向我描述过,是一幢漂亮的北方宅院式的民居,这是安心的爸爸开作坊最挣钱的时候,加上以前多年行医卖药的积蓄,在原来她家的老屋基址上翻盖的。灰墙青瓦,前廊后厦,重檐藻井,砖雕彩绘……蛮是那么回事的。因为安心的母亲是从山西插队过来的,所以这房子盖得多少有点像祁家大院和乔家大院的风格。当然不是说规模,而是说样式。住在这种古老的宅院里,有一种特别世俗的生活情绪和乐趣。院子里还可养些鸡犬之类,和一般农民经济实用的房子功能不同,安心家养的鸡鸭狗兔,是宠物,是家里的一个气氛。安心常常乐于向我描绘她家小院的这种表面乡俗实则高世的气氛,这种气氛让这幢宅院在我的灵魂深处已经成为了一个天境的象征,一个避难的象征,一个世外桃源的象征。那灰调的大房檐,天井般的院落,饱满的月亮门和威严中透露着喜庆的石狮子,统统汇入我的冥想――这座北方的宅院,在一片雄山秀水的背景前,在夕阳的衬托下,在周围传统的云南民居特有的暗红里,在我想像的视线中,如一片海市蜃楼那样,习习生烟。 我就是以这样的情怀想像了安心回家的画面――她在山雾蒙蒙的清晨扛着自己的行李,走进了那个和雾和清晨同样颜色的院落。她看到了黎明即起正在院子里喂鸡的母亲,母亲在惊异地凝视之后,默默无言地拥抱了她,刚刚起来的父亲恰在这时披衣走出房门,看到了终于归来的女儿…… 和父母及儿子的团聚对安心来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尤其是隔了三个多月之后再见到她幸存的儿子,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也许不会有那么悲伤的心情,那种悲伤实际上是对孩子的怜悯。现在,孩子只是她一个人的,没有父亲――她在心理上从未把毛杰当成孩子的父亲。她总是猜测没有父亲的孩子该是多么可怜。怜悯常常能唤起巨大的爱心,她觉得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能负起责任。 她给孩子重新起了一个名字,这名字是她母亲的主意,叫安雄。母亲觉得安这个姓的形象就像屋里呆着一个女人,男人姓这个姓很容易给人沉闷软弱的感觉,就像安心的父亲。如果在安姓之后单设一个雄字,便有了阳刚之气。安心也觉得这名字很好,简单,有力。而且,她可以小熊小熊地叫她的儿子,小熊成了儿子的小名。小熊这两个字给她的感觉是既勇敢又憨态可掬,很适合儿子的样子。后来很久她才听说东北人说熊其实是指蠢笨和胆小没用的意思。 因为这个孩子,安心尽量不再去想铁军,铁军和孩子已经无法联结在一起。她发觉这种不能联结在一起甚至还有点对立的爱,对她来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她现在的神经已经过度疲劳非常脆弱,这种痛苦她心灵上已承载不起。 她和孩子一起,住在父母身边,让心情慢慢平静。这座院子盖好以后她只是偶尔回来住过,还有几分陌生。现在,她每天足不出户,细细地品味着这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摩擎着每一样东西,寻找着自己有家的感觉。更多的时间是陪孩子玩儿,孩子睡了她就守在他的身边,看他睡觉时微皱的眉头。那皱眉的样子使儿子小小的面孔显得心事重重。那表情很像铁军,但五官的形态,还是更像毛杰,尤其是那张小嘴和腮边的酒窝,越看越像毛杰。 其实毛杰的形象在安心的记忆中应该早就变了,变成了毫无表情的一具行尸走肉,那就是她在法庭上最后见到的那个毛杰。 这张脸如果毫无表情,再加上他带着毛放半夜突袭枪杀铁军这样一个事实,不用说安心,连我都可以想像,那将是一个多么凶残的面容。 安心在家里住了半个多月,她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尽管她爸爸的中药加工厂早就关门停业,她妈妈的工资收入也微不足道,但家里的生活依然是优越的。这优越是一种感觉,是晨昏起居无不受到关怀呵护的娇惯和安逸,这种娇惯和安逸是自她多年以前离家练道求学和工作之后,就很少享受的。可她一旦享受到父母羽翼下的温暖,她又产生出另外一种焦灼,那就是对未来的茫然。 安心从小的个性、志向,都不可能这么永远地清闲和享乐下去。她爸爸曾劝她留下来跟他学医,把祖传的那点本事传下去。 现在这个时代连最传统的中医世家也不再固执那种传儿不传女的陋俗家现了。而且,中医是一个永远的饭碗,这世界再发展,再变化,再不可思议,就算到了农民种地都只用在计算机上敲敲键盘的那一天,中医也不会过时!早晚有一天连外国人也会迷信丹膏丸散,望闻问切!安心的爸爸就坚信,早晚有这么一天的!中医本来就是一门最深的科学。 但母亲不愿意安心留在家里学医。女孩子学医的很少,学出来病人也不信任。母亲也是看多了人文社科一类的书籍,骨子里还是有些理想和抱负的,希望自己的子女能走出家庭,走出闭塞,出门远行。她想让后代走出去倒不是非要她济世达人,只是觉得年轻人总归应该出去见见世面,即便事业无成,也算受了磨练。母亲坚信,一个青年受没受过磨练,将来做人的质量肯定是不同的。另外,母亲也想,安心一个人在家带着个孩子,时间长了,左邻右舍乡里乡亲,总不免闲言碎语。她和安心,母女俩都是要面子的人。 再说,女儿痛定之后,总还要择婿嫁人。且不说这小地方的小卜冒母亲没有一个看上的,就是看上了,安心拖着个孩子二婚再嫁,人家要不要呢?凡是小地方的风俗思想,对女人的贞操节烈之事,都看得很重,尤其是云南人,要面子胜于要命。 所以母亲对安心说:“妈妈舍不得你走,你在家呆一辈子妈妈也养得住你。可你是个大学生,这样呆一辈子你会觉得好吗? 你还想不想再到广屏这种大城市去?“ 母亲问这话时安心默不作声。母亲说:“小熊你放心,我可以帮你带着,你别担心孩子拖累你。” 安心依然默不作声。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才对母亲说:“妈,我要是走,就离开云南,到更远的地方去,而且,我要带上孩子,孩子应该和妈妈在一起。” 在母女进行这场沟通的第七天,安心背上了简单的行囊,揣上爸爸妈妈手中能够拼凑出来的全部三千五百元现钱,怀抱着睡熟后便一脸心事的儿子,登上了一列半夜在清绵短暂停靠的火车。这列火车在第二天的上午,拉着安心母子,开进了雾气弥漫的广屏。 安心在广屏下了火车。她从车站直接去了广屏革命公墓。她不知道她此生何时还能再来广屏,她此番出门远行也许将一去不返,所以她要再来看一眼铁军。 她在公墓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很快找到了存放在这里的铁军的骨灰。她在公墓的管理处买了两束鲜花,放进铁军的骨灰安放柜里,心里默默地说了辞行的话。她没有哭。尽管,这是第一个给予她幸福家庭的人,是她曾寄托了自己未来梦想的人。尽管由于这个人的离去,她的生活将变得孤单无助,前途也渺茫难料,但她只能一个人接着往前走,因为她还要养大她的孩子。 所以她不能让悲伤压倒,她不能永远哭哭啼啼! 她离开公墓的时候,一位工作人员查问了她的姓名,之后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说有个人请他们在安心来扫墓的时候把这电话号码转交给她,希望安心和他联系。 安心看了那个电话号码,和写在那号码下面的一个名字,那名字叫李全富,从字到音都很陌生。 一个小时之后,在市区一个僻静的小吃店里,在一壶清茶的两边,她和这位李全富见了面。一见面她就认识了,这是在人民医院太平间工作的李师傅。 他们面对面坐下来,没有太多寒暄,李师傅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摆在桌面。安心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刚才与铁军告别时没有掉下的眼泪,这时扑簌簌地掉下来了。 是那颗工观音。 李师傅喝了一口茶,只说了一句:“他家里人,不同意他带这个走。” 安心拿起那颗玉观音,放在手里抚摸,那上面一根细细的红绳,依然崭新如初。她说:“麻烦您了,李师傅。” 李师傅看看她怀里的孩子,放在地上的箱子,问道:“你这是要出门去?” 安心说:“对,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再也不会回到广屏来了。” 安心确实是这样想的:她再也不会回到广屏来了。 这一天的下午,在小吃店和那位好心负责的李师傅分了手,安心再次登上一列北上的火车,开始了她执意经历的真正的旅途。在三天三夜拥挤嘈杂和疲惫不眠的跋涉之后,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清晨,她到达了北京。 北京,一个令她向往、仰慕和印象深刻的城市,这里曾经有她永远不会忘掉的蜜月之旅。她不奢望北京能给她什么成就和事业,像她这样一个身份不详,来历不清,学无专长,拖儿带女的外地人,即便能在这种人才济济的国际化大都会里勉强安身,也肯定无法立命。她来北京只是因为北京和她之间的距离,无论从哪方面说,都足够遥远。她只要在这里有个立锥之地,生存一时,她相信自己就会忘掉过去,就会得到脱胎换骨的蜕变。所以,北京对她的意义是一种大隐于市的躲避,同时,北京也能让她改头换面,也能重新给她另一种生活的激情。 她来北京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突然想起在这儿还有一个熟人。这个熟人是武警跆拳道队的一位按摩师,以前在保山地区体校跆拳道队当过她的体能教练的那个老头儿。 她上次来北京度蜜月时到武警贻拳道训练队的驻地去看望过她的这位老师,她还有印象那地方在西单附近的一条街上。她到北京之后先在丰台区一个半城半乡的河边上找了一处六七平米的农民房,每月八百元钱还包括房东帮她看孩子。安顿了住处和孩子之后,她就跑到西单那一带去找,地址丢了但记忆还在。可她到了西单以后没想到西单全变了,有了很多新建筑,有了过去没有的大片的绿地,路也变宽了。她站在街口,有点找不着北。她三找两找到处打听,终于打听到那个训练馆早就搬了,搬得不知去向。她又辗转找了三天,快绝望的时候才找到武警跆拳道队的新址。她在那幢崭新的训练馆里找到了一位认识这位老教练的年轻教练,年轻教练告诉她她要找的那个按摩师已经不在这儿干了,他得了癌症让他儿子接走了,现在可能还住在安贞医院呢。 安贞医院就在安贞桥那边你坐出租车的话司机都知道。其实安心肯定是坐不起出租车的,她打听了路线连步行带坐公共汽车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找到了安贞医院,在三楼拐角的一间拥挤的病房里看到了那位垂死的老教练。她跑到医院来显然已经不可能再求老教练帮她找什么工作,她来仅仅是为了看望他一眼,为了尽一点师徒的情分。 老教练的状况还好,还能跟她说话。甚至,还能用手写字。 他居然颤巍巍地为安心写了一封短信。信是写给他一个学生的,他的学生也在一个跆拳道馆当按摩师。信上说他快死了,临死前再托他一事,就是帮他一个干孙女找份工作。他把这信叠好交给安心的时候安心掉了眼泪,她这一刻突然觉得她还是很幸运的,她这一生中遇到了太多的好人。 安心走出医院,站在街边,在连天阴雨后猛然露面的炫目的阳光下,展开了那封说不定将成为绝笔的恳托信。那信的底部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笔划变形的地址,还写着可以抵达那个地址的公共汽车的线路。 她乘了那路公共汽车,找到了那个地方。那是一个用大铁门关起的大院子,院子里还有楼。铁门的一倒挂着一个竖匾,上书:京师业余体育运动学校;还挂着一个方牌,上书:京师跆拳道俱乐部。 两个月之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安心拎着一把墩布在京师跆拳道俱乐部训练厅的窗下走过,从高高的窗外斜射进来的日光像雾一样笼罩了她的全身,渲染出一片幻境般的股俄。在窗户的对面,刚刚集合列队的一批初来乍到的学员,用快意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形影,其中就包括我和刘明浩肆无忌惮的眼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