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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4-10-13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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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镜奇谭


  紫珍说,我最怕的是蚂蚁。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眉微微皱着,仿佛眼前真有一只蚂蚁在慢吞吞的爬过。她会很多人类的表情,但这是她所有表情里面最可爱的一种。我都懒得去问她为什么不喜欢蚂蚁的理由。紫珍做的事从来都很少有理由。我有自己的名字,但紫珍从来都不肯正正经经叫我的名字,每次她见到我,总是大声叫我,喂,狐狸精。
  狐狸精。
  对于这样一个事实我也无奈何。虽然我们的年龄差不多,可是紫珍选择了这样的存在方式,我是说她选择了作为女身而非男身的存在,我没有理由去说她有理或者无理。至多,我只能笑笑说,拜托,大家都是妖怪嘛,留点面子好不好。
  但紫珍好象从来都不知道天底下还有顾忌两个字。
  可能因为她不是野生的,而是上古神仙的遗物。不象我和城南华表,一个是只野狐,一个是段枯木。一般妖怪都很忌讳自己的原形,只有紫珍不懂得忌讳,她常常时不时就显出古镜的本相,兴高采烈的照着我和城南,说,月暗今天你的毛有些乱哦,城南你看呀,你的头上有一颗布谷鸟的大便哦。
  城南每次都装出很生气的样子,恶狠狠的说,你你你,臭镜子,当心哪一天被道士收了去,落到丑八怪的手里,罚你天天看一张丑脸。
  紫珍这时就会躲我的身后,扮着鬼脸说,月暗,你看你看,城南又在欺负我啦。
  其时月光如水,我们三个在月下又打又闹的,我真觉得那时我们比人类比神仙都还来得幸福快乐。
  紫珍在说她怕蚂蚁的时候我并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在很多年以后我再回想起紫珍的这句话时,我才明白她怕的不是蚂蚁。
  千万年以来,我们一直生活在古墓里,那里死亡的气息已经因为年代久远而消失殆尽,没有风没有雨,没有天雷,也没有人迹,清凉冷静,一种幽暗微蒙的气息四处弥漫,令人无思无欲,对于妖怪来说,没有比古墓更好的栖身之地了。我们中只有城南辛苦一些,因为他是墓前的华表,千百年来总是日晒夜露,他得用很多精力去抵抗风霜雨雪。因此尽管他的年岁要比我们来得长久一些,他却总是以一个青衣小童的形象出现,脸上神情忧郁愁苦。
  我们每个月圆之夜聚会一次。一般都在城南那边,因为城南的根在地上,他始终不能象我们一样在山中到处游嬉行走。在我们三个中,我可能是最幸运的,因为本来就有生命,不象城南或者紫珍那样得有非常特殊的机缘,才可以在短短的一千年里修炼成形。记得紫珍刚成人形的时候,她都不知道生命是怎么一回事,慢慢的,她才学会笑,哭,愁,恼的表情,开始的时候总是非常生硬,后来好一点,但是如果从人类的角度看来,紫珍可能是那种很没有女人味的女子。城南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会一种表情,他总是象非常担忧的样子,让人看着看着,不觉也为他担忧起来。
  只有在月圆之夜,我们会很放肆,城南会吹起声调凄厉的木箫来,紫珍有时会飞腾起来,蹑足跑到月宫里偷玩一趟,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坠到城南面前,向城南吹嘘说月宫之树如何之大,如何之美。而我,有时静静地着着他们玩闹,有时会狂饮从人类那儿窃到的美酒,一直饮到自己倒地不起,原形毕露。
  其实在内心里,我一直觉得我是一只与众不同的妖怪,是的,与众不同。因为,我读过很多人类的书籍,一开始是古墓里殉葬的竹简,后来我就经常到人间皇家的书库去读书,没有哪个妖怪比我更喜欢人类的知识,也没有哪个妖怪象我一样博学。我于是很寂寞。我一直很羡慕紫珍,我们三个中,只有她是无忧无虑的,而且肆无忌惮。我曾经很向往人间,但是我始终都没有去到人间和人类共同生活,可能就因为有这样一个月圆之约在吧。
  千百年来,我们三个一直都守着月圆之约。
  
  然而紫珍在说了怕蚂蚁的话之后不久的一个月圆之夜,她失约了。那天夜里,我和城南从夜初,一直等到夜中,直至等到天亮都没有看到紫珍的影子。城南在拂晓时分生气的说,那面破镜子丢了也好。我知道他在为紫珍担心。可是我们想不出什么东西可以伤害到紫珍。因为她的原形是古镜,不能吃不能穿,碎了不名一文,至多只能算古董法器,就算是最看不起异类的人类,他们也会珍惜古董的。
  其实,最简单的理由,就是紫珍她自己离开了我们。但我们的道行都差不多,我们无法用法术测知她的行踪。
  我说,又过了一个月圆之夜,我对城南说,紫珍可能去了人间,我去那边找找她吧。
  城南忧心忡忡的看着我,说,不要去吧,紫珍那样的妖怪在人间也不会有事的,等她想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的。
  我说,可是我想把她找回来,她自己回来和把她找回来的意义是不同的。
  城南沉默了许久才说,我无法阻止你们任何一个的去向,可是,月暗,记得我一直会在这里等你们回来的。
  
  远离山野,对于许多妖怪来说,是一件既恐怖又激动人心的事。然而我觉得没有必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的妖怪。我只想默默地离开,独自去迎接属于我的命运。
  在出山的路上,我遇到了菊斋。
  当我走到山口的时候,一片菊花枝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知道自己没法绕过这片菊花幻境,只得说,菊斋,现在还是春天。
  菊花枝慢慢地幻化成淡淡的绿影,绿影里,菊斋用又温柔又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菊斋说,月暗,外面那个世界不是属于你的世界,那边生命短暂,欲望纷争,你想要在那边得到什么呢。
  我说,菊斋,我一定会回来的,请不要给我任何预言。
  菊斋轻轻叹息了一声,是的,我知道你会回来的,那是你命中的劫数,也是我们命中的劫数。
  我无法理解菊斋话里的玄机。
  菊斋虽然也是山妖一族,但她是最好的预言师,她的预言从未有过失误。我知道她今天对我的阻止可能是她对于未来命运的一种抗争。但是既然未来已成定局,她又能阻止什么呢。
  我从来不想预知未来,我喜欢那种做自己命运主人的感觉。在这一点上,我和紫珍很相近,紫珍从来不答理有关命运的任何预言,她的目光只停留在自己的想法上,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所以总是兴冲冲的,活得非常快乐自在。
  其实,妖怪都很忧郁的,我想,除了紫珍,所有的妖怪都在为自己千百年难得的幻形患得患失,如履薄冰。我们修行目的都直指自主命运,但身在其中,却无一不为命运左右,这就象一个悖论。
  我觉得我也难逃这一种悲哀。
  
  再下去就是人间了。
  傍晚时分的人间光线柔和,宁静平安。从山上望过去,零零星星的屋子,一片耕作过的土地,带着好闻的稻草香的炊烟,还有在绿荫里隐隐约约传来的人类吐字清晰的语言。是人类的语言,它们令我联想到文字,还有符咒。人类的语言对于妖怪来说,其实本身就是一种符咒,一种诱惑。我无法抗拒这种诱惑。千百年来,我一直向往着能够用吐字清晰的人类语言和我的同伴说话,哪怕一句两句。可是没有,包括紫珍在内,我们的语言含糊而混沌,飘飘忽忽,只以真实的意义直指对方的心灵。妖怪没有文字,也没有象人类一样可以用之读写的书籍,妖怪从来没有象人类那样构筑自己的文化和历史,妖怪一旦死去,就是彻底的形神俱灭。是以妖怪与人类永远无法平等,万物都庇护着有符咒般文字的人类。有时我想,人类中如果没有诞生过仓颉这么一个人,或者,妖怪中也有仓颉这样能够创造文字的妖怪就好了。
  我想,我这么想也许意味着对妖族的一种背叛。
  其实,对于人间,我再熟悉不过。
  因为我的幼年就是在人类中长大的,不,更直接的说法是我是由人类抚养长大的。每次步入人间,总会想起我的幼年,一只小小的毛色金黄的小狐狸在一个小小的庭院里调皮的溜过来溜过去。抚养我的人类是一个宫廷里的下级宫女,没有美貌也不高贵,每天拿着一把大扫帚在庭院里扫地。秋天的时候,满地都是落叶,我就躲在她扫成堆的落叶里和她捉迷藏。她有时会故意把我一扫帚扫开,然后咯咯的笑,她虽然不是美人,但笑容非常可爱。到了冬天,她常常会把我抱在怀里说,好暖和呀,然后一起趴在窗口看窗外面雨雪纷纷。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后来那个宫女在公主出降的时候一起嫁到了别的诸侯国去了。临走的那天,她给我吃香喷喷的麦糖,喝香喷喷的米酒,说,小狐狸呀,不是我不想带你走,那边的人如果发现了你,一定会把你做成手套的,这儿不是你生活的地方,回山野去吧,那边比这儿好玩得多呢。我第一次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她抱着我一直把我送到很深的山坳里,然后把我象婴儿一样放在一片又干又香的草堆里,然后她就永远离开了我。我至今仍然非常想念她,如果有她的转世,我想我一定要好好报答她。但这样的机会非常微茫。

听遍那渺渺世间轻飘送 乐韵
人独舞 乱衣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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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4-10-13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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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世。
  我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乱世。
  到处都是征战,都是杀戳。人类在残杀自己的同类。我有时很喜欢在一边旁观,用冷冷的,事不关己的目光。他们杀的是同类,就象一个报应,当他们猎狐猎兽的时候,他们杀戳我的同伴,现在他们猎杀自己的同类。我有一种复仇一般的快乐,我知道我应该反对所有的杀戳,但是我忽然发现自己很喜欢乱世,人类的乱世。
  我幻化成一个美少年,黄衫黄履,衣袂飘扬。
  我常常行走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看人类染血的旗帜在山坡上斜插着,黑色的乌鸦在暮色中啊啊的叫着,尸身散发着腐臭的死亡气息。自许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在这时显得无比卑贱,一钱不值。
  我不知道在这样的乱世,紫珍会在人间做些什么。我不是紫珍,我无法推想她对于乱世的想法。但我知道,紫珍是没有生命的古镜,她对于生命的死亡、杀戳,都会无动于衷,她对乱世会比我更冷眼。
  但是,紫珍在哪里呢。
  一天,我在路边拾到一个哭泣的小孩。只有两岁左右,他的母亲死在他的身边,胸口插着一支箭。我本来不想答理这个人类的小孩的,但他身上的红色衣带在风里飘飘然,乍一眼看去,就象一条火狐的红尾巴。我停下来,越看那个小孩越象一只小小的火狐。于是我就决定收养他。
  我叫他火,本来想叫他火狐的,但最后还是没有把狐字放上去。因为他根本就是人类,不是狐狸。
  我不想参与人类的历史。
  身处这样纷扰惶恐的乱世,我只是在杀戳和劫火中悄悄地收集人类的典籍和书画,不让那些写着人类文字符号的纸帛在战乱中被兵火毁坏。不过,这些东西我不会再归还人类,就像它们已经在兵火中被无情的焚毁一样,永远从人间消失,永不流传。
  我一直很清楚自己来到人间的目的,我是出来寻找紫珍的。我不知道多久才会找到紫珍。我经常前往有妖气的地方,但一次也没有遇见紫珍。
  只有一次,我遇见和氏璧,和氏璧面容憔悴的说,我想回到妖界,我已经对人类灰心了。然后他不停地长叹。我说,紫珍却一心向往着人间。和氏璧说,那是因为她在古墓里呆的时间太久了,再过五百年,她就会和我一样的想法了,再说,她是镜子,总得有所持照吧,也许她喜欢人类的美貌呢。
  人类的美貌。
  我不觉发呆起来,是的,连我也受惑于人类的美貌。我想我之所以幻化成一个美少年,就是因为被人类的美貌所迷惑的缘故。从狐的角度看,人类的长相也许过于异类,但是,从众生的角度看来,没有比人类更美貌的生物了。我不知道人间那本叫《山海经》的书里写古圣老仙,为什么要把他们写成人与动物的合体。或许在人类的眼里,如虎,如蛇,如龙,如狐之类也有着异类神秘妖异的美丽吧。
  我走到水边,凝神看着飘映在水面上的自己的人类倒影。从人类的眼光看来,我便是那种如切如磋的美少年,清秀,斯文,飘逸,还带一点狷狂,虽然这些都是幻相,但我心里却为有这样的幻相而感到幸福。这样的美貌,可能连人类也会艳羡吧。一旦人类知道我是狐的话,也许会为我这种连人类也难企及的美貌而想方设法逼我现出原形。
  哈哈。
  水面上的人影脸上露出妖异而轻蔑的笑容来。
  我不觉由微笑转而变成仰天大笑。
  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要和人类斗一下。
  要以妖的身份和人类斗。
  
  在人间,其实我很少理睬人类。那个叫火的小孩,一晃眼就十五岁了。每一次见面我都会觉得他长高了许多,甚至有他会无尽止地长下去的错觉。我很少把他带在身边,总是让他一个人呆在我在人间用野茅和木头筑成的屋子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火很喜欢看我从劫火里弄来的那些书籍,常常一看就放不下来,他的目光沉静而贪婪,我想,火长大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我让火在屋子里静静地看书。
  让火在乱世里过一种平静而孤独的书斋生活。
  还让火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狐。
  火的眉很浓,压着眼睛,他的眼睛小而黑,一眼看过去,脸相并不开朗,有一种与他的年龄不称的阴郁深沉。我有时期望他是一个好人,有时又期望他是一个恶人。火就在我这种举棋不定的想法中渐渐长大了。
  我给我和火居住的地方起了一个名字,叫清韵居。
  在清韵居,除了书,里面最多的是镜子,各式各样的镜子,仿佛我有收藏镜子的癖好似的。火从来不照镜子,也不问我要这么多镜子做什么。只有一次,他看见我在镜子前发呆时说,不用照镜子,月暗大哥你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人。
  这可能是火对我的全部感观。我突然有一种非常寂寞的感觉。
  我越来越迫切地想找到紫珍,总觉得如果找到了紫珍的话,就可以把这种寂寞彻底根除。
  一次,我在熊熊火光中进入一家高门大族已经被火焚燃的深院大宅,去取他们即将被焚毁的藏书的时候,看到一面放在妆台上的菱花铜镜。妖艳的火光里,铜镜闪着美丽的金光,一瞬间,那种光烁万丈的美丽令我想起了紫珍,我想,也许,紫珍也许会住在女子的闺阁里。
  我于是经常悄悄地去到一些名门豪宅的内院窥看,包括那些已经败落了的皇宫和诸侯的府邸。
  在这样的情形中,我遇到了一个名叫青青的人类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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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青的眉微微地皱着。
  她倚坐在栏杆边若有所思的看着庭院里的花草。
  第一次见到她时,我觉得她皱着眉的样子和紫珍有些相像。后来知道虽然同样是皱眉,青青和紫珍完全不同,在紫珍,这只是一种学来的人类表情,而对青青来说,则是一种极其自然流露出来的表情。
  那是一个已经破败了的诸侯府邸,府门上的红漆已经剥落,屋顶上长着许多青灰色的瓦松,大而荒凉的庭园,结着蛛网的屋宇,因为无人打理,池塘的水面完全被水草覆盖了,园子里的草长得几乎有一人高,其荒凉的程度很难让人置信里面还会住着人。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蓬蒿丛中会住着青青这样的人类女子。
  第一次见到青青的时候,是夏季的早晨,清露在草木间滴响,我进了宅子里,转了半天,才知道里面是住着人的,但在乱世里,这种像蟋蟀一样生活在乱草丛中的旧家子弟也不是没有。这些人就像草尖的水露、花间的香气一样,很快就会从人间消亡殆尽。
  青青看见我时,并没有露出很吃惊的神情,只是怔了怔,然后低下头,缓缓地转过身,随后帘幕一动,身影便消失在帘后。她步履轻悄,几乎是无声无息的。当时,我甚至觉得她比我还像一只狐。
  青青非常像狐族的女子。
  我不由自主想上前问一个究竟。
  滚远点。一个长相丑陋的老奴在屋檐下提着一根乌黑的棍子对我怒目而视。
  
  第二天夜里,月色明亮皎洁,我不自觉的又到了那个被长草野萝包围着的宅邸。
  青青正在月下一个人下着棋。
  她的身子倚靠在石枰上,皱着眉,侧着头,神情萧疏地算着棋路。她正在打一个劫。
  我说,可以先在那边飞一着。
  青青试了一下,然后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说,多谢。她的笑容温柔而凄凉,尤其是在这样淡淡的月光下。
  一个人下棋不寂寞吗。
  青青说,我已经很习惯寂寞了。
  寂寞总是很难习惯的。我坐到她的对面,用食指和中指拈起一枚白子。青青的棋力很高,心思缜密,和她对奕有一种逢着对手珠联璧和的快乐。我和她下棋一直下到天明。东方发白的时候,青青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你是谁。
  我说,你无论把我想象成什么人都可以。
  青青的眼睛忧郁而明亮的看着我,那你,可以经常来陪我下棋吗。
  我说,可以,我有无尽的时间。
  从那天起,每天晚上我都会到青青那边和她下棋。青青总是很专注的下棋,有时为了一着棋,她往往会想上半天。她落子的时候,手势优美,明快利落。她和所有的人类都不同,一个非常奇特的人类女子。下棋的时候,我往往不由自主会叛离棋道,有时我会不由自主与人类,再怎么奇特的人类女子毕竟还是人类,较起劲来,这近乎是一种本能,我不知道自己是想证明妖比人高明,还是想证明妖和人一样高明。青青于是常常输棋,但她总是非常坦荡,收官时,她思维敏捷,转眼之间就数出胜负的数目。她的坦荡总令我有惭愧之感。其实在第三天上,青青就明白我绝不是人类,但她也没有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还是以平常的态度对待我。这种心照不宣让我感到十分轻松。
  她身边叫老稻的老奴,对青青让我陪她下棋这件事一直很愤愤,常常侍立在一边,对着我眈眈而视。有时趁青青不注意的时候,还会用力低低的咳嗽一声,以示警戒。 一次我向老稻打听青青的身世,老稻说,小姐姓谢,是已故司空大人的千金。他看了我一眼,除非是门阀士族,不然不要有非份之念。我笑着对老稻说,我一向非非份。
  然而我却觉得青青已经断了婚嫁之念。她古井无波的眼神,古井无波的棋风,都在暗示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心事。
  我和青青下了一百个晚上的棋。
  到第一百零一个晚上,我说,你知道我不是人类,但我有人类所不能及的能力,请告诉我你的心事,我一定尽全力帮你。
  什么人也帮不了我。青青忧郁的看着我。
  我固执的请她求我一件事。
  青青忧郁的摇摇头。
  相识一百天之后的青青比一百天之前清瘦,她下巴尖尖的,有一种无以言喻的萧疏和妩媚。我觉得这样整晚的下棋于人类的身体是不利的,但我无法一走了之。
  于是第二个一百天开始了,我并不忌怕阳光,但青青常常用昼睡来打发白天,于是我就变得象下级妖怪一样昼伏夜出。我似乎忘掉了寻找紫珍的目的,只是想和青青无休无止的下棋。
  我的棋力提高得很多,青青也一样,这样一种同步的进展有种近乎比翼齐飞的快乐。我想我是被这个人类女子迷惑了。
  庭院里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越长越密,几乎看不到路径。忠心耿耿的老奴老稻也越来越瘦,越来越老,他几乎不再提着黑色的棍子在一边监视我,只是坐在檐下的石阶上,远远的看视着星辰密布的天空。
  一个一百天,又一个百天,又一个一百天,又一个一百天。时间象流水一样在我们的身边哗哗流逝,直到有一天,我发现青青的头发上蒙着很多尘土,当我想用手把它们拂掉的时候,青青低下了头说,谢谢你,月暗,陪我下这么多年的棋。我说,只要你愿意,多久我都会奉陪的。青青说,月暗,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是人类,不是你们,人类很快就会老死的。她用袖子拂乱了棋局,然后把白子一粒一粒的丢到池塘里。我看着黝黑的池水把白子一粒一粒的吞没。没有一点水声。
  青青背对着我抽泣起来。
  我无法劝慰青青,我永远无法理解人类的这种感伤。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青青哭泣。我说,青青。青青转过身,我看到她脸上的泪珠。我伸出手指轻轻的抹了一下。人类的眼泪咸而苦涩,火一样的烫。我感到我的手指在剧痛。
  青青哭了许久,在她不再哭泣的时候,她用十分清晰的人类语言对我说,月暗,我已经厌烦了下棋,现在我再不想看见任何与棋有关的东西了。我问青青,我呢。青青说,你也是。我从来不知道人类女子会这样狠心无情。可是,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我走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我看见青青仍旧坐在池塘边,神情惨淡,她把棋子一粒一粒慢慢的丢到水里,一粒一粒。
  直到好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就是人类的爱情。有的爱情是欢悦明朗的,有的爱情平淡悠长,有的爱情晦涩而辛酸,就象,青青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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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清韵居。
  但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甚至连梁柱都已成为一根根黑色的朽木。我看过许多火焚后的房宅,我甚至可以想象在很多年前这儿的一场火烧得有多么狂烈。什么都没有留下。我辛辛苦苦收集来的书画典籍,还有火都不知去向。我象耽于一场梦一样耽于和青青下棋,如今梦醒了,发现我已经站在世界之外。世界与我两两对立。我想,人类的书籍不要紧,火不要紧,我要继续寻找紫珍。在寻找紫珍这件事上,一切失落都变得无足轻重。我理直气壮的想,寻找紫珍。
  我曾设想过万千种紫珍可能在人间选择的生活方式,但是紫珍没有选择我想象中的那些生活。我只能隐隐嗅到紫珍在人间生活的气息,缥缈,遥远,若有若无,无从捉摸,我感到一股无以言喻刻骨铭心的焦虑。茶说,不如你去问问琥珀看。茶原本是山鬼,在她爱上了一个人间男子之后就一直在人间留恋不去。乱世里,她常常白衣飘飘的出现在那些行将去世的少年人眼前,给他们讲一些关于阴府的趣事。茶的外貌空灵幽渺,在那些少年人临终的眼里,茶这样的形象可能会减少他们对死亡的恐惧和痛苦吧。我不知道茶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但她对人类习俗、感情等诸多方面都了如指掌,她常常对每一个来到人间的妖怪说一些非常中肯的建议。茶说,月暗,你是否希望永远也找不到紫珍呢。我说,为什么这么说。茶说,如果永远找不到紫珍,你就可以永远在人间游荡了。我说,紫珍并不是一个为理由虚拟出来的妖怪。茶笑笑说,我啊我眷恋那个人间男子,其实只是一个由头,我喜欢人间,喜欢人类,但我不喜欢介入人间生活,在人间,每一天都有很多少年人去世,我只与他们相处临终的一刻,这一刻他们永远都不会背叛。茶说这话时,笑容平淡苦涩。我想象了一下那些在茶的怀里去世的少年人,他们的临终一定非常平静幸福。这是茶选择的人间生活方式。
  我和茶一起去拜访琥珀。琥珀是一个巫女,住在一棵很大的槿树下,槿树很少有长这么大的,上面开满了粉白的花朵。茶与琥珀相识是因为有一次一个少年人夭折,村里的人们看到了来安慰少年临终时刻的茶,他们把茶认作了索命的厉鬼,巫女琥珀于是被请来通灵除妖。茶说,我要那少年的命做什么。巫女琥珀看着茶,辞不应对的说,你真漂亮啊。作为巫女,琥珀能以巫舞召鬼除魔,她能感知千里外的人事,她的手指能够直接读取人们的心思和想法。茶说,琥珀,请帮月暗看一下他朋友的行踪。琥珀当时正在练习鼓瑟,她停下手来说,茶,我从不无端查找妖怪的行踪,不过这次例外,我可以试试。
  
  西北,有王气,殿宇,宁静的水面,高而辽阔的天空,青年,孤高狷介的青年。
  通灵的琥珀眼神神秘而迷离。
  茶看着我,西北是长安城。我说,我知道。茶说,天下刚刚太平,大乱又要起了。我说,这不关我的事。我听得出茶的弦外之音,但想不出我为什么不能进人间的京都,紫珍就在京都长安。琥珀这时在一旁开口说,我正好有事要到长安去。
  茶临走时看着我说,无论怎么样,月暗,你要记得你并不是人类。
  
  琥珀侧着头问我说,月暗,你说长生不死是不是很有意思的事。她说这话时神情天真无邪。我觉得和一个巫女一起入都这件事本身就带有一种讽刺意味,我问琥珀,你是怎么看待妖族的。琥珀想了一下说,我有时觉得你们和人类太相像了,不好,妖怪是应当比人类有个性的。巫女琥珀完全沉溺在自己的想象中,妖怪嘛,应该长得象妖怪,眼神邪邪的,头上长着形状奇怪的角,毛发可以有红绿青黄紫等许多颜色,指爪尖利,变幻莫测,行事可以任意妄为,来去无踪。我惊异的看着巫女琥珀,除了琥珀恐怕谁也不会对妖族这样想法。我们竭尽全力向人类靠近,一切效仿人类,但巫女琥珀却说妖怪应该象妖怪。妖怪应该像妖怪。我对这句话由衷的感激,我们妖怪无不回避自己的本来面目,以自己的本来面目为耻,可是巫女琥珀却以人类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我想到了紫珍,如果紫珍此刻也在,一定会和巫女琥珀很说得来。
  我说,琥珀,如果我不是以人形,而是以狐的妖形和你同行,你不介意吗。
  琥珀说,求之不得呢,我在施术的时候,常常希望能看到鬼妖的妖形,可是很少看得到,如果是被逼的,不自然,也就没意思了。月暗假如能以妖形和我同行,我真的觉得很兴奋呢。
  我说,好吧,我以妖形和你同行一段。
  那不过是狐妖最常见的妖形,细长妖媚的眼睛,长大蓬松的金黄色的尾巴,一寸来长的尖爪,耸立的尖耳,长发拂拂垂腰。琥珀呆呆的看着我说,月暗,你的头发也是金黄色的呀,你比变成人类的时候还要漂亮呢。她伸出手来,迟迟疑疑的看着我问,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头发吗。我说,可以啊。
  琥珀的手轻轻的碰触了一下我的头发,然后她笑靥如花的说,好柔软呀,和人类的头发完全不同呢。她的眼睛笑意盈盈的,真诚而坦率。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她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她曾经抱着我说,好暖和呀,用同样的语气,同样的笑容,同样的神情。眼前的女子尽管容貌不同,时世不同,那些千百年前的旧事就象大雨一样倾盆而下,我被淋得目瞪口呆,原来她就是她,我寻找了千百年的恩人。
  月暗,你怎么了。琥珀看着我说,是不是在人间用妖形行动很不舒服。
  我笑了笑,是的,就象鱼在陆上。
  那,月暗,你还是换作人形吧。
  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说,月暗月暗,我今天能看到这么漂亮的妖形真高兴呀,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象月暗这么漂亮的妖族呢。
  一路上她一直都很兴高采烈。
  过风陵渡的时候,正好是月圆之夜。琥珀有着我们妖族一样的习惯,她喜欢在月圆之夜练习巫舞。当明亮的月光泻照在水边的芦苇叶上时,琥珀取出一根长长的竹笛来,理所当然的说,月暗,你帮我吹笛子吧。我有点哭笑不得,巫女练习驱魔舞蹈,居然让一个狐妖帮忙吹笛子。琥珀用吃惊的神情看着我说,难道月暗的千年道行还抵挡不住我的驱魔舞吗。不是,我说我只觉得很滑稽。我端起笛子来吹了一两声,笛声在静夜里很悠扬清澈。
  我这辈子没有做过比这更荒诞的事了。
  我闭着眼吹奏驱魔笛曲,但琥珀的舞姿还是令我有微微晕眩的感觉。对精通咒术的我而言,这样的巫舞的魔力来自于形体,巫舞中,巫女以形体传达着一种符咒,咒术的终端欢悦骄傲的表现着人类高于一切的法则。一刹间,我真的有一种自卑,一种妄想潜逃的自卑。
  为什么人类能这么自信,为什么人类能这么理直气壮的立于天地之间?
  琥珀的巫舞其实对妖族并没有真正的伤害,它只是瓦解妖族的自信心。一种莫名的沮丧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想我总觉得我是一个很自信的妖怪,可能事实并不是这样。
  我说,琥珀,我想独自走走。在琥珀练完了驱魔舞蹈之后,我神情黯淡的把竹笛还给琥珀。琥珀说,月暗,你怎么啦。我说,没什么,我独自去水边一会儿,我也想练功了。嗯,琥珀接过笛子,看着我说,月暗你要早点回来啊。
  
  水边的风很凉,我抬头仰望明月,月华如水。我忽然有一种悲从中来的感觉,直想在月下象狼人一样放声嚎叫。但是,我只是慢慢的吐出了我的灵珠。
  月光照在灵珠上,散发出淡淡的辉光。这是我的生命之珠,它是如此的皎洁美丽,连月光也在它面前黯然无色。我想,这较之人类的灵魂有过之无不及。
  灵珠在这样月朗风清的夜里如同一只翱翔的白燕,它回旋飞转,自由率性的,缭乱缤纷的,在月光中欣喜的狂舞着,月魄灵华细粉般轻轻敷上它的辉光。我站在一边默默的看着我的灵珠在空中狂喜般的夭矫飞旋。我觉得此刻我的身心也象这灵珠一样无羁无拘,随心所欲。修行其实是一种自制,然而这种自制却令我感到压抑。
  
  有人。
  我倏地收回了灵珠。
  一个女子站在我的面前,白衣白裾。
  她的手里提着一片蒲叶,这是蒲叶剑,专门斩妖的蒲叶剑。
  那个女子什么也不说的,把蒲叶对准了我。一股极为强劲的罡气顿时笼罩了我。我没有逃,就算是想逃,也来不及。
  为什么。
  我知道她绝不是人类,人类不会有这样的气势,漫不经心的,却又凌厉纵横的气势。
  我无法动弹,我问,为什么。
  她说,回妖界去,人间已经够乱了。
  我目光炯炯的看着她说,人间乱不是因为我的缘故,还有,如果我不回妖界的话,你是不是会杀了我。
  她的蒲叶剑尖在我的眼前晃动了一下,她说,我不会杀你。
  我说,我到人间来是来寻找紫珍的,不找到她我不会回妖界。
  她说,可是你必须回妖界去。紫珍我可以帮你找,但你必须回去。
  我说,我绝不回去。
  蒲叶剑抵住了我的眉心,我觉得自己的眉心疼痛欲裂。
  你为什么要帮着人类,我知道你是仙界的人,可是,为什么仙界的人要帮着人类。
  因为,人类是最柔弱的。
  人类柔弱,人类什么时候柔弱了。我讥讽的看着白衣女子,他们对万物有着生杀大权,凡是异类必诛之而后快,人类什么时候柔弱过。
  白衣女子摇摇头说,你现在不会明白的。
  你如果不愿回妖界,我送你回去。白衣女子目光坚毅且坚决。
  不。
  我比她更坚决。
  
  这时我听到琥珀的声音,月暗,你怎么啦。
  琥珀握着笛子,从芦苇的那边走过来。走近了的琥珀看到了月光下的白衣女子。白衣女子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收起了蒲叶剑,长叹一声,倏然消失在夜色里。
  琥珀说,她是谁。
  我摇摇头,不知道,她想阻止我去寻找紫珍。
  然而我觉得我的寻找紫珍并没有伤天害理,如果上天要借寻找紫珍这件事来制造事端,那是上天的事。我想我的路可能已经窄到不能和任何人同路了。我看了看琥珀,月光下她正关切的看着我,月暗你没受伤吧。我笑了笑,拂拂衣袖,说,没事,夜很深了,你去睡吧,我帮你守夜。
  睡熟的琥珀有一种甘美无比的天真之相。我凝望着她婴儿般的睡相,想,以琥珀的才华和法力应该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她。她应该是一个快乐无忧的小巫女。
  我于是不辞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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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欲飞的檐角,直指苍天的旗杆,猎猎招展的大旗,高而威严的城墙,西风吹响的声音,匆匆来往的车马,长安城。
  我在长安城外驻足,仰头看着这个人类繁华的都城,我想,在这个都城里,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的心因为这种期待而斗志昂扬。
  我衣袂飘飘的走进了长安城。
  西风吹动落叶胡蝶般在长安城的街衢上飞舞,夕阳如梦。
  
  黄昏中人类的都城长安城里漾动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悄然而昏蒙的,妖氛。
  夜半,弦月幽明,照在千家万户的屋脊上,鳞次栉比,沉眠的废墟一般的都城。我转化作妖形,念起呼唤同伴的咒语,如果紫珍在长安城里,她应该听得到我的呼唤咒语,然而我一声声的呼唤咒语在夜色中水波般荡漾传响,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忍不住向妖氛行去。这当然不会是紫珍的妖气,这种妖氛散发着腐臭糜烂的气息,有一种狰狞的攻击性。在妖界,只有蛇妖才会有这样的妖气。
  妖氛的中心,是长安城的禁宫。
  有妖魔住在人类的禁掖里,妖气如此浓重,连月色也为之黯然。
  我站在宫城的城墙上。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这是被天界允许的妖气。
  我仰首看着青冥的夜空中那看不到的天宫。数千年前,曾有狐妖受上天之命到人间蛊惑人类的君主,最后上天却允许人类诛杀了狐妖。当时巫师姜子牙对狐妖妲己说,你杀人太多了。狐妖妲己说,我没有杀过一个人。巫师姜子牙说,你让君主成为了暴君,这是你的罪。狐妖妲己说,你们人类发动战争杀人如山,流血成河,这个罪怎么算。巫师姜子牙说,这是人类的事,与你们妖魔无关。好一个与你们妖魔无关。我想,如今这个住在禁掖中的蛇妖,将来会是什么下场呢。
  我心念一动,低低念了一声呼唤咒语。
  一个粉色的衣影袅袅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说,狐妖月暗。
  她说,蛇妖醉灯。
  我看着蛇妖醉灯,妖妖娆娆的醉灯,眉眼细细纤纤,娇娇弱弱,眉心里流动着一段摄魄勾魂的妖魅。她似笑非笑的斜着眼睛看着我。
  我说,醉灯,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从前妲己也曾做过这样的事。
  醉灯笑着说,因为,我是醉灯,我不是妲己。我喜欢做这种事,我喜欢看天下大乱,而且,月暗,我也喜欢享受人间的富贵荣华,山中的清修太辛苦了。
  我说,醉灯,你不要象妲己那样让巫师有杀你的罪名。
  醉灯说,我有什么罪名呢,我只是让君王不理朝政,不问民间疾苦而已,我让君王胡天胡地,醉生梦死,这难道不是人类追求的至乐吗。妲己的事只可能发生一次。她说着全无预兆将右脸贴上我的左脸,轻轻的碰了一下,吃吃的低笑了一声,月暗,你是第一个如此关心我的,谢谢。
  我大吃一惊,半天才说,醉灯,你在长安城有没有遇到过古镜紫珍,我在寻找古镜紫珍。
  醉灯想了想说,听说皇上的长妹秋水长公主飘那边有一面上古宝镜。不过,如果不是紫珍的话,你会很危险的。
  我说,多谢。
  醉灯将脸凑得近近的说,月暗,以后如果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话,你念一下咒语就行。啊,君王快醒了,我要去陪他了。
  醉灯的衣影倏然而逝。
  我想起巫女琥珀的话。紫珍可能与一个青年贵族有关系,但那个青年贵族是谁呢。我还是决定冒险去长公主的府邸看个究竟。
  
  秋水长公主是皇帝的长妹,单名一个飘字,是一位以才华著称的公主。据说她一岁的时候就识字过千,五岁就能吟诗作赋。皇帝曾经开玩笑说,如果你不是我妹妹,我必定娶你为皇后。自从皇帝沉迷于后宫美色,朝政便都交由司空和公主处理。秋水长公主虽然女流之辈,却能明察秋毫,公断是非。她平时喜好诗赋,尤其赏识文艺之士,故而天下才学之士无不希望能得到秋水长公主的青眼,京都里流传着但凡一登公主门无不身价百倍的俗谚。据说当朝的司空原本出身寒素,就是因为得到秋水长公主的赏识才顺利登上三公这样的高位的。
  我决定以寒门士子的身份前去拜访这位秋水长公主。
  那是秋天的早晨,长公主邸前的石板路上结着冷冷的秋霜。几片零落的黄叶干干净净的落在白色的霜地上。一钩残月淡淡的挂在府邸的檐角上。这样的秋晨宁静得让人感伤。
  我叩响了公主邸的门环。
  铜的门环冷冷的,就象命运的手指。
  阍者趾高气昂的探出半个头来,大清早的,是谁。我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黧黑的脸面,油光的嘴鼻,这样卑俗的人类怎么可能会高居于我们妖族之上呢。我只用一个眼神就摄住了他的魂魄。
  阍者顺利的通禀了长公主。
  然后是长长的甬道,通向富丽的洞房深户。我对这样的豪宅一点也不陌生,我曾经看过许多这样的府邸,不需要很久便会成为断壁残垣,蛛网百结,然后长起一人多高的蓬草,然后生出丛生的灌木,最后变成一片废墟,老树昏鸦,鼠兔会来这里筑窝,平民的小孩会来这里嬉戏,会来这里放牧他家的小羊小猪。但是,此刻这里气象华严,凛然不可侵犯。
  在堂外,我见到了闻名已久的长公主飘。
  长公主飘端坐在珠帘后,衫影朦胧。侍女传话说,士子,把你的手卷呈上。
  我从袖子里取出一卷书帛,经由两个侍女转呈给帘后的大侍女。然后是鸦雀无声的静阒。
  我知道这静阒里面的意味。
  短短的只有几十年寿命的人类怎么可能与我们妖族相比,更何况我是一个如此爱好并精通人类学问的狐妖。
  我微笑着,要比学问才识,这人间又有哪个是我的对手。
  
  先生必将名震京师。长公主飘说,这般学问才华,飘望尘莫及。她让侍女写信给当朝的司空,说,如此少年,岂止为本朝的珍宝,亦当是万世所稀之珍宝,务必代为提拔。她亲自分开珠帘,用碧玉卮敬了三杯酒。
  侍女送我出门的时候,殷勤的说,殿下雅好文艺,先生若得闲暇,望不惜玉趾,莅临指教。她指派最好的马车将我送至宿处,随后又送来绢帛金银,使者在阶下恭恭敬敬说,些些薄礼以为先生酒资。
  人间的名利原来得来如此之易。
  这天我要了长安城最好的美酒,一个人在月下自斟自酌。我想起很多往事,还有这个长安城。我想,我还是很喜欢受到人类的重视和赞叹的,尤其这种重视和赞叹能代表人类最大的肯定和承认。有一刻,我突然很想成为人类,成为一个才华盖世的人类少年。不是因为名利,我喜欢人类对学问的重视。在妖界,没有人在乎学问,只有修行,和浑浑噩噩的不纪年的岁月。我想起了紫珍,紫珍在长安城里得到了什么呢。我想不出长安城里有什么东西能令紫珍留恋忘返,她不会有象我一样的心思。我看着杯中的美酒,但一定有东西系住了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连饮了三杯美酒,我想,我的寻找也许很快就会有结果了,我明天就可以看到紫珍了,假如公主邸里的那面宝镜是紫珍的话。
  
  快二更的时候,店主进来说,有司空家的家仆求见先生。
  一个身穿青衣的家仆走进来,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久,才说,司空大人有请月先生至府中饮酒。我看着他说,多谢司空大人抬爱,不过请回禀司空大人,今天快宵禁了,我也累了。那个家仆说,门外已为先生备好了车马。我说,不必多言,请回。那个家仆慢慢看着我,拖长了语调说,是。
  我觉得完全没有见司空的必要。
  第二天我很早又去拜访了长公主飘。长公主飘的侍女黛儿给我引路,她说,先前一直以为司空大人的学识天下无双,想不到月先生年纪轻轻的,却如此渊博多才。我笑了笑,黛儿看着我,想了一会儿才说,月先生娶过妻室没有。我说,呵,还没有。黛儿咬了咬嘴唇,也是呀,以月先生的才貌,凡俗的女子哪里看得上眼呢,我想说,未必。然而突然之间我一下哑口无言。我想起了青青,那个与了下了几十年棋的人间女子。我是狐类,是妖物,娶人类女子为妻是我从未曾想象过的。有时我想,我应该有一个伴侣,可是有了紫珍和城南,我觉得已经很足够了。妖怪可以象人类一样结婚,但也可以选择不结婚,妖怪很少有子嗣,因为我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修道上,我们的眼光只够得着自己,我们的手也只够抱住自己,如果象人类一样抚育自己的子嗣,妖族很快就会退化为兽类,更何况妖族中有很多都是原本就没有生命的,子嗣对他们而言更是天方夜谭的事情。可是,人类的爱情到底是怎么样的,我有一点好奇,有一点恐惧,也有一点向往。我突然发觉我是如此强烈的在思念那个微微皱着眉的人类女子,呵,青青。
  
  长公主飘坐在堂上,依旧垂着帘幕,帘下露着长公主暗红色的裙裾。堂外秋风吹来,帘幕轻轻晃动,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个景象更富贵优雅了。
  大侍女代替长公主飘问,先生今日所为何来。
  我说,听说公主殿下有一面上古宝镜,在下恳请一观。
  先生原来也对古镜感兴趣。府中古镜相传是上古的遗物,轻易不与人观。但先生有命,敢不遵从。长公主飘说话的声音柔和婉转,只是非常轻微,必须凝神才听得清。
  侍女黛儿去取宝镜。我坐在堂上和长公主飘说话,其实我心不在焉,一心一意的,只是等待。
  漫长如年的等待。
  檐廊里传来木屐的声音,清脆而轻盈,由远而近。我突然觉得这木屐声有些像下棋时落子的声音。就像,青青的棋风。
  侍女黛儿带了一个女子进来,女子手里捧着一个镜盒。在那捧镜女子进来的瞬间,我就知道那镜盒里的不是古镜,当然也不会是紫珍了。
  长公主飘说,把镜盒打开吧,我也好久没看这面古镜了。
  捧镜女子神色郑重的打开了镜盒,双手捧起镜子。
  我说,公主殿下是从哪里得到这面镜子的。
  大侍女代答说,是司空大人奉献的上古遗物,据说,这面古镜有调和阴阳的功能。
  我说,公主殿下没有外借过吗。
  长公主飘说,从未外借,先生何出此言。
  我说,因为这面镜子是假的。
  
  捧镜女子转过头来,盯着我看了许久,说,这面镜子不会是假的。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捧镜女子转过头时的样子,发丝飘在她的脸颊上,她的眼睛忧郁而智慧。这是一张我熟悉的脸。青青,我差点儿就脱口而出。
  捧镜女子低下头说,寒家世代以铸镜为业,镜之今古还可分辨一二。此镜名紫珍,是上古神皇所造的八镜之一,如果知道镜咒的话,用此镜能暖冬凉暑,互化虚实。她头头是道的讲着古镜的来历,我只是迷惑的看着她。这个如此肖似青青的女子显然也知道这面镜子是假的,但是她却想让人相信她的镜子是真的。
  我觉得自己进退两难。
  长公主飘说,月先生说此镜为假,有何为证。
  我说,我曾经见过一面上古宝镜,也是八镜之一,神物自有神物的神气,此镜虽然流光溢彩,却少了一段神物应有的惊天动心之气,所以在下认为此镜为假。
  捧镜女子说,此镜在人间流传已久,养晦千春,自然神气平静,便似上古彝鼎,年深日久的,则会去尽烟火之气,月先生既然学识广博,应当懂得这个道理。
  是吗。我看着捧镜女子,她身上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冷漠。我忽然觉得她这么说必定有这么说的道理,就凭着她知道紫珍的名字,我就不应该拆穿她的谎话。
  我对长公主飘说,天长日久真相自会明了。
  长公主飘立刻说,天长日久会有多久呢。
  我不觉微笑了起来,这长公主飘真是个聪明的女子。
  捧镜女子仍然从从容容的,在长公主赏看过镜子之后,慢条斯理的把镜子恭恭敬敬的请回匣内。然后,她微笑着看了我一眼,行了个礼,捧着镜匣退了下去。
  事后,侍女黛儿悄悄告诉我说,刚才那个捧镜人叫孟依依。我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黛儿说,她说起来话很和善,但我知道她是个非常高傲的女子,她喜欢独来独往。我说,公主殿下似乎很宠信她。黛儿说,依依会铸镜和磨镜,别的人都比不上她。我说,哦,那她一定见过不少镜子了。黛儿说,月先生对镜子很感兴趣吗。我说,是的。黛儿笑着说,我以为只有女子才会喜欢镜子。我说,镜子原本是法器,是很神奇的东西呢。黛儿说,啊,我知道,有种照妖镜,能够照出妖魔鬼怪的原形,司空大人家里收藏着很多镜子,据说,里面就有照妖镜,不过,我等小婢是没有福份看到的。我觉得很吃惊,问,司空府上有很多镜子吗。黛儿说,是啊,司空大人还特地筑了一个楼来收藏镜子。
  我突然对那个司空大人感兴趣起来。虽然昨天我回绝了他的邀请,但我知道,因为有长公主的推荐,我还是有机会见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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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再看。^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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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镜奇谭(六)

古镜奇谭(六)
更新时间: 11/17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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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我才再次见到捧镜女子孟依依。
她正在室内用竹节草打磨一面小铜镜的镜面,身子的左边一片阳光。我说,打扰了。她放下手里的镜子,在一片白绸上抹了下手,然後正了正坐姿,说,请坐。她的屋子很空旷,一尘不染的,只在矮几上,摆放了一个造形古朴的铜瓶,里面插了数枝枝叶茂盛的白菊花。一缕阳光从窗棂外照射进来,光柱里微尘飞舞,静静然,屋子里有著一种无法言说的寂寞冷落之感。
孟依依说,月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我说,不知细娘从哪里得知古镜紫珍之名的。
孟依依微笑著说,先生以为只有先生一个人才知道古镜紫珍的名字吗,我是此镜的看护者,自然知道此镜的名字。
我说,细娘明知此镜是仿造的,为什麽还说这种蒙蔽的话呢。
孟依依盯著我看了一会儿,说,请先生不要自作聪明,依依并不懂得说蒙蔽的话,依依只是认为,如果此镜真是神器的话,怎麽会落在凡人的手里呢。
我说,谁是凡人。
孟依依说,你我,还有司空大人,公主殿下,都是凡人。
我端详了她一会儿,这个酷似青青的人,其实最酷似的是她的神气,而非是相貌,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我为她的神气所夺,几乎认为她就是青青了。我说,可是,细娘其实是真正见过古镜紫珍的。
我以为她会说什麽很冠冕堂皇的反驳的话,但孟依依却似乎陷入了沈思中,她沈默不语。
半晌,孟依依才用一种神思恍惚的语气问我,先生莫非见过古镜紫珍。
我说,是的,我有幸见过古镜紫珍。
孟依依叹了口气,说,啊,古镜紫珍,我并没有真正见过。她突然觉得自己失言了,立刻停住了话头,把目光移向白菊花。
我想继续问下去,可是孟依依再也不肯说话了,她举起衣袖挡著自己的脸表示送客。
我觉得孟依依很神秘,她与古镜紫珍似乎有著万千牵扯,可是又似乎全无关系,我想她一定有什麽事情没有告诉我。她手里打磨的那面镜子也和紫珍很象,镜背的四神像让我看起来很眼熟。我站起身来告辞,孟依依说,不送。到门口的时候,我蓦然回首,只见她正容色冷淡地目送著我,她的目光里有一种止水无波的神气,不当如此冷漠的冷漠,我想,这个女子似乎对我心怀怨恨呢。
等候在外面的黛儿说,依依一向是这脾气,但她的镜子铸磨得真正的好,我很想有一面她铸磨的镜子呢。我说,她的居处干净冷清,几乎没有什麽装饰,年轻的细娘很少这麽清寂的。黛儿说,殿下赏赐的钱财足够依依过很豪华的生活呢,是她自己选择过这样的日子的。一路上,我都在和侍女黛儿说著孟依依的事情,我很少对人类这麽关心的,我想,可能是因为她酷似青青的缘故吧。我发现我越来越掂念著青青了。但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无处可以寻觅青青了。
回到客栈,店主正站在门口,我刚从车上下来,他便迎上前说,啊,先生回来了,司空府的人已经等候先生半天了。
这次司空府来的不是仆役之类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儒生,二十六七岁年纪,他见到我,笑著说,这位想必是月先生了。他从从容容的作了一个揖,我也向他还了一礼。他说他是司空府的幕宾,名叫卫三青,他说司空大人求贤若渴,务必请月先生一会。他让从仆送上一个礼盒,说,金银钱帛,想必不在月先生眼里,这里是司空大人亲自为月先生挑选的礼品,不知先生中意否。
我觉得有些好奇,看了看那个用云锦做成礼盒,心想,这个礼盒里会是什麽东西呢。我顺手打开了礼盒,看了一眼。
有时眨眼的时间会让人觉得非常之长久,我看了礼盒里面一眼,里面是一张小小的镜子,也非古董,是很近代的东西,做工虽然精致,却不至如何牵惹心目,可是,没有任何东西会令我如此吃惊,我一瞬间想起了许多往事。我努力把目光从镜子上收回,不动声色的对卫三青说,多谢了。
卫三青微笑著说,请月先生上车。
我上车的时候,对卫三青说,司空大人真是想得很周到呢。

司空府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麽豪华,但相当清隽,不失气派,我想,这个司空大人倒是不俗。走在行廊上,下午的秋阳从褚黄的树叶间照射下来,有种华丽而没落的调子,连地上的桔树影子,也似乎在午後的静默中轻轻叹息。这种静默与山间的幽静不同,人间的幽静怎麽说都带有一种悲哀惆怅。
卫三青说,司空大人在书斋那边等候月先生。
司空府的书斋相当开阔,几乎就是一个临湖的庭院,湖边间种著海棠杨柳,也有几丛芙蓉,芙蓉还没有开花,但已经可以想象花开时的美景。隐在杨柳之间有一个湖边亭子,有人在里面弹琴,但因为离得远,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几声余响。卫三青说,司空大人就在亭子那边。
亭子里坐著两个人,弹琴的是一个宽袍缓带的青年贵公子,我几乎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许久都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後来我才知道,吸引我的是他身上的仙气。他的名字叫逸,字易华,是皇帝的表弟,当朝的郡王。另一个人,静静的坐在一边,留著须,饮著酒,年稍长,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然而对於司空这样的高位来说,他已经算非常年轻了。司空的名字叫华,字闲来。
司空闲来说,月先生,某久仰盛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超人。他说月先生的时候,用了一种很微妙的语气,我看著他,还了一个礼。郡王在一边微笑著看著,一言不发。
我觉得这里面潜流著一股争伐之气,有如高手之间的枰战。我想,司空闲来是想考较我呢。我坐下来微笑著和他对答,他提到到今文的阙误,我便和他娓娓谈论古文的辨伪,他谈到尚书禹贡,我便和他叙说古地理与当代地理的对应与变迁,总之广引博证,搜考古今,发前无古人之想,述後无来者之说。郡王原本在一边静静的听著,但後来也禁不住加入了论战,他时而击节,时而颔首,时而沈思。司空闲来常常处於山穷水尽之地,他这时会用一种沈郁深沈的目光看视著我。我觉得他在这次交锋中,始终保持著一种格外的冷静,我惊世骇俗的才识似乎都只在他的意料之中。
亭外的太阳很快就西下了,我偶然抬起眼,看到一片绚烂得无以形容的晚霞,在都城檐角林木的映衬下,简直像从天空中飘落的天宫图景。我想,认为人间的都城是仿照天宫建筑的看法恐怕不是毫无根据的。这时,湖面上也荡漾著天空的万道霞光,水光蓬蓬欲燃,夕阳的余晖照在郡王和司空闲来的脸上,我从未想到人类的面容居然会变得如此之忧伤美丽。我一时为这样的美景惊得哑口无言。
司空闲来也被这样的美景感动了,他随口吟了一句,去白日之昭昭兮。我说,为什麽不说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呢。司空闲来看了我一眼,感叹说,毕竟我是人类啊,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郡王这时站起身来,长啸了一声,他朗声吟诵离骚里的篇章: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在这样的波光霞影里,他的啸声听起来有一种清厉之趣,虽然他没有吟出下面那句时暧暧其将罢兮,但还是给人很忧伤的感觉。卫三青在一旁打圆场,吟了一句:乐莫乐兮新相知。这句话作为这一天的结束语真是再巧妙不过。
司空府这天开了夜宴。
司空闲来郡王易华和我都饮了很多酒。快宵禁的时候,郡王告辞了。我也想告辞,一旁陪坐的卫三青说,敬请月先生在本府留宿一晚吧,司空大人已经为月先生准备了客房。
我想司空闲来早晚会和我说出他的本意,那不如就今晚吧。
我说,那就打扰了。

司空闲来摒退了左右。他在灯影里背对著我说,还记得我吗,月暗大哥,不过现在叫你月暗大哥有些好笑。
见到那面小铜镜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而且,华和火的读音很相近,火,想不到我们在这里见面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火转过身来,他藏在灯光下的脸遍布阴影,有一种我无法识别的陌生和阴郁。他说,是啊,你还是以前的样子,年轻,才华横溢,而且有不朽的美貌。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一种嫉妒和嘲讽,你为什麽不象以前那样隐蔽地在人间生活呢,你是特意来京都炫耀你的学问的吗。
我有些吃惊地看著火,不,现在他是司空闲来,但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如果我是人类,我可能也会这麽想的。司空闲来对我充满了嫉妒之心。
月暗,你一定在想,在你眼前的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吧,可是当初你收养我,又何尝关心过我呢。我只是一个在书堆里自生自灭的人类小孩,如果当初那场大火把我烧死了,你会感到伤心吗。
我说,那场火根本就是你放的,你只是不想让我知道你的行踪而已,清韵居的一切现在不都是你的收藏了吗。
错。月暗,当初在清韵居的时候,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等到你回来,然後赞扬我读书认真,有时十天,有时半月,有时一年,我一直非常有耐心的等你回来,那时候,你是我最崇敬的人,虽然我知道你是狐妖,与我不是同类,但是我还是非常倾心,你有才华,有学识,有法力,而且美丽绝伦。但是,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甚至我放火烧了清韵居居然也没有让你觉得有追究的必要。月暗,你不是人类,你无法知道人类的感情,无法知道被你遗弃的少年心里有多寂寞悲伤。不过这些我都可以加以原谅,因为你毕竟不是人类。前些日子当我从长公主那边听到你的名字月暗的时候,我立刻知道是你。可是,月暗,你为什麽要在人间现身呢,你是妖狐,有千年的寿命,难道就这样值得向人类夸耀你的学问吗。如果我也有千年寿命,我会比你更渊博多智。今天请你来府上,只是想让你知道,除非你回山,不然的话,我会让世人知道月暗只是狐妖一族的妖孽。
我用一种妖邪的笑容看著司空闲来,我便是在都城长住又如何,你根本无法证明我是狐妖。
我会让你在众人面前现出狐形的。司空闲来的语气异常坚定。
我说,好吧,你就试著向众人证明我是狐妖吧。

对司空闲来这样的想法,我觉得很理解。我想,当初我在抚育火时对火举棋不住的想法里,其实真正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成为对手的人类吧。现在我就是找到了紫珍也不可能马上回去了。
早上我准备离开司空府的时候,被两个守在门口的卫兵用戟挡住了。我说,你们这是做什麽呢,难道是司空府的待客之礼吗。卫兵说,司空大人吩咐属下须为贵客守卫,为安全起见,敬请贵客止步。司空闲来以为这样阻拦我,我就会腾空飞跃而去吗。不。
我退回房中,取了纸墨,给司空闲来写了一封冠冕堂皇的信,信上说,明公当尊贤容众,嘉善而矜不能,奈何憎人学问,置甲兵栏骑困仆於此,将恐天下之人,卷舌而不言,智谋之士,望门而不进,仆深为明公惜之。我让卫兵给司空闲来送去。
司空闲来没有回信。
就这样在无所事事中过了一天。
第二天我见到了巫女琥珀。
早上我正站在窗口想著对应之策的时候,两个仆役引著一个穿著巫女华服的青年女子过来,我不觉得微笑起来,然後我认出了那个华服巫女是琥珀。
等仆役退下之後,巫女琥珀问我,月暗,那天你为什麽不辞而别。
我笑著说,我有点急事。
巫女琥珀转了转眼珠说,你在说谎。不过,你怎麽会让人类识破原形的。他们让我来让你现原形呢。
我说,司空原本就知道我是狐,他只是想证明给别人看。
巫女琥珀装著叹了口气,皱了皱眉说,这下我在这个繁华的京城里呆不下去了。不过,我还满怀念乡下那些个村子。月暗,你要记得以後来看我哦。
我说,你就打算这样对司空说吗。
巫女琥珀说,是啊,我会说,那明明是人类嘛,司空大人为什麽会疑心呢,莫非是因为他的学问超过了司空大人。
我呵呵笑了两声。
巫女琥珀又问,月暗你找到紫珍了吗。
我说,我想我还没有,我有些疑心那个青年郡王易华身上的仙气与紫珍有关。
巫女琥珀说,我此次进京,是为重修祈年殿而禳灾祈福,主事的就是那位郡王,月暗,你无论是人是妖,都会让人赏识的,我会回去对郡王说司空嫉才妒能,让他放你出府。
我说,琥珀,你这样做可是违背巫女的原则的。
巫女琥珀回转头笑笑说,偶尔违背一下也不妨呢。
巫女琥珀走後不久,司空闲来亲自到客房这边来,他看著我说,你为什麽不走,以你的修为要走是轻而易举的,为什麽还让卫兵给拦著呢。
我笑著说,我只是一介书生而已,但司空大人却背了一个嫉贤妒能的恶名。
司空闲来说,那个巫女也受你之惑,认为你是人类,现在的巫女也虚有其名了。不过,你想这样欺世盗名下去是不可能的。
我笑著说,但,究竟是谁在欺世盗名呢。
司空闲来临走的时候,看著我说,月暗,我一定会让你现形的。
我说,未必,只怕之前你会先我现形吧。

在郡王的手谕到来之前,司空闲来又让人带了一头巨大的猎犬来试我。我正坐在窗前写著字,那头巨犬站在窗口眈眈然看著我,我慢慢放下笔,走出门去,轻轻地抚著巨犬的头部,我问卫兵,这是谁家的巨犬呢,这麽驯顺。一旁的驯师脸色变了变,就带著巨犬出去了。
傍晚的时候,司空闲来派了卫三青过来,说,虽然郡王听信别人的谣传,要请你入府,但此事我还是会继续追究下去的。
我拂了拂衣袖,笑笑说,可以啊。
走出司空府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快乐,遭受禁锢原来如此之痛苦。在去往郡王府的路上,我从车窗里看到鸦鸟在暮色里陆续归飞的情景,我想我可能变得和人类一样愚蠢了,居然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放弃了自己的自由。

郡王坐在厅堂里,身上穿著一件白袷衣,秋风吹拂下,虽然只是坐姿,但也给人飘然欲舞的感觉。他身上的仙气这时也在暮色中拂拂扬扬,令人W慕。我想,这样的人类如果修道的话,应该很有成就吧。郡王看到我,微笑著说,想不到司空真的会留你不放,可能是他太爱你的才了吧。
我说,可能吧。
郡王除了重修祈年殿的事,对其他的政务似乎也不太热心,朝中盛传他将要迎娶长公主,如果是事实的话,郡王以後可能没法过这种悠闲风雅的生活了。我刚坐下来和郡王说了一会儿,就听到有人禀报说,重光殿下过访。
皇弟重光,我听醉灯说过,那是一个非常讨厌的人。醉灯有一次夜间和我评论朝中人物,她说君王其实是个很温和的人,只是太过任性,长公主严正有决断,无人敢撄其锋,大臣中最得人心的是散骑常侍凤兮,最讨厌的莫过於皇弟重光。醉灯说,皇弟似乎对我很疑心呢,这个人最阴冷无情,我很不想看到他。我说,既然这样,那你为何不让君王把他贬得远远的。醉灯说,上天可能会想借他的手来罚戒天下,怎麽可以把他贬得远远的。我当时觉得很吃惊。但人世的兴衰代替与我无关。我想,他与如此风雅的郡王应该没有什麽冲突吧。我按照人类的礼仪准备回避一下,郡王说,不必,重光殿下一会儿就要回去的。
皇弟重光进来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相貌应该算是俊秀的,只是阴沈,在黄昏的光影里有种说不出的悲苦神情。我在人间见过很多人,各式各样个性的人类,但我想不出皇弟重光那种阴郁的性格是怎麽样形成的,算起来只有在痛苦压抑的环境里长大的生物才会有这样的阴沈,就像城南,就像,司空闲来,我这时候突然觉得对司空闲来的欠疚,对他的所作所为,我这时没有一点愤怒之情,我想,他其实只是在索要某一种形式的补偿。这个二皇子也一定有一个痛苦压抑的生长过程,他的阴郁深沈绝不是装出来的,但是,他是人间的皇子,为什麽也会痛苦压抑。
皇弟重光看也未看我一眼,只是坐下来,例行公事似地和郡王寒喧了一通,他们虽然是表兄弟,但是两个人却毫无相同之处。皇弟重光说,那边的聘礼都准备好了吗。郡王命人取了一张礼单过来。皇弟重光便细细地看起来,看了许久,才说,里面多了一面妆镜。郡王倚著身子接过礼单看了看,说,那是我家藏的一面古镜,放在这边也没用,就加进去了。皇弟重光皱了皱眉说,什麽样的古镜呢。郡王说,应该是上古的东西吧,反正不是凡品,尽可放心。
随後皇弟重光就告辞了。

晚上,我对郡王说,某对镜剑之器颇知一二,可否一观尊府宝镜。
郡王微笑著说,正要请教。
他命人去取古镜。我觉得我的心在胸中砰砰地跳,我想,这次一定是紫珍了。我想象她见到我时的情景,以她的性情,必定会让我大吃一惊。她的行事方式是我永远都无法猜测的。
紫珍紫珍。
见到紫珍的时候,她正以原形躺在一片朱红的锦缎里,我轻轻地用咒语呼唤著,紫珍紫珍。紫珍她从未有过如此的宁静,她就像一轮满月一样静静地躺著。
天地一片死寂。
郡王说,月先生,怎麽了。
我用衣袖掩住了脸,泪水沾湿了我的衣袖。我说,过於感动了,因为这面古镜就是传说中黄帝所制的神镜之一,古镜紫珍,请恕我失仪。
紫珍完全失去了她的道行,她现在只是一面平凡的古镜。我不知道她怎麽会失去她的道行的,也不知道她为什麽会离开山林,她怎麽会流落到郡王府中,怎麽会和凡物一样成为人类娶妻的聘礼。我对紫珍的经历一无所知。
郡王站了起来,悄悄走出了厅堂,留下我和静静躺在朱红锦缎中的紫珍。
我拿起古镜紫珍,轻轻摩挲著,心中回想起以往在古墓的生活情景。镜面清凉如玉,我看视著自己在镜中的面容。我在人间逡巡了这麽多年,为的就是寻找紫珍,然而见到紫珍之後,我却束手无策。一定发生了什麽可怕的事情,我想,成为人类娶妻的聘礼,对古镜紫珍来说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郡王进来的时候,我说,这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神镜,不知郡王是从哪里得到的。
郡王微笑著说,说起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四十多年前,天下大乱,我尚在褓,家慈避难山中,谁知山中遇盗,失足坠崖,家慈吉人天相,为山蔓野藤所阻,幸免於难,当时以为我必已绝命,谁知我在谷底竟得不死,家慈寻回我时,看到我身边有一面古镜,以为神赐之物。这就是古镜的由来。
我说,如此说来,四十年来此镜一直是在王府中了。
郡王说,是。
我突然想起郡王看起来如此年轻,完全不似四十多岁的人,一定是古镜紫珍将自己的全部道行给了当时还是婴儿的郡王。郡王的仙气也由此而来,可是,紫珍为什麽要去救一个人类婴儿,为什麽愿意牺牲自己的道行。我看著镜匣中的古镜紫珍,真想骂她一句笨蛋。
我说,郡王一直不知道此镜乃是神物吗。
郡王说,此镜长年在府中宝藏,从未有人知道它的名字,但是看它古雅斑斓,想必不是寻常之物,也很爱惜,想不到竟然是上帝遗物。
我说,作为娶妻的聘礼并不恰当呢。
郡王说,不知者不罪,我当时只是觉得宝镜应赠佳人,不过,对方身份高贵,也不算辱没。
我倏然站起来说,将神物作为聘礼,难道不是极大的辱没吗。
郡王吃了一惊,说,月先生何至於此。
我低下头说,失仪了。
郡王说,刚才礼单已经送出去了,无法变更,恕罪则个。
我抬眼看著郡王,光影里他清瘦的面庞显得很高贵优美,然而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一种由衷的愤怒。
没有什麽比人类更无情更丑陋了。

我从郡王府出来,秋风袭卷著落叶漫天飞舞,我握紧了拳。是的,当时我真想现出妖形来夺取紫珍。郡王说他一直很爱惜古镜紫珍,可是他的爱惜只是对物的爱惜,这对紫珍来说是一种污辱。我想我之所以如此愤恨,不仅是为紫珍,也是为妖族不平。在瑟瑟的夜风里,我想我要为紫珍夺回她千年的道行,无论用什麽样的方法,一定要夺回。举目京城,我只觉满目荒凉,在人间我是如此的孤独,万古苍凉的孤独和寂寞,我看著自己在月光下人形的影子,那个影子黑暗而丑陋。一片落叶在风里吹过,影子慢慢变成了张扬跋扈的妖形,我想我现在在人间唯一可以找的同伴似乎只有蛇妖醉灯了。
我去的时候,蛇妖醉灯正在寝殿里陪著人类的皇帝,她手里提著一串翡翠雕就般的西域葡萄,半倚在薰笼上,吃吃地笑著说,陛下要不要再吃一粒呢。皇帝伸出手去牵过她乌黑的长发,在自己的脸上拂来拂去地嗅著,说,还不如吃妃子你呢。他轻轻地拉一拉醉灯的长发,醉灯就趁势滚落在了他的怀里,她把头伏在皇帝的肩上,伸出舌头舔著皇帝的脖子,我想她一定很想这样一口咬下去。就在她用舌信在皇帝脖子上舔来舔去的时候,她看见了我。蛇妖醉灯立刻用腻得化不开的声音对皇帝说,陛下我很困呢,我们一起做梦吧,今天我们做什麽样的梦呢,去海里玩耍如何,陛下做一条大蛇,妾身就做一条小蛇吧。她用手捧著皇帝的脸,一边轻哼著一边用舌尖把皇帝的眼睛一个一个舔得闭起来。
我说,我已经找到古镜紫珍了。我坐在禁城的殿顶上,看著初十的月亮,初十的月亮苍白消瘦疲惫。醉灯仰著脸感受了一会儿月光,然後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说,但为什麽你这麽不快乐。我无限悲伤的说,因为她已经回复到原形了,她失去了她千年的道行。醉灯一下收起了笑脸,说,是给人类打成原形的吗。我说,我不知道。醉灯说,你想怎麽样呢。我说,我想帮她讨回她的千年道行。醉灯说,要我帮你吗。我说,不用。我想了想,说,醉灯,我想向你打听一下,这个王朝还有多长时间覆灭。醉灯说,这个王朝是用不义的手段得来的,很快,人间就会因为不义的罪孽重新进入乱世,只有当人类的罪孽暂时还清的时候,才会有太平出现。这与君王完全没有关系,其实,其实现今的皇帝,其实很好,可是他生不逢时,注定了是末世之君。醉灯的声音里现出一种忧郁。我头也不抬的问,莫非醉灯你喜欢上了人类的君王了。醉灯轻笑了一声,怎麽会,我怎麽会爱上百合呢,怎麽说,他都是人类啊,是我们妖族的天敌呢。我说,万一,紫珍喜欢上了人类怎麽办。醉灯说,怎麽会呢,她是没有生命的古镜,不像我们原本就是生物的妖族,她怎麽可能理解生命的意义呢,她绝不会喜欢上人类的。我说,但愿如此。醉灯想了一会儿,说,紫珍是以什麽为食的。我说,她是以草木的露水和动物的泪水为食的。醉灯说,人类的泪水也可以吗。我说,应该也可以吧。我看了醉灯一眼,你想收集人类的眼泪吗。醉灯说,我在人类的禁宫里,收集六宫怨伤之泪很容易呢。
醉灯走後,我坐在禁宫的殿顶上看了整整一夜的月亮。

郡王下聘的仪式隆重而盛大。那是一个秋晴天气,我站在郡王府对面的街上,看著仪仗队列浩浩荡荡地从郡王府出发,所有的聘礼上都披上红色的缎子,人人面带笑容,从郡王府到公主邸的路上都铺著红丝毯,一路上只见红色洋溢,如同一条血河汨汨流动。这鲜血的颜色,人类却拿它来作喜庆的吉祥之色,我想,人类真是嗜血的动物。我从心底里憎恶这一切。
他们成婚的吉日择在初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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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镜奇谭(七)

古镜奇谭(七)
更新时间: 11/18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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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飘很希望我接受人类的官职。她虽然深居内殿,但也听说了司空闲来强行羁留我的事情,便让人传话说,月先生与司空为何生此不虞之隙呢,双方必有误会在其中。她已经订婚,不便出面,便请郡王转邀我与司空闲来於某日到郡王府中会面。
接到郡王府的邀请时,我正在和孟依依说话。孟依依听使者传完话後,便对我说,既然月先生有事,依依告辞。她这是第一次到我的住处来,向我请教了一些有关古镜方面的知识。她的态度依然很冷淡,我想,这也许是她的天性吧。临走的时候,孟依依全无预兆的对我说,我已经见过古镜紫珍了,真不愧是上古的神器。然後她头也不回的上车走了。
似乎她此次来的全部目的就在最後那一句话上。在孟依依走後很久,我还在回想她最後那句话。我想她之所以能见到古镜紫珍,一定是因为郡王聘礼的缘故,但是她为什麽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呢,我突然有一些担心和後悔,我应该取回古镜紫珍。人类阴险而狡猾,并且不可信任。我顿时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我悄悄潜入公主邸,虽然已经是秋天,但长公主依旧保持著昼睡的习惯,公主邸的下午无比宁静,院子里樟树的红叶静静地在午後的风中坠落在青石地上。定婚的聘礼一般都由尚礼收管,我找到宝钥司,看管宝钥司的宫女是一个中年女子,身材高大,却依然穿著二十年前的古旧服饰,她正在和一个年纪比她更大的老宫女说话。我毫无困难地进到宝库中,宝库里琳琅满目,可是,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古镜紫珍。她没有在宝钥司。我只在宝钥司里看到一面和紫珍很相似的镜子,仿制得非常肖似。如果不是我曾与紫珍朝夕相处,根本就识别不出来。我想知道古镜紫珍在哪里了。
出去的时候,我听到老宫女说,长公主为什麽不愿意成婚呢,郡王无论人品才貌都是上上之选,而且聘礼都已经下了,退婚会很困难吧。中年宫女回答说,长公主的志向恐怕并不在於做人世间的权势赫赫的公主吧。我嘴边露出一丝冷笑,我们妖族渴望著成为人类,而人类却不自量力的想跻身仙界,其实都是同样可笑的事情,我忽然想起琥珀说的话,是的,妖怪应该比较像妖怪,而不是像人类。

孟依依仍然坐在居室里打磨著镜子。她看到我,头也不抬地说,请进。我说,古镜紫珍在你这里。孟依依抬起脸来看著我,笑了笑,毫无忌讳的说,是的。她的笑容一旦绽开,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明媚,我看惯了她冷淡忧郁的表情,一下子被惊得哑口无言。孟依依说,你想怎麽样呢。我看著眼前这个女子,觉得无计可施。
我说,古镜紫珍是神器。孟依依说,你不说我也早已知道。我说,她不属於任何人。孟依依说,如果它不想属於任何人,它应该可以凭著自己的意志从人间消失。我说,并不是她想呆在人间,因为她失去了她千年的道行。孟依依沈静地看著我说,我不管。我说,细娘为什麽要这麽做。孟依依说,可以有很多理由,如果你找对了答案,我也可以把古镜紫珍还给你。不过,你必须先告诉我,你为什麽这麽热切地寻找古镜紫珍。因为,我看著孟依依,慢慢的说,因为我是妖,紫珍也是,我们是同伴,我无论如何得找回她,这是我来人间的唯一理由。
孟依依看著我,没有露出很惊讶的神情,她沈默了好久,才说,原来是这样啊。她不置可否地看著我,紫珍对你这麽重要吗。我说,是,因为她是我非常重要的同伴。孟依依垂下眼去,半天才说,其实,你只要说一句话,我就可以把紫珍还给你。我说,细娘想听什麽呢。孟依依说,你自己去想罢。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孟依依的话,她为什麽要我说一句她想听的话,这其实全无意义。言语本来是用以表达自己想法和感情的方式,但人类常常并不愿意直接表述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语言往往便沦为一种掩饰,我想在这种言语的掩饰的背後,孟依依真实的想法是什麽。然而不管我怎麽想,我都无从猜测孟依依的心情,我想这可能就是人与妖之间的隔阂吧。

很快就到了与司空闲来再次见面的日子。
我很早就去了郡王府。秋雾淡淡地笼罩著郡王府邸,我在路上遇到一只黑猫,它漆黑一堆地坐在路的正中,用很空洞的眼神看著我,当我走近时,它惨叫了一声跑开了。过路口的时候,一户殡丧人家正在治丧,走在最前面的丧郎的手刚好撞到我,飘飘而落的纸钱洒了我一身。但这些都是人类的忌讳,我很坦然地走进了郡王府。我漠然的想,区区一个司空闲来,能奈我何。
郡王正在树下弹琴,他的容貌在晨雾中有一种说不去的恍惚,有时我几乎会把他错认为同伴。紫珍的道行在他身上闪耀著不可思议的辉光,这个人类何德何能,我远远地站著,怀著很复杂的心情望著郡王易华。他知道我来了,还是很从容的把一曲弹毕,才转过头,向我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说,月先生,早。
我走过去见礼。
郡王易华说,月先生莫非还在为古镜的事生我的气。我看著他,语气冷淡地说,不敢。郡王易华说,其实古镜在长公主那边比我这边为好,她是一个懂得赏爱宝物的人。我说,那你是个什麽样的人呢。郡王易华笑了笑,我除了此身之外,一无长物。他是人类的郡王,居然说这样的话,我说,那些平民又该怎麽想呢。郡王说,那是他们的想法。我一时觉得无话可说,对於这样的一个人,我能期待他说什麽呢,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紫珍的存在,对他来说,紫珍只是一件古董,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喜怒哀乐,又能对她有什麽样的感情呢。
司空闲来来的时候,我正在和郡王易华下棋。司空闲来身边带著一个人,穿著玄黑的衣服,目光阴沈沈地盯著我看。司空闲来看著我,咄咄逼人的说,你胆子不小啊,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我把棋枰推了推,说,看来这棋没法下完了。
郡王看了闲来一眼说,坐。
侍女过来收拾了棋盘,送上茶茗。郡王说,我也不想说多余的话,司空大人何以如此容不下月先生。司空闲来恶狠狠地看著我,指著我对郡王说,郡王有所不知,并非老夫容不得才人雅士,这月暗原本是深山狐妖,他来京都是为惑乱人心。
我微笑著看著司空闲来。
郡王回过头来,问我,月先生你是吗。
我说,如果我说我是,郡王会不会信?司空大人,如果你指证我是狐妖的话,应该有凭有据才是,不然我也可以信口诬陷司空大人为山中妖魅。
郡王说,司空大人你何以知晓月先生为狐妖呢。
司空闲来一时哑口,转而说道,世上哪有这等年轻的渊博之士,郡王算一算他的学识便可以知晓了。
我面对郡王,从容地说,蟪蛄不知晦朔,请允许在下先行告退。
我用一种很愤怒的表情站起身来,走过那个黑衣人身边的时候,黑衣人猛然抛出一个皮囊,皮囊里的污血泼洒了我一身,正在我吃惊的时候,黑衣人抽出一柄匕首抵在我的眉心,他厉声念动除魔咒语。这匕首上画著咒纹,虽是古器,但它还不够资格让我现形,能让我在世上现形的,只有像紫珍这样的古镜神器。
污血的气味令人恶心,我一言不发地站著。
郡王身边的侍从看到这情景,厉声喝道,大胆,退下。
郡王看著司空闲来,拂袖而起,司空,敬请返驾。
我举起袖子拭尽脸上的污血,回头看著一脸悻悻之色的司空闲来,说,你还有什麽招术呢。

那黑狗的污血令我整整一天都觉得郁闷不快。人类居然愚蠢到以为动物的污血可以驱魔降妖的程度,这种污秽的东西只是让有洁癖的妖魔因心生厌恶而远离而已,如果遇到以血为食的魔族的话,只有招致更大的灾难。我几乎整整一天都泡在郡王府的汤池里。郡王府的汤池十分广大,水温适当,氤氲的水汽里弥漫著薜荔芷草樟木等混合成的优雅的香氛,我潜在水底直到头发肌肤毛孔里的血腥都被冲洗干净了,才浮出水面长长出了口气。侍浴的侍女正在汤池边悄悄的说著话,这个人真是世上少见的美少年啊。她们私下里窃窃议论著我的美貌。我想如果此刻我现出原形的话,她们又会说什麽呢。从汤池里出来的时候,我不觉低低叹了口气,人类真是会享受的生物呢,我刹那间突然想起山中的同伴,包括城南,他们在荒山野岭的月色下此时此刻正在做什麽呢。随後,我莫名的打了一个寒颤,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了我的心头。
郡王易华还在书斋里等著我,见了我,说,月先生,好。
灯下的郡王易华仙气洋溢,都雅无俦,我不觉又恍惚起来,心想我该不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最後我还是决定不告诉他。我们一边饮酒,一边聊了一些有关全天养生的事。酒渐渐饮多了,郡王的神色显得有些沮丧。我看出他忧心忡忡,我说,莫非郡王在为国事担忧。郡王易华叹息了一声,诸侯势力强盛,已非一朝一夕的事,我纵然有心也无力。我说,这样的说法,岂非置长公主於事外不顾了。郡王说,她是个有政治才能的女子,与我并不相同。我想起那天听到老宫女说的话,我说,郡王为什麽不去修道呢,做一个王子晋岂不是远胜人间的荣华富贵。郡王易华长叹说,此生已觉漫漫无涯,要活那麽久做什麽呢。我非常意外地看著郡王易华,这个人真是人类中的异数,我忽然觉得他与紫珍有一些相似,一种说不上来的相似。
郡王易华说,司空闲来的事请月先生放心,我必会出面帮助解决,另外,月先生想不想出仕朝廷呢。末後一句他说得轻描淡写,可能他也觉得完全没有出仕的必要吧。我想如果要我以妖怪的身份出仕人类的朝廷倒是可以考虑,以如今这样的身份出仕未免太无聊了,然而,又有哪个人类朝廷会请妖族出仕治国呢。我回答说,多谢郡王抬爱,只是世事难料,还不如曳尾涂中来得自在逍遥。饮了一会儿,郡王易华拍著几案,开始吟唱古调南薰。静夜里,他的歌声唱得人心神飘荡。我听著郡王的歌吟,觉得人类如此矛盾,明明心里有著自己的想法却总是因为种种原因而丧失行动的能力。郡王最後有了醉态,说,我醉欲眠卿且去。我也有了醉意,当晚便在郡王府夜宿了一宿。
第二天我回到住处,看见侍女黛儿正神情焦虑地等在门口。
侍女黛儿一看见我,就说,依依正急著找月先生。我说,有什麽事吗。侍女黛儿说,好象是很急的事情,她再三嘱托我一定要等到月先生。然後侍女黛儿神情忧郁地看著我,是不是司空大人很为难你,你会因此离开京都吗。我对侍女黛儿笑了笑,坚决地说,我不会离开京都的。

孟依依正临风站在栏边,她的身畔开满了浅白色的菊花。她倚栏而立的姿态也酷似青青。我看著她的身影心想,这个依依何以与青青如此相似呢。
孟依依看见我,脸上流露出担心忧虑的神色,她屏退了所有的人,直言相告说,昨日司空与皇弟请了一个法力高深的术师,术师告诉他们,只有用千年古木方可令你现形,月先生请千万留神。我凝视著眼前的这个女子,心中突然有种深深的感动,在她冰雪冷淡的外表下,骨子里究竟有著怎样温柔的心肠呢。我想我以前的想法完全错了。
我说,多谢细娘。我没法用更多的言辞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孟依依想了想,说,你忌惮千年古木吗。我不觉微笑起来,说,怎麽会呢,恐怕是那个术师在故意刁难,这世上千年古木本来就极其稀少。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城南,城南就是千年古木。
我一下脸色发白,我记起了菊如的预言,难道那个预言会应在城南他们身上。我觉得全身发冷,我知道昨晚那个不祥的预感因何而起了。
我倏地站起身来,说,细娘,大恩容後相报。
孟依依说,月先生何出此言。
我说,我有事欲回王屋山,以後再告诉细娘详情。
孟依依无限忧伤地看著我,说,这以後会不会又是四十年。
啊。
这句话有如五雷轰顶,我呆呆地望著孟依依,无声无言中热泪汨汨地流了满面,半天才说出话来,细娘,原来你就是青青。
眼前的依依就是青青的转世,她依然保留著青青所有的记忆。然而我却无法在这个时刻与青青叙旧。
依依伸出手来拭我的眼泪,然後放在唇上尝了尝,说,你的眼泪和人类的一样又苦又咸。
我说,青青,我现在一定得回山,以後我也不再与司空相斗了,我们继续下棋罢。
依依抬起脸看著我,她的目光坚决而温柔,她说,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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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2004-10-13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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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镜奇谭(八)

古镜奇谭(八)
更新时间: 11/18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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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茫,我御著风气行进著。湍激的气流吹得我毛发张扬,行进的速度越迅速气流的阻力也便越强大,就像命运,我一直在想命运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东西。每一个生命都为命运所驱使,每次与命运对抗的时候,命运便显示出它不可逾越的强大。当初我挣脱狐的皮相时,那种蜕变的痛苦和快乐我至今记忆犹新。如果遵循自然的逻辑,作为狐的命运就永远是狐,从幼狐到大狐到老狐,然後尘归尘,土归土。可是我们的修行却逆天而行,是的,我们的修行远比人类更其艰难万千,我一直在回忆当年作为一无知识的幼狐的我怎麽会有那麽强烈的成妖欲望,我是那麽固执而焦虑地渴望成为妖怪,这股强烈的欲望甚至超越了生命和寿命的极限,直到有一天月夜,我豁然而立,挣脱了作为狐的限制,心中一片清明喜悦,生命和世界是如此美好,甘如琼浆,我那天在月光下为了这种幸福感感极而啸。那是我与命运的第一次交手,这次交手花费了整整一千年时光,命运在更为强大的欲望面前让步了,我得到了妖的身份和法力。那麽这次呢,命运还会因为我的欲望而让步吗。突然之间,我觉得一种虚弱和无力,我有那麽多爱憎,不管这爱憎如何强烈,我自身却还没有强到能够庇护我所珍爱的一切东西。然而无论如何,我还是会抗争,不管这抗争是多麽的虚弱无力。如果不与命运对抗,命运就永远是你的主宰。
进山之後,一路上都有草木枝梢焦枯的痕迹,那是术师施术的印记。我知道我将会看见什麽样的景象,可是我还是希望有奇迹发生。
古墓就在前面。我看到几棵老柏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黑烟未散,空气中充满了焦臭的气息,我的心抽得紧紧的,可是我还是继续前行。
一只大鼠倒灌木丛中,头部已经枯焦。三昧火。这是被三昧真火所烧。我知道这只大鼠的名字,他是鼠精断心,平时行径很可恶,可是他没有逃过这次劫难。我捏了一个手诀,灌木丛陷塌了下去,土掩在了鼠精断心身上。
我埋葬了鼠精断心,继续前行。
一路上不断有妖怪被三昧火所杀的尸身出现。它们都死得非常不甘,我一边亲手埋葬著同伴的尸身,一边承担著他们被焚杀时的强烈的怨恨和痛苦。我心里的仇恨蓬蓬燃烧了起来,无论怎麽说,这是因为我引起的灾劫,我一定要为同伴报仇,哪怕,舍了这一身,舍了修练了千年的道行。
接著,我看到了菊如。预言师菊如伏在山岩上,本来应该开得极茂盛的花枝却疲软地垂著,我说,菊如。一片绿影里,菊如慢慢地抬起头,看著我说,不要紧,月暗,我没有事。我过去扶住菊如,菊如无限悲伤地看著我。
我说,菊如,让我替你疗伤。菊如说,我没事。我说,菊如,我会承担这一切的。菊如摇了摇头,说,这是我们应有的劫难,逃不过的,你的事只是一个引子,没有这个引子还会有其他引子,月暗,你要懂得爱惜自己。我说,菊如,你知道这麽说是没有用的,是我当初抚养了那个人类小孩,是我到人间引发了这一场劫难,我没法逃避,我必须面对。
菊如抬起头茫茫然环顾四野,四野一片惨景,菊如忍不住以手掩面,说,人类术师布了阵势,然後用三昧火焚山,只要有灵气的东西都会遭三昧火所焚杀,我因平时也修三昧火,故此能够逃过此劫。
我说,城南呢,城南在哪里。
菊如低下头叹了口气,月暗,他在劫难逃。

我在古墓前只看到华表原址上的一个深坑。
我走过去,跪在坑边,两手握起坑里的泥土,泥土里还残留著城南的气息,我想起那个神情忧郁悲苦的青衣童子,我无法相信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城南存在了。
我把泥土洒向空中。
看著泥尘在空中簌簌而落,我凄厉地号嚎著。
菊如说,月暗,本来生生死死是世间常理,妖族也是这样,你不必太过自责。要知道,成为妖族之後,本来就会有无数的劫难,因为我们的存在原本就是逆天而行的。
我说,不,菊如,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不会把一切推委给命运,我就是要逆天而行。
山间的寒风吹得黑烟四散,以前的岁月也随著这缕缕黑烟烟消云散。也许将来会有某一天,这山中仍会像以前一样,妖族们能够像满山的草木一样繁盛,快乐,我想,我只能期待遥远的千年之後某一天,这里仍会有一只小狐克服万千艰险修炼成妖。
我深深地看了菊如一眼,然後头也不回地说,菊如,就此永别了。

我想我从来没有对人类怀有如此铭心刻骨的仇恨,仇恨之火灼得我毛孔紧缩,全身疼痛。我不知道人类的嫉妒居然有如此巨大的破坏力,这些卑贱的人类因为自卑而嫉妒,因为嫉妒而破坏。无法原谅,永远都无法原谅。每个妖怪都有狰狞邪恶的一面,许多妖怪因为修行而强行封印了自己的邪恶,但邪恶毕竟是存在的,我想我该不该解除自己对邪恶的封印呢。以妖的邪恶来对抗人类的邪恶,然而我的心底里却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不可以,绝不可以。我有著做妖的骄傲,是这种骄傲使得我决心与人类对抗,为此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的内心始终无法舍弃妖的骄傲而降格到与人类同等的卑鄙无耻。然而,噬心的仇恨却在呼唤著内心的邪恶,我举起手看著我的手指,指尖不断地暴长,暴缩,体内的邪恶嘶嘶地尖叫著,它们如此渴望突破我心的封印。
我只觉头痛欲裂。
我行到溪边,将头埋在水里大口饮著冰冷的溪水,我滚滚的泪水在冰冷的溪水里流淌。如果我释放了自身的邪恶,那我还有什麽资格指责人类的卑鄙无耻,还有什麽资格维护妖的骄傲,我无法舍弃我的原则,哪怕这可能成为复仇最大的障碍。
是的,我从水里抬里头来,望著一无所有的天空,绝不卑鄙,宁可舍弃生命,我也绝不卑鄙。我要以妖的骄傲对抗人类的卑贱和邪恶。
我恢复了妖形。
我看了看水中的妖形,是的,从今以後,我再不会以人形出现了。

突然之间,我听到醉灯的呼唤。她的呼唤如此低弱无力。
京城,人类的京城发生了什麽事情。
当我再次见到蛇妖醉灯时,只见她鬟发散乱,形态狼狈,神情痛苦。醉灯见到我,呆了呆,说,月暗,你怎麽以妖形出现了。我说,发生了什麽事。醉灯痛苦地垂下了头,说,他们用火照出了我的原形。昨晚皇弟重光奉献了一些南海的沈香甲煎,君王很高兴,就在水边点了篝火,谁知南海沈香里混了千年木精的骨髓,点燃的瞬间,我被照出了原形。现在皇弟以此要胁,他要我迷惑君王,残害异己,祸乱朝廷,他逼我做妲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
我说,醉灯,你可以不做,为什麽要受人类要胁。醉灯掩面说,不行,不然,皇弟就会让我在君王面前现形。我不可思议地看著醉灯,你这麽看重这个吗。醉灯呆呆地说,是的,月暗,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人类的君王,我爱上了百合。她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忍不住抽泣起来,我不想他知道我是妖,我不想失去他的宠爱。醉灯绝望地看著我说,我真希望自己是人类,我什麽都可以不要,我只要百合真心实意的爱怜。
我突然之间想起了依依,心中一酸,说,醉灯,如果你做了那些事,皇弟就有理由杀你了,他可能连君王都会杀。
醉灯说,可是,我没有选择。
我叹了口气说,醉灯,做自己想的事,绝不要为人类所左右。
醉灯走後,我呆呆在夜风中站了好久。醉灯居然会爱上人类的君王,那麽嘴硬,自许邪恶的醉灯居然爱上了人类的君王,我攥紧了拳,愤愤地想,人类,生命短暂如梦的人类却让有著千年寿命的妖族爱上了,我不知该骂人类还是不争气的妖族。

回到京城,我第一个去见的人是孟依依。
这次我要好好与她告别。
从长安城上空远远下瞰,在烁烁如星的万家灯火里,我一眼就可以找到依依的楼窗。秋夜的金风凉露里,她的楼窗亮著晕黄的温暖的灯光。如果没有发生那麽惨烈的事,这片灯光会令我温暖的感觉。然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想我与青青的缘份可能仅止於那些下棋的日子。──此时回想起来,那些下棋的日子是些多麽遥远而短暂的时光啊。我知道当我敲开她的门时,我与青青之间的缘份便会化作随风飘散的游絮悬丝。我只能再次辜负青青。我和醉灯一样别无选择。
远远的,街衢上传来敲更人的竹梆声,笃笃笃,铛。起更了,空旷的更声遥遥传向虚无的夜空。我终於抬起手,笃笃,轻轻扣了两下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灯光泻到了门外,换了盛装的依依站在门口默默地站著。灯下盛装的依依垂著颈,垂著纤纤素手,皎皎唬不可思议。
诀别的话刹时止在舌尖上,我怎麽能向满怀希望的依依说出那些永诀的话来。
许久,依依也没有抬眼看一下,她只是轻轻说道,月暗,请进。妖形在灯下投下了庞大的影子,她吃了一惊似地抬起眼看了我一眼,然後又垂下头默默地在前面引著路。
洁净的几案上置著酒壶和盛放在精致瓷盘里的菜肴,烛灯下一幅精美而牢落的画面。
我与依依默然地对面而坐,依依在酒盏里筛了酒,先筛了我的,又筛了自己的。她垂著眼幽幽地说,我还从未与月暗一起饮过酒呢。她并不饮酒,只是拈起两根筷子,轻轻地敲打著盏沿,丁丁琅琅丁琅,在击磬般的韵律里我听到她内心哀哀哭泣的声音。
我说,青青。
她不理我,继续丁丁然敲著,轻脆的击盏声中风萧萧兮,有如易水河畔高渐离悲凉的筑声。泪水慢慢沿著她光洁的脸庞滑落下来。她懂得我的心思,这个聪明无比心细如发的女子。我忽然明白她的盛装她的皎唬都是为送别而有的。
我不觉热泪盈眶。
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默默的将眼前所有的酒都饮尽了,依依才停下手来。她小心翼翼地把几畔一个装饰精美的锦盒推到我面前,说,这里面就是你寻找已久的古镜紫珍,我把她还给你,其实那句话你说不说对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她举起自己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然後随手一掷,砰朗一声,白色的碎瓷在灯影里四散纷飞。她转过身背对著我说,月暗你走吧,我等你,来生来世,永生永世。我无法开口答允依依,那永生永世的等待会有多痛多苦多漫长。
相别无语,久久的静默之中,依依蓦地转过脸对我微微一笑,月暗,无论等得多苦,我都不会去饮那善忘的孟婆茶。
她那凄凉坚毅如花盛放的笑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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